程显看看距离,这些人总是离他不远。他笑一笑,一手按下关机键。屏幕陷入黑暗,他的面孔也消失在阴影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光和对楼人家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映进窗子,虚虚地勾勒出程显的轮廓。夜气寒重,风却是没有,远远近近地能听见有人摔炸爆竹的声音。
又是一年年关。一个多月后即是春节,在外的人忙着买票返乡,当地的人忙着理会红包请客。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却是这块土地上最兴热的时光,即使是程显这头常年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兽,也不免被惊动。他听着那提前响起的爆竹声,感受到这场人间已然来临的大骚动,心头漫过一股奇异的悲哀。因为渴望而悲哀,渴望和悲哀同样深刻。这可以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追溯到他当赏金猎人,天南地北孤身漂泊的时候,更可以追溯到他在叔叔家寄人篱下,“懂事”地默认自己不会拥有其他同龄人大多拥有的东西的时候。对这些事实,他视之如常,或者说他努力地视之如常。他很少去想自己这只兽混迹于人13 群的尴尬,也很少去想心底那股奇异的悲哀。他的脸上是一种习惯于自生自灭的兽的表情。本来程显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是岳骏声,是那只小笨犬,是那个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小考拉将他的心重新点亮。
爆竹的噼啪声刺激着程显的耳膜,他眼里渐渐地泛出光彩。他想起不久前他跟岳骏声在阳台上点烟花棒,雾气蒙蒙的窗玻璃上,那只小笨犬画下个涂鸦。他们两个的名字中间镶嵌着一颗爱心,名字写的稚嫩,爱心画得歪扭。可就是这样一幅幼稚不已的涂鸦,却在程显的记忆里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个虚幻的承诺,一个六七岁心智的人向他表达的爱情,就让他这样混乱了理智,向着一片海市蜃楼狂奔而去。
程显坐在床头,面带微笑地回忆起阳台上的那一幕,那在烟花光影的明灭中发出华彩的名字和爱心。他一遍遍回忆着那幅可爱的涂鸦,不自觉地抬手在黑暗中描摹起那两个名字和名字中间的爱心。此刻,那些笔画在他眼中是那么清晰,他像是再次亲眼见到一般用手在虚空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岳骏声的人是已经远去了,那小草包说过的那些话语也一日日变得模糊,如今只有这个涂鸦,这个在烟花的照映下发出异彩的涂鸦,成为那段梦幻般的日子余留下来的唯一的星火。
程显的手指在空中虚划许久,渐渐地胳膊一酸,手臂轰然落下。对楼的人家全部熄灭了灯,房间里阴影愈浓,那发出异彩的涂鸦也慢慢地消失。他呆呆地坐着,黑暗再度笼罩,他又是一个人了。这一回,连那宝石般的涂鸦也要不见,随着雾气的融化而成为水滴,往下淌。再过上一段,他还会剩下什么呢?
程显的心脏突然难以描摹得剧痛,他缓缓弯下腰去,脑袋碰着床面,在柔软的床面上埋下自己的脸孔。
过了几天,程显接到之前那家快递公司的电话,对方说临近年关业务繁忙,问他有没有空帮忙做十来天的兼职。程显看一眼日历,应了那头的话,回转身就用笔在日历牌上圈出日子。那是他订下车票回Y城的日期。他已经跟房东打过招呼,这个月一过完他就退房,理由自然是他要回老家了。想到Y城的那一干人,程显不禁隐隐地激动。尤其是想到那个已经恢复常态的小笨犬,他更加难以自已。
他记得岳骏声说过要回去念书,岳骏声也只可能回去Y城。回去可能有一些风险,想到这个,程显的心脏又开始着急地跳动。他害怕岳骏声又遇上什么不测,他知道那里有人在忌惮他的小草包。虽说如今那种可能已变得极小,——岳骏声离开Y城的这段时间足够长,足够那些人来抢夺财权。当初围绕在岳骏声身边的阴谋没什么理由再存在了,岳骏声这次回去顶多从岳文龙那里讨得些残羹剩饭。不过他还是不够放心,他还是要回去看一看,亲眼看到那只小笨犬过得安然无恙。如此,以后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要那个小草包过得不差,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Y城也好,别的地方也罢,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一样。
失去那朵娇花,什么都没有两样了。
三十七、
最后留在H城的日子就在如山般的包裹中度过。程显带着山林野兽破罐子破摔的神气,踞在小轻摩上走街串巷,敲开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把包裹递过去,把签名页拿回来。他的脸上印着兽的忍耐表情,他的头发如狮鬃般散乱凛凛。他总是隔上好几天才想起来刮一次胡子,于是他下巴上便老是贴着一抹青隐隐的胡渣。每次面对收包裹的人,无论对方是聋东的老头老太还是正当妙龄的姑娘,他都是同样一副颓废阴沉的模样。只有当给他开门的是年轻的男孩子的时候,程显才会稍稍地收敛表情,耐心地候在一边,用余光将男孩子放肆地打量。好在他只是个送快递的,人们在收快递时通常眼中只有自己的包裹,而把快递员当作草木,两下划拉完自己的名字就忙不迭地关门,并不多看程显一眼。
这也是程显想要的。他清楚如今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得不入流、不入眼,也只有在将近年关的H城他还能得到份儿短工,而不是惹来人们狐疑的眼色。因此他有点儿喜欢H城这个小地方,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他这只狂兽的筋肉还能派上点儿用场。所有沿海的那些城市,包括Y城在内,都象征着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与丛林之兽格格不入的、杀人不见血的力量。程显对那种力量非常忌惮,他隐约感到那种力量能轻易将他摧毁。所以他才尽可能地在蛮荒之地活动,同那些自成一派的少民混在一起。对他来说,繁华的都市是个巨大的捕兽夹,到处危机四伏。置身于繁华都市的他就好比那笼中困兽,他被周围无形的规矩束缚住,一种躁意从脚底升起。只有在远离了都市圈的时候,他才重新找回属于兽的自信和从容。越是乱石林立,杂草茂密,越是林木莽莽,人迹罕至,程显越是耳聪目明,渐入佳境。人群既然这样难以融入,还不如回归山野的好,譬如上次住的少民黑藏那里就不错,尽管如今就连黑藏也变得越来越像都市里的人了。
程显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他打街口那家文具店门前经过。房檐下,店老板站在门口吸烟,店内柜台后面的人看上去像是周阿姨。店老板没有看见程显,程显自然也没有出声招呼。他其实本可以从另一条路回去,不知怎么地却拐到这条街上来,专从文具店对面一晃而过。
他还是想看看这家文具店的吧!这家店曾是娇花和野兽两个人的寄托,在这间小铺子里他们共同度过了短暂的温馨时光。即使那些时光被证明尽是虚幻,程显也乐于把这承载了虚幻的壳子多保留一刻,没事就来这边转两圈,也不怕被周阿姨瞧见。实际上,他被周阿姨瞧见过两回。两回里,那妇人都是忽得瞪大了眼睛,手指朝他伸出来,欲指不指的样子。那女人定是在奇怪他怎么还没回乡,他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在撒谎。想到这个,程显反而笑了笑,笑得还挺开心。
终于,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到了。程显一大早起来,先上快递公司领工资,回来后啃了个煎饼,就开始打包行李。从批发市场买来的两只大帆布袋,被他自己的穿衣用具、枕单被褥塞得炸药包一般结实,此外还有岳骏声没有带走的漱口杯毛巾牙刷等。无论多么零碎的小物件,他都给一股脑儿装进帆布袋,不叫拉下一粒尘埃。
程显也不去细想自己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他只是乐滋滋地拐着两大包行李,如同逃荒的乡民一般挤上列车,找到自己的座位,把两只大包推到架子上。车厢里的人见他不修边幅,样貌粗野落拓,兼之扛着这么两包一看就不值什么钱的破东烂西,还占去老大一块地方,都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程显毫不在意,他心里挺喜欢激怒别人,同时对得来的白眼甘之如饴。他勉强在狭窄的座位上坐定,对于这次回去Y城的还乡之旅,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其实算起来,他今年春天才离开Y城,并没有离开多久,可为什么他这次回去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外面一片片灰扑扑的农舍出神。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岳骏声那张大男孩的脸庞了。眨一眨眼,他回到现实中来,耳朵里听见广播反复的报站声。程显从口袋里摸出跟了自己多少年的诺基亚,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手机卡。换了手机卡后再开机,屏幕刚一亮,就跳出二十来条短信。其中大多是杨淮放发来的。
最近的一条发自今天凌晨,短信上就六个字:“新世界欢迎你!”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到了站,程显拐着两个帆布袋下车,随人群一路涌到车站外。他在路上大步地走,举着住宿旅馆牌子的妇女对他跟了又跟,“住宿便宜,看不看?”道旁的出租车司机本来想招呼下生意,瞧瞧程显一身行头,张开的嘴又闭上。
程显来到大马路,看准其中一路车,上去丢了硬币,找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公交车启动,隆隆地驶往市区的方向。程显盯着窗外,感到手机在口袋里一震再震,并不去管,只是望着冬日里灰沉沉的街景发呆。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可惜他看重的人都生活在这里,这就使得他一次一次地归来,忍受着这里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氛围,强自按捺。这里的天空,分不清是烟还是霾,再吸一吸这里的空气,感觉就像是不久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火灾。这一点对于习惯了深山老林里的新鲜空气的程显来说尤其敏感。无数人将城市比做钢筋水泥的丛林,这个比喻并不对。在程显看来,城市更像是一座没有大门的监狱,监狱若是只能给深陷其中的人呼吸些不太健康的气体,说起来也无可厚非。如果说监狱里还有什么好的地方,那大概就数一片灰沉沉中逐渐降下来的夜色。夜色被那半雾半霾的烟气一筛,所望之处皆披上一层迷离的色彩。这样子的城市倒显出一点别样的温柔,从头到脚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程显在这样的朦胧影绰中逐渐放松,他在夜色里恢复了兽的机敏。夜色里有与他相投契的东西,他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程显在城市西边的一站下了车,车站对面就是一家旅馆。他过了马路,登记入住。拿到房牌钥匙,进了房间,他随意收拾一番,就下楼来。旁边是一家面馆,这个时间客人不多。程显坐下来要了一大碗面和一罐啤酒,先埋头吃喝上一通,直吃得身上出汗四肢发懒,然后才用筷子搅一搅面汤,把手机掏出来看。
就这段工夫,杨胖子又给他发来三四条短信,还打了个电话。电话程显自然没接,不过这样一来杨淮放也就知道他已经回到了Y城。于是在短信中那胖子铆足了劲儿诱他,“回来了怎么不来新世界看看?别忘了你可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仿佛“新世界”是程显他妈的子宫。“骏骏回来好些天了,这小子可变样了,知道学习也知道挣钱了,这跟你有没有关系?”“岳将军等着年底给你分红,还说你帮他照顾儿子,他要大大地谢你——这钱你要是不要?”“哦对了,文龙订婚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你不想来看看?”后面跟着个表情冲程显挤眉弄眼。
程显低头呷面汤,心里想着杨淮放短信里说的话。丢下筷子,一口喝干了啤酒,他走去付钱,完了来到大街上,在一溜沿街的商铺门口闲晃。
一家家店铺的灯光亮得通明,从这头看过去,打印店、面包房、理发店、零食铺子、干洗店,还有一家是——程显站住了脚,很是仔细地盯着那家窗明几净的文具店瞧。这家文具店可比H城他帮工的那一家整齐多了,光看那门头,就知道大连锁与小作坊的不一样。虽是如此,程显内心仍然偏向H城那家乱糟糟的小店面。乱而贴心,乱而闲在,货品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店面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面前这家店呢,作为现代都市的产物,一看就规规矩矩、冷冷冰冰,连营业员看人的目光,都透着股锐利的精明。
程显被这样的目光打量着,手抄口袋走进那家文具店。他东看看,西瞅瞅,看这家店卖些什么货品,标价几何,瞅这些货品都怎么个摆放,哪些放门口,哪些挂墙上。他转悠了多久,那几个营业员就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了多久。在她们眼中,程显极有可能是个偷儿,上这儿踩点来了。程显不管那些目光,他尽情地将这家文具店转了个够,才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回去旅馆。
夜气沉降,程显也觉得有点儿冷了,可是一个念头在他胸中开始成形。他加快脚步,临到旅馆门口,就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他又停下来向着那家文具店的方向望上一望。在心里笑一笑,程显这才走进旅馆去。
三十八、
第二天一早,程显去了趟银行,取了钱后拐到熟食店切了一只烧鸭,又在对面的水果摊挑了一袋果子。他两手勾着东西,立在旅馆门前的公交站台上,等车来了窜上去,于一窝蜂的老头老太中间占得一个座。眼看那公交车一路颠簸着去城郊,他空出手来摸手机,一按开,又是杨胖子殷切的来电和短信。
程显没有细看,只是翻找通讯录,找出程亮的号码,拨个电话过去。
程亮的声音在他听来很是欣喜,“哥——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我还在想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你……”
程显捏着手机的手就有些发酸,他知道程亮这小子是真的为他回来感到高兴。他努力应和了几句,按掉电话。刚才他告诉程亮,他一会儿去他们店里,赶在中午之前坐一坐,很快就走,不影响他们做生意。程亮就埋怨他,说“这有什么!难得回来一趟,影响又怎么了?”程显也不跟他辩,敷衍着挂了电话,瞧瞧自己手里的烧鸭和果子,没来由地感到股厌倦。
可不管怎样,他都压住了脸上的表情,到站下车,认了方向,拖着对他来说一点也不算重的袋子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见到程亮套着羽绒服,开着电瓶车冲他而来,“哥!——”
程亮到程显面前跳下来,“老远就看到你来了!”
程显略略柔和了脸色,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给你们买的。”兜里的红包,却是准备见到叔叔亲自交到他手里。
“你每次来都买东西,”程亮娴熟地跟他客套,把袋子接了,推着电瓶车跟他一起走。两人边走边聊,程亮自然问起这大半年程显去了哪里。
程显含糊其辞道:“也就在南方随便找点工打,你知道我,也做不来多么高级的事。”
“哦,”程亮看看他,一时没说什么。
程显知道他那种眼神的意思。亲戚之间虽不至于互相鄙夷,但看到中表兄弟混得落魄潦倒,到底心里也会觉得不以为然吧。他又打量起程亮,发现自己的这个堂弟这几年是出落得越发端正了。本来程亮的底子就不差,再加上在发型和穿着上稍稍修饰一番,程亮便怎么看怎么是个靓仔。刚才聊天的时候,程显问他平日没事时都做些什么,程亮笑一笑说:“玩游戏,健身!”程显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到了叔叔的店里。程亮把车一停,跑到里面大声道:“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程显拎着食品袋跟进去。店里坐着一二客人。程显被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叔叔接着,“大半年不见了啊!这回你一定要留下过个年!”
叔叔是没什么老态的,就是头顶上的头发又见稀疏了。
程显默默地把吃的东西交给他,暗地里一帖红包擦着叔叔的手掌送过去,他自己则侧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叔叔稍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把红包藏起,悄声道:“又让你破费,你一年挣几个钱,整天给我这些……”
程显拖了张凳子坐下,那边程亮给他倒了杯果汁来,程显就没好回叔叔的话。他不咸不淡地喝着果汁,同叔叔和程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无非还是这些日子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南方跟Y城比起来,有哪些不一样。
爷仨聊了一会儿,厨房的门帘一掀,微胖的婶婶走出来,看到程显扯出一丝笑,“程显来啦!”
程显站起来给婶婶问好,一句话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道:“最近店里生意还好?”
婶婶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冷,“哪里还好?工业园搬去了北边,这里除了附近的老头老太,谁还会来吃快餐?那些老家伙,你也知道,最是舍不得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