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咔哒”一声,原本被李冬行握着的那侧手腕上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凉触感,一时动弹不得。
他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被铐住了。
手铐的另一头挂在沙发后面的落地台灯上,他只要一动,那台灯就剧烈摇晃起来,金属之间互相摩擦着,发出刺耳的铿铿声。
程言放弃了挣扎,抬头看着李冬行,全身血液迅速地冷却。
“这哪来的?”他不认为师弟此刻会有闲心和他玩这种游戏,他需要一个解释。
“你是想问手铐哪里来的?”李冬行俯视着他,摸了摸那银色金属,“上次去姓蒋的家里,王沙沙借我的啊。”
程言想起来,那回师弟来救他,的确是拿着手铐铐住了蒋尚贤,而后在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又取下了手铐。
可他没想到之后李冬行没把手铐还给王沙沙,而是将它藏在了家里,更想不到今天这玩意会被用在他自己身上。
“这到底……”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到李冬行勾起一侧嘴角。这笑容是那般陌生,似乎一点都不该在师弟脸上出现。一瞬间千头万绪都指向了一个方向,程言只觉得天灵盖上被打了一记闷棍,大骇之下连声音都急了,“……你是谁?”
李冬行扬了扬眉,说:“师兄,你不认得我了?”
程言厉声说:“你别叫我师兄。”
李冬行撇撇嘴,说:“那我叫你言哥哥?”
程言额上青筋蓦地一跳:“你他妈给我闭嘴!”
这人不是师弟,也不是小未,他是谁?
“程言,你就这么讨厌我?”李冬行面露委屈,欺身向前,拨弄着程言大敞着的衬衫领口,“上回你被我搂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言脊背一僵,周身湿气让他想起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气得手一挣,差点没拽倒了身后台灯。
“上回……上回冬行喝醉……原来是你……”他胸膛起伏着,面色由红转白,过了好一阵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出现多久了?”
他一向以为自己无论何时都能将所爱之人和其他人格分开,万没想到,他竟大错特错。
“别急啊,也没几次。”李冬行的掌心抚上程言脸颊,“那小子还在的时候,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大部分时候都不会随便现身。哦,说起来我还救过你一条命呢。”
程言明白过来,那次闯进蒋尚贤家里的人,确实是这个陌生人格。
他早就该发现的。那天在蒋家楼下,一见他就跑,还对他动手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师弟?他怎么就没早点发现!
程言从没这么恨过自己。
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比看着师弟躺在床上不知何时睁眼那会尤甚。
“他……他在哪里?”程言低声问,语气不再愤怒,甚至带了一点乞求的意味。
“你问谁?”李冬行眯了眯眼,低下头来,距离程言嘴唇不到一寸,故意呵着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就是李冬行。”
程言不假思索地否认:“你不是。”
李冬行笑了一声,说:“你怎么证明我不是?程言,我可是记得全部的事情,比你熟悉的那个宝贝师弟记得还要完整。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怎么遇见的,你给了我一个生煎包,对了,还挺好吃的。你妈妈做的汤就相当不怎么样了,她老不记得放盐。我也记得那架飞机,你为了捡它摔下了楼梯,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命还挺大。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言哥哥。你失忆了,可你还是愿意陪我在地毯上坐了一晚上。郑和平很会做饭吧?我也会做。我弄伤了手,你还追到工地上,要我回来。程言,你别不承认,你爱我,从过去到现在,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程言听他说着那些回忆,心中风雨大作,嘴上却语调平平地说:“我爱的是谁,我心里清楚,那不是你。”
“你别骗你自己了!”李冬行声音里的得意劲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他粗鲁地摇晃着程言的下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站在你跟前的人是谁!这是我,我是李冬行!没有什么小未,梨梨,郑和平,还有那个话都说不清的蠢货,只要我来了,那些人格就再也不会再出来!程言,你不是一直希望你师弟能治好病么?现在我告诉你,我好了,我全好了,我完完整整地站在了你面前,你怎么居然一点不高兴?”
程言一言不发,他甚至不想看跟前人一眼。
每多看一眼,他的心就多死一分。半小时前他好像飞在空中,如今狠狠砸到了地面上,脖子往下都陷在了泥里,每一根骨头都疼,却没法挪动分毫。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都是我,而你那个乖师弟已经不在了。”李冬行讥笑了声,拇指故意揉了揉程言嘴唇,“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假如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那小子还真傻,这么久了,居然能耐得下性子……”
他的指尖一路下行,从程言的喉结落到锁骨,撩开本就敞着的衣襟,极为暧昧地划过胸腹,拨了拨刚才被解开的皮带扣。
程言打了个激灵。
李冬行顿了顿,说:“算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没工夫上你。”
程言说不上是缓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要做什么?”
李冬行一边穿衣服一边沉着脸说:“我要去杀了韩征。”
☆、无辜者(九)
韩征……果然是韩征。
这个人格到底与韩征有何纠葛?
程言逼自己抓住这个问题,让大脑重新工作。假如他不这么做,他现在就仿佛跟一个死人没大差别了。
李冬行穿好了衣服,在他跟前蹲下,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了韩征?”
就算换了个芯子,这人似乎还是能一眼看穿别人心思。
程言没吭声。哪怕他确实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也一点不想让这人有得意的机会。
李冬行倒是无所谓,自顾自说:“因为他想杀了我。”
他已经从沙发底下拖出了程言见过的那个黑耽美文库,正忙着给自己戴上手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皮是垂着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明明是很平静的神情和语气,却说不出的阴森。
放在以前,程言是怎么都没法从师弟这张脸上读出这种吓人气质的。李冬行长相其实算不上阳光,但只要一笑起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会变成弯弯的月牙,既温柔又无害,就连路上的阿猫阿狗都格外乐意亲近他。
眼前这个人,他笑的时候,眼神依旧是冷的。
他和小未、梨梨、郑和平还有阿东都不一样。他就像一道藏在暗处的影子,从头到脚,丝毫不见白日的光明。
他说要杀人的时候,程言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程言肯定不能眼睁睁真看着他用师弟的身体胡作非为。
“韩征他做了什么?”程言决定套话。
“他可做了不少事。”李冬行的上嘴唇微微皱起来,既像在笑,又像在讥讽,“说起来,我还是因为他才出现的呢。”
程言心一沉,觉得自己之前最坏的猜想应验了。李冬行会变成这样,果然与韩征的作为脱不开干系。
“是他造出了你这个人格。”而他就在旁边看着。
李冬行嘟了嘟嘴,说:“我比较喜欢说成,是他发现了我。”他穿好靴?7 诱玖似鹄矗八瘟宋液芫茫济簧锻黄啤D羌父鋈说淖於己芙簦蟾乓膊淮笮湃魏鳎园压ツ堑闶虏氐锰乇鹕睢U也怀龉丶募且洌驼也怀霾∫颍也怀霾∫颍鸵薰Χ怠:髡庵秩耍趺茨苁艿昧耸О埽克龆呦铡!?br /> 程言喉咙一紧,想起线圈的事,问:“经颅磁刺激?”
李冬行语气轻松地说:“是啊。那技术精神病领域用得也不少了,治治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什么的。但韩征决定更进一步。”他回过头,看着程言舔了舔嘴唇,“韩征决定利用这技术做深度催眠。”
程言睁大了双眼,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
他之前尚未弄明白的几个点,如今差不多被连上了。经颅磁刺激可以直接干扰病人的大脑神经活动,比常规的催眠手段更快更深地影响病人的精神状态。如果是在这种深度催眠的情况下,病人的大脑几乎就是打开的,韩征不仅可以从里面挖出他想要的东西,说不定还能再塞一点进去。
程言越想越悚然,韩征这人也太胆大包天,他以为自己是谁,能随意地进入他人的脑子,把别人的思想揉圆搓扁?
“真他妈胡来。”他愤然骂了句。
“是啊,别看他人模狗样,骨子里其实还真是个疯子。”李冬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没法从我这个四分五裂的脑子里挖出太多东西,索性放弃了,不再试图挖掘那个源头。有天他突发奇想,如果人格真的能够分裂,那是不是还能被捏合呢?如果能有一个新的人格,一个全知的、更强大的人格,能掌握所有分离的记忆,能压制所有分离的人格,那是不是就等于痊愈了?”
程言张口就来:“他放屁。”
看看眼前这个人,这他妈算哪门子的痊愈?他恨不得马上冲到韩征面前,叫那人把真正的师弟还回来。
“你先别急着骂……”李冬行冷笑着瞥他一眼,“这方案韩征从没瞒过我。从一开始,我就是答应的。别这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这是你心里那宝贝师弟答应的。”
程言懵了。
怒火悉数化灰,他从指尖到肩膀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铁手,将他的内脏捏作了一团。他没法呼吸,没法说话。他想起来,师弟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李冬行坐在月光下对他说,怕自己没法用完整的心来爱他。
傻子,真他妈是个傻子。
师弟就是这个专业的,能不知道人格有多脆弱?可那人还是傻到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一件几乎像是自杀一样的事……就只是为了对他说一声“我爱你”。
是他疏忽了,居然一点没察觉到,师弟对“治好自己”有多大执念。
如果说韩征是那个刽子手,那他也差不多算是帮凶。正是李冬行对他的爱,让这傻小子决定要押上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程言坐在一地余烬里惨笑一声。要是那小子还能回来……他一定非揍丫一顿不可。
只要那人还能回来。
他抬起没被铐住的那只手,盖了下眼,半晌后说:“韩征好不容易‘治好’你,一定很引以为豪,那为何还要陷害你?”
李冬行冷哼了声:“因为我猜出了他的秘密。”
程言心思一动,试探着问:“田瑾?”
李冬行咧嘴一笑:“你真的很厉害。我能猜到韩征害死田瑾,还是因为催眠的时候他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被我套了点话,而你却靠自己猜了出来。”他盯着程言,眼底闪烁着令人不适的狂热的光。
程言差点想移开视线,可又忍住了。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畏惧或者软弱。
这场仗还没结束,他仍然会替师弟打完。
“凡事总有个理由。韩征杀了薛湛,还想陷害你,应该是为了一石二鸟。”程言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薛湛曾经跟踪过田竹君,他大概也是知道了田瑾的死和韩征有点关系。”
李冬行饶有兴致地说:“我不知道这个,不过很有可能。”
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程言本来以为他想去拿刀,没想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湿毛巾。
“你看看你。”他重新在程言面前蹲下,抬起程言被铐住的那条胳膊,小心地将毛巾塞到手铐和程言手腕的皮肤之间,“别乱动,都破皮了。”
程言面无表情地看他做这些,等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说:“解开。”
李冬行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我会给你阻止我的机会?”
程言:“我跟你一起去。”
李冬行吃了一惊:“你想帮我杀了韩征?”
程言冷冷地说:“有很多比杀人更好的法子,能让那人生不如死。”他顿了顿,接着说,“比如,让他身败名裂。”
李冬行想了想,说:“也对。韩征这人,心高气傲,最怕的就是坏了名声。为了那点虚名,他都不惜杀人了,要是我让他做的事都败露了,倒真比要他的命还能让他痛苦。”他歪了下脑袋,又拍拍程言的脸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呢,倒未必是心疼韩征的狗命,但你还是不忍心让你的宝贝师弟双手染血,对不对?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现在我是李冬行了,李冬行就是我,真弄死了韩征,估计也不大好收场。程言,我不是不能放了你,只要你别碍我的事。”
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满满的威胁之意。
程言反过来瞪他:“你以为我不恨韩征?”
这句话真的不能更真。即便这个人格不动手,程言也会亲手撕了韩征脸上那层皮,扔到大街上,让全世界狠狠踩上去。
李冬行信了。他站起来,从外套兜里掏出钥匙,解开了手铐。
“那么,又要合作了。”他仔细地收好手铐和钥匙,冲程言伸了只手,故意附耳过去叫了声,“我会好好听话的,师兄。”
程言知道他是想故意激怒自己,索性没理他,自己站起来,一点不避地理好衣服,说:“先给王沙沙打个电话。”
李冬行醒了,还擅自出了院,警察早晚会知道。比起让人怀疑李冬行畏罪潜逃,他们最好先自己送上门去比较好。
王沙沙接了电话就大呼小叫起来,先激动了一阵,而后马上要求李冬行过去做笔录。程言推说李冬行身体还没痊愈,还需要再多休息一阵,而后问王沙沙,有没有薛湛家里的钥匙。
“你要去薛湛家里?”王沙沙奇怪地说,“我们都搜过了,啥证据都没找到啊。”
程言只说想再确认下有无遗漏,王沙沙急着查明真相,于是再度让了步。
“那天我到天台的时候,薛湛已经死了。韩征算计得很清楚,他知道我的心结,故意选了雷雨天,还把人往楼梯上引。他要的就是我崩溃,最好从此一睡不醒,好让他任意栽赃。”李冬行又穿上了他那件帽衫,他好像很喜欢遮着大半张脸,可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懊恼,“我知道是他害死了田瑾,还杀了薛湛,可我没看见……就算我看见了,又有谁会听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呢?”
证据,所以他们需要证据。
程言始终记得薛湛当初找到小红楼来,似乎想给李冬行一样东西。如若薛湛手上有韩征害死田瑾的证据这一猜想果真成立,那他当时拿的那样东西应该就是这证据。其实程言没也大把握,万一薛湛随身带着那东西,然后在被杀的当天,让韩征拿回去了呢?程言只能寄希望于薛湛心里对韩征的提防。毕竟那样东西,薛湛连程言都没愿意给。这说明,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
这样东西,还没给到李冬行手里,王沙沙也没听说,那就只可能有一个去处了。
薛湛家是租的,离之前工作的游戏公司很近,就在武晓菁家对面的小区里。不过薛湛这样的小保安没钱,租不起一整套公寓,只出得起一张铺位钱。他住的楼也是三十年前的筒子楼,但里头被改造过,一间屋子切成七八份,成了许多三四平米的小隔间。这种出租屋,也就比老于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住的地下窝棚稍微体面一点点,好歹从外头看还算个正经房子。这大约是薛湛最后的坚持,他不比老于,他的家就在江城,因此他需要一个更加像家一点的地方,来安置无处可去的自己。
程言和李冬行敲开公寓的门,除了来应门的,客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很年轻,各自占据着沙发或者餐桌的一角,彼此没有交谈,也没问程言他们是谁。等程言上前去拿钥匙开过去属于薛湛的那间房门的时候,终于有两个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里略有狐疑,而后又飞快地低下了头,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程言没打算与他们攀谈,估计要问的话警察都已经问过了,这些人想必也答不出什么。他拧开薛湛那间屋子的房门,和李冬行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和想象中的一样狭窄,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塑料衣柜和一小张桌子,就快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薛湛父母家住在江城乡下的大儿子家,王沙沙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城里,已经把薛湛的后事都托给了王沙沙,所以这屋子里的东西除了警察来调查过,都还保持着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