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这宫里怪事儿多着呢。就林文定这个二愣子,宫中那四妃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能看出什么来了,更何况皇后这个后宫之主。我说:“她又不找到你头上,你操心这么多干什么?”
林文定说:“这可能就是书上说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吧!就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得,我也不必操心林文定心里怎么想了,反正他那么拥戴皇上,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找一套理由。
皇后和皇上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一个下午,太后可能还在生皇上的气,露都没露面。
我刚出上书房,就碰到了雍王,想来他也是来问安的。我说:“荣衍兄,又到皇上这里讨赏啊。”
雍王哈哈一笑,道:“宋轻你这小子!我听说皇上扭伤了,来瞧瞧都不成?”
我说:“皇上在里面的,不过最好不要现在进去,两广总督犯了事儿,皇上正大发雷霆呢。”
雍王说:“怎么皇上伤着了还办公啊?”
我说:“不办怎么着,这折子堆成山了又不会凭空消失。”先皇勤政,喜欢一揽子包办,什么军机处翰林院,权力差不多都被夺了,就是个好听的空架子。先皇是工作狂,可以日夜不休打理社稷,可皇上才几岁啊,正是好玩的年纪,终日困在上书房,比普通文官都累,看着也是可怜。
雍王说:“把折子让内阁大学士们先过一遍嘛,该呈的呈该压着的压着,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我说:“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内阁会压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皇上根基浅,没几个心腹,谁敢放权让大学士管折子的事儿。”
雍王说:“这倒也是。”他拍着我的肩膀,打趣道,“衡之兄这一入宫,胸襟倒是见长啊!”
我说:“蒙皇上抬爱……”
他越过我张望了一下,说:“诶哟,我看着张总督出去了,我得赶紧进去,不然又有得等了。”
我想了想,拉住他的袖子:“等等,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雍王说:“怎么了?你可是在皇上身边的红人,那手眼通天,还用得着跟我打听?”
我不理他的调笑,问他:“我儿时见过皇上?”
雍王漫不经心地回答:“见过吧……可能。”
我说:“什么叫可能?”
雍王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有时候也来我府上走动,你经常出入我府上,打过几次照面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啊。”
我说:“不是这种见过!诶呀,怎么跟你说……”
雍王说:“怎么?你小时候不经意得罪了皇上,现在皇上要翻出旧账来治你的罪了?”
我叹气:“若是这样倒好了,我问你,我们小时候有没有同皇上一起玩过?”
雍王说:“有……吧,小孩子不记事,我哪知道啊?”
我说:“那我再问你,蹴鞠那事儿,那日要抢我蹴鞠的,你确定是永安公主……?”
雍王说:“我总不至于男孩儿女孩儿分不清楚吧……”
我说:“你确定?你连皇上有没有跟我们玩儿过都不记得你还能分出男女?”
雍王被我说懵了,说:“呃,照你这么一说,我现在脑子也有点乱了……”
我正要追着他问,他说:“不说了我先进去了,不然真的又得等半个时辰。”他朝我一拱手,自己溜了。
我站在廊下发了一会儿呆,没想到当夜就出事了。
第21章
当夜下了一阵春雨,宫墙边的梨花一簇一簇地洒了一地花瓣。我们史馆边上是一片竹林,晚上滴答声不绝。我还跟林文定说今晚一定好眠,谁知道才过了三更,我就听见外面咔哒咔哒急促的叩门声。
“宋大人!宋大人!”
我一个激灵弹起来,连忙披衣去开门,才发现门外大雨瓢泼似的下,来人我认识,是崔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撑着一把油纸伞,全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他们这样的近侍,最怕的就是在皇上跟前衣冠不整,这样的狼狈,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否则就是走路的鞋子都要掸掸灰。
林文定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来,把蜡烛点了,打着哈欠说:“谁啊?几更了?”
那小太监一股子机灵劲儿,立刻说:“回林大人的话,三更过一刻!”
我说:“这位公公淋成这样,快里边请吧,有事进来说,里边暖和一些,我叫人给您找身干衣服。”我扭头对林文定轻声说:“是崔公公身边的小太监。”
林文定心领神会,立刻跳下床开了匣子取官服。
那小太监被雨打得睁不开眼,说:“不了不了,崔公公叫你们赶快去!”
我说:“去哪儿?”
“去紫宸殿!”
我抓紧他的袖子,问他:“这么老晚到皇上寝宫,可不寻常,敢问公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一脸哭丧:“我,我也不知道啊,半个时辰前一匹快马进了宫,再然后崔公公进了紫宸殿,进殿前嘱咐我务必尽早通知大人过去,一刻也不能耽误。诶哟,大人您还是快走了,这可耽搁不起啊!”
“明白了,有劳公公带路。”
我和林文定火速收拾了一下,下大雨,书册都装在木盒子里我俩一人抱一个,那小太监本想给我们打伞,可是大雨瓢泼如注,一出去就淋得满身都是。于是我让他撑伞遮自己,我和林文定一人一把伞,把木盒子裹紧在衣服里艰难地在大雨中前行。
一品的皇亲才能在宫中跑马,我和林文定都是小小文官,事出突然,又没有备轿,走得吃力。
“衡之兄!”林文定扯着嗓子问我,嘈杂的雨声几乎把他的声音埋了。“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大着嗓门回他:“去了不就知道了!”
雨声密密麻麻,我心里盘算着,今日后宫无人侍寝,皇上的后宫诸嫔又忒多事,大半夜的,莫非是哪位妃嫔见长期以来恩泽不成,偷摸到了紫宸殿欲霸王硬上弓?不要命了吗?
不对,紫宸殿是我朝头等重地,她们一介弱女子,莫非还能躲过重重重兵把守?有这个胆识,早就皇嗣都生了七八个了,何必等到今日。
况且,进京的快马又是什么?我记得,只有持有特殊火牌的驿马才能入宫,那也是几百年前边疆有战事的时候了,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是谁进了京?最近的一个驿站都在三十里开外,这么着急,不眠不休半夜三更要见皇上?
殿前的石板阶梯哗哗地向下流水,都快成小瀑布了,我和林文定拾级而上,林文定突然“啊”地一下站住了。我抬伞一看,殿前竟然还跪着两个人,紫宸殿廊檐下的大红灯笼的烛光打在地面积水上,竟然跟融化了似的,看不分明。
小太监像是瞎了一样,一个劲催我们:“两位大人快走吧。”
我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准备入殿,悄悄回身一看,竟然是谨妃!
我暗暗心惊,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背后雨声如金戈相击,一声哭喊都没有。
崔公公在殿外等我们,连忙迎上来说:“诶呀宋大人,你可算来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文定,给了那带路的小太监一记:“你怎么回事的?我叫你请宋大人来,你怎么连林大人也惊扰了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是公事,恐怕这是私事!皇上传召左右史,不会只传一个,那么请我来的,只怕不是皇上,而是崔公公的意思!
林文定笑笑,说:“无妨,那我便有劳崔公公叫人带带路,找间屋子我在那里喝茶等宋大人好了。”
崔公公尴尬地笑了笑,踢了那小太监一脚:“还不快去!带林大人去暖阁!”
我把木盒托付给林文定,他冲我点了点头,走了。
我问:“崔公公,到底有什么事?”
崔公公说:“汉阳郡王薨了!”
我说:“什么?!”汉阳郡王是已故礼亲王的独子,应该和皇上差不多大,怎么说薨就薨了呢?我记得,这位郡王一直都不在京城,除了小时候礼亲王还在世时,我曾去他家做客见过几面。他领了封号后,据说经常各地游玩,我就几乎没再见过他。就算薨了,我足不出京城,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非要连夜叫我来。崔公公是皇上心腹,与我也算亲厚,不会害我,更不会害皇上,莫非是我家……
崔公公说:“从山西刚刚传回来的,据说是汉阳郡王的侍从,持着火牌直接面见了皇上,现在皇上还在问他话呢!”
我说:“山西?!”我二哥才刚擢了个县令,我心如擂鼓,连忙给崔公公行了一个大礼,“请崔公公指点一二!”
崔公公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宋大人这是折煞我了!”他攥紧我的袖子,低声说,“听闻郡王,是薨在阳曲县!”
“轰隆”外面一声惊雷,我惊得心里一片冰凉,吸了一口气:“公公,这事儿,确定吗?”
崔公公点点头,说:“来人除了汉阳郡王的侍从,还有晋王的亲信。天擦黑入了京,给后宫递了信。”
我感觉浑身发冷,雨水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气逼人,晋王的女儿就跪在殿前呢。晋王都不惜派人进京给自己深宫的女儿带话求情,看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汉阳郡王死得蹊跷。
我说:“汉阳郡王我记得也就二十出头,怎么好好的就薨了呢?莫非是路上得了急病?”
崔公公摇摇头,着急地说:“这才是关键,据说是路上遇上了匪徒,被乱刀砍死的!”
我打了个寒战。
第22章
礼亲王是皇上他二叔,皇上和礼亲王的关系非同一般,那是跟进跟出的,礼亲王主管刑部,先皇觉得君王必须铁血无情,于是让礼亲王时常带着皇上在刑部走动。说句不得了的话,我看这汉阳郡王,恐怕皇上跟他比跟雍王还亲。
怎么就被乱刀砍死了?怎么就在阳曲被砍死了?砍死郡王的到底是山匪还是别的什么人?
崔公公拍了拍我,匆忙地说:“宋大人,现在不是出神的时候了!”
我说:“敢问公公,我父兄可知道了此事?”
崔公公说:“那快马是连夜来的,除非是晋王这样的权势,恐怕其他人还不敢这样手眼通天。”
我说:“那匪人如何?大小官吏又如何处置?”
崔公公叹气,说:“皇上正在问着呢,我们哪知道啊,只是您看,我见谨妃娘娘大雨天都跑来紫宸殿前脱簪请罪,只怕皇上……”
皇上雷霆震怒了。
崔公公按了按我的手,道:“宋大人谨言慎行,万万三思。”
我说:“多谢崔公公。”这事关我二哥一家,我大哥和我爹还没能进宫,况且,他们本来就是朝臣,此类的事情多少要避嫌。不像晋王,还能有个亲女儿在殿前请罪求情,若我不去,岂不是宋家无人?
我正思考着,一个一身泥水的人转了出来,那人手脚都缠着纱布,伤痕累累,血水同雨水一块淌。崔公公连忙换了一张殷勤的脸:“来人,快带陈大人去更衣。”
崔公公转身要去忙,我说:“多谢公公,那我进去了。”
他摆摆手,走了。
我悄声低着头往里走,心想我是哭着喊着先抱上皇上大腿还是长篇大论先把皇上说懵,或者壮士断腕先自动请个重罪一会儿降罪下来能轻些……我走着走着,竟然看见脚边地面上斑斑驳驳全是雨水的印子。
我抬头一看,西南边的大窗大敞着,应该是皇上遣走宫人的时候雨还没那么大,如今雨下大了,飘到殿里,没人去关窗。我正想悄悄走过去把窗关了,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宋轻。”
我转身:“皇上?”
皇上静静地站在灯影背阴处,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还是一直在那里。我咽了咽唾沫,走过去,说:“皇上,您没事吧?”
走近了我才发现,皇上眼睛红红的,他抬头看着我。“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像是蒙着一层雾。
“我……”我原来准备好的腹稿,全都派不上用场。我说不出口。
皇上不是生气,他是伤心。
如果皇上只是气晋王和我二哥,那么我也有一百种方法去为我二哥求情,哪怕死皮赖脸,哪怕从杀头改到流放,多艰难险阻我都能给他钻出一条生路来。可是皇上不是生气,他是伤心,伤心一个感情甚笃的兄弟就这么没了,皇上才有多少兄弟啊,感情好的更是屈指可数。
皇上看了看我,侧过脸,转眼去看窗外,瓢泼的大雨被惊雷照得雪亮,如同万千根长针直插人间,他的脸庞也被照得雪亮,颜色冷厉,面目模糊。他说:“你走吧。”
我说:“我……”
皇上加大音量再说了一次:“你走吧!”
我不过是一介臣子,按理来说,此刻应该退避,我和皇上,不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也不是把酒言欢的知交,我只是奉令承教的下属。他有什么感情流露,不是我能知晓的,我也不该知晓。
只是……
我退后了几步,说:“微臣告退。”汉阳郡王的事情,我二哥的事情,等天亮了,自然我爹和我大哥会知晓,他们怎么给我递信,我只管等着便是。一切都等天亮。
我走了几步,不知为何,情不自禁转身一看,灯影下,皇上蹲在原地,头埋在膝盖上,小小一团的。好像没有十八九岁,只有十二三岁,这么大一个宫殿,这么一点的灯光,风雨呼啸,空洞有声。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往回走。“皇上!”
我几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你想哭就哭吧。”
我的手刚一放在皇上的肩膀上,就感觉到一阵抖。皇上脸埋在臂弯里,寂静无声。我轻声劝:“皇上,我们进去好不好,这里风大,一会儿要着凉了。”
皇上的手突然揪住我的手臂,几乎要把我身上的布料拧出一个死结,低声道:“怎么会这样……瑞哥哥他……”汉阳郡王大名刘瑞。
我说:“皇上,不要想这件事了,我们先进去好吗?”
皇上仿佛如梦初醒,抬头看我,满脸都是仓皇:“宋轻。”
我说:“我在。”
我扶着皇上的手臂,感觉到侧脸飘了几滴雨水,外面的雨又下大了。我站在背风处,刚好为皇上遮住了雨。我心想得赶紧走了,现在我还能帮皇上挡一下,雨再大就挡不住了。我说:“皇上,能站起来吗?”
皇上点点头,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我觉得怪尴尬的,也默默松开了手。正准备退到符合礼节的距离,谁知道地面被雨溅湿了,皇上本来就没多大的力气,脚一滑栽进了我怀里,他腿伤刚好,我应该注意一点的。
我一个眼冒金星。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连忙拥着他后退了两步稳住了平衡:“皇上,您没事吧?”皇上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是幺子,家中两位哥哥都比我大,也比我懂事,通常都是逗我笑的那一个。很少有机会能让我去安慰别人。这和小姑娘又不同,小姑娘通常都是裙子脏了,簪花掉了,点心不喜欢,那就哄哄她,再给她个新的就能让人欢欢喜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三头六臂,也变不出个活的汉阳郡王给皇上啊。
第23章
我只能轻轻抚着皇上的背,说:“乖,我们进去再说,好吗?你的腿能走吗?”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把外面的崔公公叫进来,可是皇上正哭着呢,还是抱着我哭,想必之前在屏退宫人,甚至我进来之前,一直拼命忍耐着,他不想让别人看,我也总不会这么不识趣把人叫进来。
我扶着皇上走进内间,让他在床边坐下,蹲下来同他说话。皇上镇定了一些,哑着嗓子问:“几更了?”
我说:“三更,五更以后天就亮了。”
这静静的深宫里,下人都被屏退了,烛火啪地炸了一个灯花都能听见。
我挨着他坐,问:“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上像是丢了魂似的,说:“能怎么办。”
我按按他的手,还是冷的。我说:“天一亮,晋王的亲信,太王妃,还有各级官员,都要来见您,您想好要怎么办了吗?”我刻意把我家摘了出去,希望皇上没注意到我二哥。
皇上说:“瑞哥哥已经死了。”他苦笑道,“我就是倾全国之力,就是挪山填海,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我说:“逝者已矣,皇上还要考虑生者……谨妃娘娘还在殿外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