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楚青澜注意的,倒不是她口中的补偿心理,而是那个还算形象贴切的假设,他的孩子,想想,还真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呢。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路上当心。”楚青澜柔声说道。
“好。”梅长歌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放心吧,我争取不把事情办砸。”
“我相信你。”
整整一天的奔波恐慌,一直纠缠着她,此刻猛然退却,她顿觉虚脱,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由得伸出手,用力掐了下眉心。
等那阵昏厥过去,她再度睁开眼时,才发现楚青澜的眼睛,始终落在她的身上,未曾移开片刻。
梅长歌看见他明净如洗的目光,这一天的惶恐和焦灼,仿佛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身上莫名重新又有了干劲。
面对去而复返的梅长歌,凉州刺史崔颢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的。
他隐约觉得梅长歌会是个挺大的麻烦,但让他赶人出凉州,他又做不到,况且叶缺还受了重伤,梅知本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也很苍白的样子。
权衡之下,崔颢只好应楚青澜的请求,将其安置在清河卢氏于凉州城中,购置的房产内,用以休养息。
查案的事情,倒是不急,反正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查的,如今当务之急,自然是治好叶缺的伤。
奉命留下来照顾他们的那名医官,态度依然傲娇,尤其是在黑骑兵撤走之后,这种不耐烦中,夹杂了一?2 愕懵裨沟母丛忧樾鳎负醮锏搅硕シ濉?br /> 当然,看在他医术确实不错,手段确实高明的份上,这些都是小事,梅长歌还是可以容忍的。
只是,梅长歌万万没想到,在叶缺的伤势终于开始好转之后,这名医官,随即给梅知本留下了一张调养身体的方子,告诉他必须依照时间,按部就班的吃药之后,他便马不停蹄的,回了京都。
“这人倒也有趣。”那日,梅长歌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苦笑道。
“这个人,我刚刚好认识。”叶缺似笑非笑的说道,“他叫李津,算是陇西李氏的一个比较偏远的旁支吧。”
“你别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志向倒很是远大呢。”叶缺调侃道,“这李津,一门心思想从军,可惜他爹比较怕事,再加上他年岁尚浅,出的时候,李氏已经不复当年辉煌了。”
“然后呢?”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李津被他爹拉硬拽着去学了医,说打仗是救人,学医也是救人,殊途同归,没什么大不了的。”叶缺轻笑道,“他这个人呢,打仗什么水平,咱们恐怕是无从得知了,但李津运气好,医术学的不错,听说在江湖上,也还算是有点名气的名医了。”
“前些日子,公子召他来京,原是想给梅知本治病的,可惜李津当时云游去了,行踪不定,未能成行,也就没和你说了。”叶缺犹豫了一下说道,“看他的样子,怕是误会了,以为跟着公子,能圆了他自幼从军的梦想,可惜到头来,还是找他治病救人的,心中有些不快,想来是赶着回京,找公子软磨硬泡去了。”
“却不知楚青澜回京,事情办的是否顺利。”梅长歌沉吟道。
楚青澜端坐于马上,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宫门。
长风远来,自他的耳边掠过,奔向不可预知的另一方。
他忽然在想,远在凉州的梅长歌,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楚青澜自己也感到诧异,为什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好端端的,竟会想起梅长歌来。
事到如今,无论是为了梅长歌,还是为了自己,楚青澜与陛下之间,似乎都只余下争锋相对,这一条绝路。
伴着这阵冰冷的长风,楚青澜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然后挥动缰绳,催促着身下的战马,缓缓前行。
行至宫前,楚青澜翻身下马,故意无视梅思远意图阻拦他的手臂,将自己的佩剑,交到宫门侍卫的手中,自己则坚定的迈过宫门,走进了气氛凝重的勤政殿。
陛下,或许应该说,楚青澜的父亲,特意选择了这样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来解决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
其中的含义,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天家无父子,你若不能决绝出手,我便只能抢先断你退路,逼你做出选择。
3539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爱相杀3539
陛下端坐于龙椅之上,望着向他缓缓行来的楚青澜,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渐渐清晰起来,坚毅从容的脸庞,行军之人宁折不弯的风度,只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孩子,确实如同旁人所说的那样,是几位皇子中,最像他的那一个。
他是自己那已经永远消失的青年时代,那些美好绚烂的,几乎不忍回想和触碰的往昔。
陛下眼中看到的,或许并不是楚青澜本人,而是看到了那个,永远活在他记忆中的明朗少年。
恣意欢笑,人人称羡,如盈白月光般清澈通透的太子殿下。
没由来的,陛下又再一次想起了长乐。
长乐当年和他关系最好,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的叫着皇兄,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山间精灵。
托了长乐公主的福,他还过了几天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直到那一瞬来临,她呆呆的望着他,茫然而不知所措,似乎根本不敢相信,那个满目狰狞,声嘶力竭的人,正是他。
他记得,心乱如麻的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长乐的眼睛,最后也只能“长乐不是我杀的!不是!”恍惚中,陛下居然尖叫出声,虽然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重新恢复了往日,那仿佛如同死水般的静谧面庞。
他望着楚青澜,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杀意。
“父皇,杀的人多了,是不是连梦都不敢做了?”楚青澜不屑的嘲讽道。
“我听说,梅长歌并没有死。”陛下仍然用着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慢条斯理的说道。
“是的,她和梅知本,都还活着。”楚青澜看着他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散漫而不经心的神情,顿了顿,觉得心口有些异样的感觉。
“梅长歌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的活下去。”
“那你呢,楚青澜?”陛下靠在龙椅上,沉声问道。
“我自然也想活着,我的父亲。”楚青澜身子微微倾斜,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方道。
“你可以活着,只要你离开京城,保证不再过问当年的事情,我确信,你可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陛下略显急促的说道,“楚青澜,这些年,我杀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若非必要,我不想再添杀孽了。”
“父皇,你明知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们是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陛下歇斯底里的怒斥道,“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何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
“那又如何?”楚青澜耸了耸肩,漠然反问道,“总好过你想杀我。”
“你要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陛下语调低沉的辩解道,“如果我当真想要杀你,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父皇。”楚青澜沉默的听陛下说完,突然低声问道,“父皇先前,不是还想要除掉我吗?”
“你想要什么?”
此时此刻,陛下分明坐在勤政殿的最明亮处,而楚青澜则在暗处,但从外面看,却像是两个人颠倒过来了那样。
“我要梅长歌活着。”楚青澜想了想,慢慢的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陛下仔仔细细的端详着他的神情,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可惜没有,他的眼神明净清澈,平静一如林间清泉。
“此事不难。”陛下转开自己的眼睛,用一贯冰冷的嗓音说道,“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这世上,最牢靠可信的,终究还是死人的嘴巴。”
“父皇,她是我的软肋,任何时候,她活着,都比死了有用。”楚青澜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考量,如此自曝其短,是不是太过草率。不过转念一想,这恐怕已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自然也谈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陛下默然望着他许久,才说道,“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楚青澜听着他的话,想到隐约窥见的一角真相,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不寒而栗,但抬头看见陛下神情沉静而狠戾,那只按在扶手上的右手,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你大概忘记了一件事情,只要我想杀你,随时都可以。”陛下淡淡的说道,“清河卢氏的五百黑骑兵,虽然强悍,但好在人数不多,仅凭他们,恐怕难以突破禁军的第一道防线。”
“况且,任何时候,扶保皇权,本身就是大义。”陛下站起身,言之凿凿的说道。
“那大秦呢?你是不是也不想要了?”
“你知道我向来不是很在意这些。”陛下摇头叹息道,“原来你竟是这样威胁人的,难怪和我斗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没有国,哪里来的大秦帝君?”楚青澜冷冷的嘲讽道,“既然你口口声声的说不在意,又何必为了保住一个秘密,杀了那么多人。”
陛下和楚青澜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神情,却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场父子间的危机。
“大秦,是你们世族的大秦,不是我的。”陛下异常简短的总结道,“真要将它毁去,还不知最后心疼的是谁呢。”
“你是在和我赌气吗?”楚青澜唇角微微上扬,笑眯眯的问道。
“我没有。”陛下的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舒缓,像极了一个天性顽皮的孩子。
楚青澜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慢慢说道,“那你想知道,先皇的死因吗?”
“你说什么?”
谈话进行到这里,楚青澜哪能不明白,倘若今日他们父子之间,不能向对方亮明自己的底牌,那么谈判始终将会流于表面,不会有任何的进展。
可喜可贺,楚青澜终于在陛下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丝的裂痕。
“你到底知道什么?”陛下亟不可待的追问道,竟是一点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雍和十二年,五王叛乱,先皇率众出逃,不日叛军攻陷京城,世族及寒门子弟,皆死伤无数。”楚青澜感慨道,“只可惜,抢先离开京都,置天下人于不顾的先皇,并没有如愿以偿的指挥军队,迅速展开反攻,反而死在了离京都不过日车程的官道上。”
“当然,这么多年,对外统一的口径,一直是说,先皇死于叛军之手。”楚青澜沉吟片刻,又道,“啊,不对,更确切的说,是当日叛军围住了先皇的马车,先皇为了保住皇家威严无损,不得已,刎颈自戕。”
“这有什么问题?”陛下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道,“叛军穷凶极恶,能做出这般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事情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是啊,唯一的问题是”楚青澜笑得神秘,“这支攻陷京都的所谓叛军,其实是受先皇严密掌控的禁军。”
“这样一来,是不是便很有趣了。”楚青澜非常自然的说道,“父皇知道,当年我们陇西李氏,在军中是很有声望的,这样的事情,只要稍微查一查,自然能够顺藤摸瓜的,查到幕后指使的身上。”
“不过那时,由于先皇薨逝,太子继位,所以很多事情,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楚青澜面无表情的说道,“父皇,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时你已是太子之尊,又有太原萧氏的鼎力支持,登上帝位,无非是早晚的事情,为什么要做这样铤而走险的事情。”
“莫非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父皇年近四十,实在是等不及了吗?”
“是,你说的没错,这事是我干的。”陛下干脆利落的承认道,“可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老实说,陛下的坦然平静,是大大超出楚青澜的预期的,由此可见,他想要隐瞒的,竟然是一桩比弑父夺位,还要可怕的阴谋。
“众所周知,我的童年活,过得并不美满,不仅不美满,而且还有些颇为惨淡。”陛下随口说道,“本来我是对皇位没有任何期望的,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我三十五岁那年,父皇突然将我册封为太子,并移居东宫。一时间,众人来贺,我也终于尝到了身为皇子的殊荣。”
“那时候,我一扫往日的低迷颓废,意气风发,一心想做大秦的中兴之君,因此,我整夜整夜的泡在书房中,想着不要辜负父皇的殷切期望。”陛下停了一停,接着说道,“只是,好景不长,五王叛乱,大秦也随之到了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我记得,那是父皇率众离开京都的前一天,我去宫中请安,仅仅是想告诉父皇,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为他守住这座城池,守住大秦最后的希望。”
“然后,楚青澜,你猜猜我听到了什么?”陛下仰着头,咯咯笑道,“我的父皇,我最为倚重信赖的父皇,他居然想要杀我,我顿时感到天翻地覆,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所以,父皇,你以为,当时我知道你要除掉我和母妃的时候,居然是满心欢喜的吗?”楚青澜不耐的说道。
------题外话------
好像有点发烧,扁桃体肿得简直了,天气转凉,宝宝们都要注意保暖哟
3530第二百一十二章 反常脱衣现象3530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却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年,是陛下的父亲,想要他的性命,如今,则是陛下想要杀掉自己的儿子。
一晃二十年,他终于活成了他憎恶、反感、恶心的那种人。
双手沾满至亲之人的鲜血,冰冷无情的好似一具没有血肉的提线木偶,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一念至此,陛下望向楚青澜的目光中,突然又有了一点做父亲的慈爱柔情。
“他要杀我,难道我就傻呆呆的站在那里,让他杀吗?”陛下低垂着头,神色颇为黯淡的说道。
父子二人,极为相似的人境遇,几乎完全一致的处理方式,同样的决绝,同样的不顾一切,却全然没有培养出感同身受的默契。
他们互相怨怪对方的不近人情,哀叹自身的命运多舛,可惜从未有一刻意识到,他们彼此,才是这世上,最为相近的两个灵魂。
“我当时以为,我只要杀了父皇,就能风平浪静了,只要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只要我励精图治,做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谁又能奈我何?”陛下面露叹息之色,道,“可惜,一步错,步步错,终究到了现在无法挽回的地步。”
“楚青澜,你走吧。”陛下满身疲惫的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陛下说着,略一沉吟,又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希望你也能做到。”
“那是自然。”
陛下的诏书,来得倒是极快,梅长歌摇身一变,成了凉州刺史崔颢的上司。
她和崔颢,虽然品级相当,同是正三品,但巡察使有监察处置之权,说白了,就是朝廷派来监督凉州刺史行为是否违法违纪的人。
于是,这位一向觉得女人不过是个负累,却贯会见风使舵的刺史大人,此番见到梅长歌,亲切热络的,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哈巴狗。
“梅大人,昨夜凉州城出了一起命案,要不你给看看?”崔颢满脸堆笑,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尴尬,“有您坐镇,下官这心里啊,多少也能安定几分。”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乱子?”梅长歌一语中的的说道。
“哎呀,瞧您说的。”崔颢搓着手,不好意思的说道,“城中有一富户,姓周,他府上的小公子,前两日失踪了。因为他爹,也就是周老爷,平日里没少给咱们凉州城捐款捐物,所以求到了我的头上,想让我派人,帮着给找一找。”
“我一想,这怎么的,也算是桩助人为乐的大好事,您说是不是?”崔颢腆着脸说道,“于是,我给周老爷派了十名刺史府的衙役,让他们给帮着找一找。你想啊,衙役找人,总比家丁要擅长靠谱些吧。”
“我说这周老爷,是给凉州城捐款捐物呢,还是给你的刺史府添砖加瓦呢?”梅长歌笑意盈盈的问道。
“都一样,都一样。”崔颢点头哈腰的说道。
“罢了,你接着往下说吧。”梅长歌随手往嘴里塞了块馒头,沉声说道。
“约莫是在昨夜子时前后,咱们帮着周老爷,把人给找到了。”崔颢赶紧说道,“其实人没跑远,就在他们周府的冰窖里,早就没气了,那尸体,一看就是给活活冻死的。”
“然后呢?”梅长歌看了崔颢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