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仍不能阻挡人们过年返乡的热情,汽车站人头攒动,广场前水泄不通。
“身份证给我。”许苡仁把行李包递给他,“我去给你拿票,你先排着进候车厅的队。”
李超越:“好嘞!”
自动售票厅前的队伍比许苡仁想象得还长些,间或再有几个对机器使用不熟悉的,队伍前进就更慢了。他担心李超越先排到进候车厅的队手上却没票也没证件,不由得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一回头,真的是人海茫茫,早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别说这个世界了,光是一个城市的人就已这么多。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们恰好进入了同一所学校,一个系,一个寝室,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李超越,那么他现在又会在哪里?
横空冒出的古怪念头占据了许苡仁的大脑,他把手抄在口袋里,紧紧地捏着刚买的票往回走,生怕一个不留神连这张小纸片也消失在滚滚红尘。
焦急地顺着进候车厅的队伍走了许久,许苡仁终于在缓慢行进的人群半截看到了他。
不止李超越,他身边还有一个橙色羽绒服的姑娘,在仰着头跟他说话。
方才的伤感念头立刻烟消云散,许苡仁冷着脸穿过人群朝那二人走去。
等走到面前的时候却又只剩李超越一人了,他四下看了半天,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好奇道:“刚才那姑娘是谁?”
“哪个?”李超越回想了一番,“黄衣服那个?”
许苡仁:“那是橙色。”
李超越:“哦,差不多吧,没注意。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也能聊?
这超出了许苡仁的社交能力范围,他疑惑道:“不认识她找你聊什么?看你们聊半天。”
李超越眼睛瞪得老大:“你从哪儿看见我们聊半天的啊?总共就说了几句话。她找我套近乎,问我哪个学校的。我寻思她这是不是想在我这儿加塞儿啊,今天又没多冷,这么些人都排着队呢,这事儿挺没公德的,就告诉她我在开发区建筑工地上扛水泥,她就走了。我很机智吧?”
许苡仁抿唇把脸转向另一边。
李超越伸头转到他面前看了看:“你是不是笑我呢。”
许苡仁不急不缓地从口袋里把票和身份证一并拿出来递还给他:“拿着。”
“你是不是笑我呢?啊?”李超越一把挣过票来,气呼呼地看他,“你是不是笑我一说我是工地上的她就信了?我看见你笑了,别转了,再转脖子拧了。”
许苡仁整理了下表情回过头:“没有。”
看了正面后李超越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你就是笑了,你一笑就不说话,我已经看出来了。”
队伍正好行进到候车厅大门,许苡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到你了,新年快乐。”
☆、第36章
按照每个病人治疗时间四小时来算,李超越手上有3个病人,即是12小时的工作量。再加上每个病人进入治疗舱之前的准备时间,治疗结束后的整理、消毒时间,他从早晨7点开始干活,至少也得干到晚上8、9点钟才能结束。
更何况许苡仁上午做检查的时候,他还以翻译身份几乎全程陪同,这至少又占用了两小时,所以一直忙到现在也不足为奇了。
“讲讲呗。”李超越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病床边上,如梦呓一般嘟囔着,“你有一个笑话,我有一个笑话,咱俩都讲出来,就都有两个笑话了。我的讲完了,该你啦,许哥。”
许苡仁亲身体会过那种长时间高度集中精力之后的感觉,别说趴在病床边了,就是躺地下都能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以后我治疗和检查的时候你不用跟着了,我自己能解决,再说还有埃尔维斯呢。”
“嗯?”李超越从半梦半醒中甩甩头清醒了过来,“怎么了?”
“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儿,你不想跟着我也拉上你,可你现在手头还有工作呢。”许苡仁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先把你的病人照顾好才是你最该干的。我这边有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就差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你那儿三个病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再忙活别的,小心未老先衰啊。”
“看你说的,每人每周只进行五次治疗,我还不能匀开了做啊?非得挤出来个双休吗?”李超越的头又重重地点在了床边,脸闷在被子里说,“你的事……看看再说吧。哎,你还没讲笑话呢,快点。”
这声音听起来实在太精疲力竭,许苡仁不免有些心疼。
入院之前,他虽然不在父母家住,可想回去也只是开车半个小时的事。但李超越多久才能回去一趟呢?周末的双休未必名副其实不说,两天的时间回老家一趟也赶得有点紧,基本上都得逢年过节大小长假。
一个人从十几岁起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中摸爬滚打,男人再怎么顶天立地擎山架海,终究也脱不开一个“人”字,哪有人能完全不需要嘘寒问暖和关心照顾?
他孤零零的,累了倦了时,谁来疼他?
许苡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讲笑话的天分,却还是坐起身披上外套,整理了下思路,认真讲道:“老师问几个学生,你约了心仪的对象吃饭,突然想去厕所,要怎么礼貌地表达?第一个学生说,我要去小解,第二个学生说,我要走开一会儿,第三个学生说,我要去见一位好朋友,希望今晚能介绍它跟你认识。”
讲完之后,许苡仁感觉好像少了点东西,为什么这么讲完自己一点想笑的冲动都没有了?
病房安静了两秒,随后李超越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许苡仁:“……真的吗?”
“真的!”李超越坐起身,“哎呀,听你讲笑话太开心了!来,许哥,伸手,我给你个好东西!”
许苡仁微微一怔,还没想明白这二者的关系,手就被他拽了过去,手心对手心地拍了一下。
“这是什么?”许苡仁用手捻了捻,“是纸吗?”
李超越:“哈哈哈哈哈,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我再笑一会儿。”
许苡仁:“……太假了,别笑了。这是什么纸?”
李超越清了清嗓子:“邮票。”
“干什么?”许苡仁不明所以,“你要把我寄回去?”
“寄你是寄不了,”李超越思索片刻,就地取材,“呃……这个是送给你的好朋友的。”
他说的不会是刚才那个好朋友吧。
许苡仁:“……”
“你今天上午测双向血流不是没测成吗?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嗯,环境因素,所以没……咳。”李超越低声解释道,“但咱不能老因为这事儿卡在这,耽误你的细胞改造计划。谢里尔跟你说了吗?治疗中断会引起细胞抗性,这个抗性产生的具体时间因人而异,有可能断个五六天都没事,也有可能断三四天就不安全了。所以我们现在先看看是器质性还是功能性的。”
许苡仁:“不是,那你这……”
“你用过邮票吧?”李超越把轻若无物地小纸片拿起来,边缘放在许苡仁掌心让他触摸,“沾一点点水在背后这一面,胶遇水化开就有黏性了。再把它围一圈套在你好朋友上,卡的刚刚好……也别太紧了,然后粘结实。四连张够吗!”
许苡仁:“……”
这不知哪国邮票的四连张,围成年男子的手腕一圈都够了吧!
“明天早晨起来,要是没变化或者粘的地方开胶了,那就是没有有效勃/起,得做造影检查——往‘那儿’的动脉注射造影剂啊,动脉啊我的天,针头那么老长,我光是想想都替你觉得疼;不过要是从邮票的联孔这被撑裂开,就说明你只是对着我和艾伦硬不起来,夜间和早晨都正常,没有器质性问题。艾伦那边我去跟他谈,以后再也不会来折腾你了。”李超越拍着他的肩膀,“许哥,要做一个对自己和团队负责任的人,不能用手悄悄撕开哦。”
许苡仁一抬胳膊把他的手推开,冷静地说:“这么不严谨的测试方法,相当于穿着内增高量身高、戴着眼镜测视力、尿检兑水、饥饿测糖——不具备任何临床参考价值。真不敢相信这是和我学一本书的人建议的办法。”
李超越毫无愧意,微笑如同春风化雨:“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呀,让你测多普勒你又不硬,书上也没写不充血怎么测血流量呀!”
“……”许苡仁木然地把脸偏向一边。
“关键这儿没网你知道吗?要是有网线这事儿不就好办了?我给你搜个电影……你看不了至少还能听是吧,听硬了让艾伦检查,两分钟就完事儿。”李超越似乎忧郁地叹了一口气,“想下载点东西还得打报告写申请……我写申请倒是没问题,可是又得等批复,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许哥,你喜欢看谁的,我现在打报告,你两个月之后还能听得上。”
许苡仁:“……你走吧。”
“行,我走。”李超越把邮票拍在他手心里,起身整了整衣服,“现在是背面朝上,沾水沾在这一面。你自己能操作得了吗?”
“……”许苡仁把手放得离自己远了点儿,下意识挺直了腰杆,“我还是认为这个没用,不同批次的邮票厚度、联孔连接强度不一样,胶的黏性说不定也有区别,能做什么证明?”
“啧,”李超越居高临下幽幽地说,“许哥,这就是张纸,正常来说,什么强度的孔都能被撑开。”
许苡仁:“……”
“好啦,你赶紧弄吧,弄好了睡觉。”李超越的探索精神再次翻墙而出,边走边说,“哎呀,挺好玩的,我回去也试试好了。刚才我掐头去尾给你拿了一截干净的,不知道剩下十几张的还能不能挑出来够长的了……走了啊,拜拜。”
“……”
许苡仁脑海中天人交战。
这谁想的破主意?太没有可信性了。
邮票背后才喷了多少胶?分离下来对光看恐怕未必有一层塑料袋的厚度。
这种强度的黏性只够把邮票本身粘黏在信封表面的粗糙纸张上,可人身上还穿着衣服,衣服上还盖着被子呢,晚上睡觉再来个翻身蹬腿的一摩一擦,能不开胶吗?
再者,胶水贮藏温度区间是多少?听说过恒温运输医疗器械的,没听说过邮票还要恒温运输的,这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邮票,说不定背后的胶早就变质了,粘信封都粘不住!
不可控变量太多,看似实验,实则伪科学。
许苡仁正义地一甩手把邮票扔到了床头柜上。
然而仅过了几秒钟,他又默默地摸索着,两指一拈拿了回来。
他现在情况未明、治疗推迟,以李超越的义气,绝对不会对他放任不管,十有八/九要像今天一样,一天三趟地过来问长问短。
一次几分钟、三言两语,看似不耗什么精力,但李超越除了要照顾手下的病人之外必定还有报告、记录等着他去完善,对于工作量大得已经要连轴转的人来说,这占用的无疑是仅有的休息时间。
这份情义他只能心领了,还是让李超越安下心,好好忙他的工作吧。
许苡仁摸索着四连邮票的三处联孔……要在哪撕开比较真呢?中间一道么?要不要弄个弧度和卷边什么的?
……哦,卷边就算了,绑的又不是活动关节。
等等,应该卷吗?
重叠粘贴的部分,要重叠多少?
许苡仁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半晌,直到手心的潮湿快把邮票的背胶溶化,才猛然一惊反应过来:撕开做什么?撕开不是等于认可这幺蛾子的检测方法有效了吗!
可昨天才说了要相信他的。
况且……李超越刚才不是说他也要回去试试?
如果自己不亲身尝试,明天怎么一针见血理直气壮地批判此举无理?
这感觉就像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时候一样,不好好复习,连术前讨论都说不上话。
许苡仁仰头一声长叹。咬牙伸出手指,沾了杯子里的一点水。
糟糕,哪面是正面……
他平时的睡相非常之好,除非做了情节太激烈的梦,譬如梦到某人……其余时间一般睡下的时候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一部分归功于他母亲从小对他的深度睡眠教育——晚餐不能吃太甜的太咸的,不能吃太多也不能吃太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关灯。
如今一切条件都符合,甚至环境还非常之安静,许苡仁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相好是建立在睡眠的基础之上的,一旦睡不着就和所有人一样,难免有想翻身的冲动。
一要翻身又想起来身上还贴着那么个东西。
李超越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找出一串连张的邮票也是厉害,谁有文件不用快递寄,要用信封贴邮票?
只是不知已经放了多久?办公用的胶水有保质期,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这邮票背面的胶水还管用吗?
到底是连接孔的强度大还是胶水黏合力的强度大?
将连接孔撕裂却不破坏粘贴处的力的临界点是多少牛顿?
当今科学不是处于分子时代就是朝分子研究发展。
而他,身在同时代的同一个苍穹之下,赫然沾水往自己身上贴了邮票,还是个四连张。
为的是籍此证明一个他没能及时证明的问题。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苡仁被倒退的历史车轮轰然碾过,自暴自弃地把手覆在额头上。
李超越也贴了吗?
明天这小子要是敢说他没贴、忘了、开玩笑的,他就……其实,就算忘了也正常,也许他回去一沾枕头早就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超越必定连梦也无暇分给这些琐事分毫,想的都是今天做了哪些工作,如何改进、怎么汇总、有何意义之类的吧……
睡意终于穿过茫茫宇宙姗姗来迟,许苡仁的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昏沉终止。
第二天清晨——或许还未到清晨,许苡仁被吵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只刚眯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许哥?”比埃尔维斯来得还早的李超越兴冲冲贼溜溜地又钻进了屋,“裂了吗裂了吗?”
“……”许苡仁不得不当着他的面把手从被子底下往身下探去,指尖触及那张小纸片时居然还有点紧张,摸出了纸环松动的时候也未能放松,一直到摸出锯齿般的断口,他才舒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哦,断了。”
☆、第37章
李超越热情地介绍脚下:“到楼梯啦,慢点儿上,别着急。”
许苡仁冷冰冰地把手从他臂弯里抽了出来,自己夹着拐杖贴墙往上走。
“这事儿弄的,我上楼喊他一声让他下来不就完了,你还非得自己上去,”李超越的声音在空荡荡地走廊里回响,“也就是你,这么客气。”
许苡仁仍一言不发,拐走一步,人走一步。
“你又不说话了。”李超越跟在他身边明知故问,“许哥,你这是高兴的不说话,还是不高兴不说话?”
自从没有了许苡仁的眼神压制,李超越好像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偏偏许苡仁还不能报以冷眼。
他脚下一顿,将拐杖的防滑垫重重地点在上面的一阶台阶,从鼻子里无声地哼了点气。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郁悴地拄着拐杖继续上楼梯。
“我感觉没必要不高兴啊,这不挺好的吗?”李超越一本正经安慰他,“虽然你是开胶了吧,至少只是个硬度问题……”
“你那些病人呢?”许苡仁冰冷而坚定地截断了他的话茬,“你到点上班了。”
他方才一时紧张,只摸到邮票断口处是锯齿状,却忘记四连邮票本身的两端也是锯齿状的断口,从被子里拿出来后,被李超越直接抓过去好一顿借题发挥。
开胶就开胶吧,看一眼知道怎么回事不就完了?那可是刚从他……摘下来的,李超越拿着说什么也不放手,还就着胶印“刻舟求剑”地点评了一番。
好吧,这些都算了,他本来就已经眼瞎腿瘸,多一种病少一种病对他来说无甚区别,他该认的认、该治的治,还不行吗?结果这家伙还拦都拦不住地非要举例说明这种测试方法有一定科学性,而实例,就是他本人昨晚回去用邮票缠了两圈,早晨一看断成了三截。
两圈!三截!
明天是不是还能胸口碎大石了!
“放心啦,这么点事我还能安排不开呀?”走到转弯处,李超越怕他撞到楼梯扶手,又搀上了他,“我得先送你上去啊,不然你知道艾伦在哪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