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好,像是世界没有遗忘我,一直在等我归来。
想想我一介大能,翻手云覆手雨,恁死的好人坏人非人加起来能把地球填满,昔日里报我的名号能叫一个大型宗门全派上下俯首帖耳,天下莫不胆寒肝颤,还得在这种事情上找存在感,也是没谁了……虽然我一点也不稀罕凶名,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像反派。
说真的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修真界那些人那么怕我。
这么多年我也回过味儿了,他们过来杀我一开始确实还是眼馋我的修炼速度,到后来被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凶劲镇住了,来的人反倒是更多——他们是怕我怕得厉害,才这么不计代价地想要杀我。
搞什么,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好么?而且虽然杀谁都是杀,我还是会尽可能去杀恶贯满盈的魔修。这么多年我的行为跟个园丁没什么两样,兢兢业业为修真界修枝剪叶,哪个枝头长歪了长坏了,掌门长老舍不得动手,不都是我杀的不肖徒孙?是我让修真界蓬勃健康发展,也是我杀了太多魔修,才促进了底层修士的人数增长。
那些叫嚣着“除魔卫道”的名门正派,哪里有我对世界的贡献大?!我还凭借半吊子的现代知识和打发不尽的时间折腾出了下至书写纸张上达蒸汽机的黑科技,造福凡人——要是有道德金光这玩意儿,那我绝对闪瞎太阳好么?
怎么我就这么倒霉,没遇见好事?!
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归结于天道的错,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下巴,只可惜打不到。
我洗澡后换了身衣服出门,去拜访隔壁很照顾我的奶奶。基本上每年的假期我都靠她的三餐养活,偶尔她被家人接走,我要么就是点外卖,要么就是蒸点米饭胡乱煮煮火锅。
她温柔又慈祥,会用头油把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老式的衬衫和布裤,踩着绣花鞋,身上永远有淡淡的茉莉香气。她做的菜口味清淡,可是颜色漂亮,餐盘典雅,总能让我吃下很多。我知道她喜欢我穿学生气很浓的长裙,所以我家的柜子里大半都是长裙。
门开了,我露出准备好的淑女微笑,“奶奶,我……”
我说不出话来了。
开门的不是奶奶,是个男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略有点鹰钩的鼻子。他一手撑着门,仿佛习惯性地打量了我一下,问我:“你是桑如英?”
我分神想,这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有人叫我全名呢。
“我是。”我轻声说,“赵叔叔?”
奶奶给我看过家庭合照,我记得他是奶奶的小儿子。
“嗯。”他微微颔首,敞着门,率先往里走,我赶紧跟他进门,在他的示意下坐到沙发上。
“家母上周刚刚过世,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他说,将桌上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这是家母住院前嘱咐我要交给你的。”
我伸手,把盒子抱到怀里。
奶奶七十多快八十了,人在这个年纪格外脆弱,经不起大病。死亡是一件我司空见惯的事,我抚摸着盒子,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认识到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像一场大浪淘沙,时间筛落我柔软和脆弱的部分。
我无坚不摧,更无坚可摧。
我难以感到悲伤,即使是这个在我生命中占据的地位异常重要的老人离世——我只能感到自己本就不圆满的人生又陷落了一块,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坠下去。
自从回到了家乡,我上网,瞎逼逼,和室友扯皮打游戏,把我曾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尝我爱吃的美食,向每一个对我好的人释放我稀缺许久的善意,放弃方便的法术改而向凡人一样奔波。
这些都是我归来的仪式。
就像远古时先人使用人牲祭祀,旧时皇帝高台携百官跪拜求雨,是万分重要的一个代表、一个符号、一个信念,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又必不可少。
但现在,我归来的仪式被打断了。
我拉着银色的行李箱,坐我常做的航班,选右手靠窗的位置,下飞机坐地铁下地铁步行,穿过我最喜欢的大街小巷,回家第一件事是整理床铺和行李,用茉莉香的沐浴露和身体乳,把头发梳成下垂的双辫,穿古拙的青色麻布长裙,最后去隔壁敲门。
但现在,我归来的仪式被打断了。
我确信奶奶不是正常死亡,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我的领域,我一清二楚。
怀里的盒子沉甸甸的,我抱着它,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发怒。
我只是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在考虑申榜,然而有字数规定。
早上醒了再说吧_(:зゝ∠)_后面女主会放个大招。
第16章
告别了赵叔叔,我抱着奶奶留给我的盒子回到卧室。
三个租客都没有回来,房子里安静空旷,楼下有人唱着歌大笑,笑声里夹杂婴孩的啼哭、女人的催眠曲,汪汪吵闹的狗被主人训斥了,压低成呜咽。我闻到烧烤的香气,辣椒和孜然的味道缭缭升起,还有啤酒的麦香。华灯初上,远处的窗户印出黑色的人影。
这是我喜爱的热闹。
不,这是我需要的热闹。我需要它,起码从心理上需要它,就像树木扎根于土壤,就像河流流淌在河床,就像碎石散落于山丘,我需要人间的烟火、尘世的嘈杂,因为它们都是我曾经拥有的,好比水和空气。
我也不是不珍惜它们,可后来就是没有了,像女人的美貌注定折损在时光里。
……不知为什么这个比喻让我联想到自己不会变老,心情变好了很多。
我锁上门,打开台灯,仔细查看手上牛奶箱大小的木盒。
好像是个老式的首饰盒,尽管对于首饰盒来说它朴素得过分。简简单单的四方结构,没有装饰,没有雕花,没有上漆或者只上了一层清漆,显露出原本的微红的黄橙色,木纹浅淡。侧面触摸时几乎摸不出上下开合的缝隙,正面是铜制的古式搭扣锁,看上去古旧,但很干净。
我打开木盒,第一层放着满满的线香,茉莉味,大概是奶奶身上香气的来源。第二层是一些首饰,多是银制的,造型繁复,闪闪发光,许多都华丽到了浮夸的地步,非绝色美人压制不住。我从来没见奶奶戴过,也许是奶奶年轻时所用,虽然感觉这些首饰和她一点儿也不搭,可谁知道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呢?
我预感到第三层放的东西会有意思得多,因为第三层是暗格。藏得很严实,如果不是我在类似的古代生活了多年,一定看不出来。
但我没有接着往下看。
时间不早了。
我关上木盒,临走前遗憾了一下收拾好的床铺只能明晚躺上去了。
今天天气很好,虽然没有繁星,却有月亮。
满月。
如璧无瑕,如水清辉。
普通人感受不到,我走在路上,却能体会出灵气渐渐变得比平日更为充盈。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得更多,那是一些游魂和道行不高的小妖怪,借着满月的夜晚混迹于人群中行走。他们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脚下的影子却光怪陆离,庞大而扭曲,像张着嘴的怪物,或是长着动物的头和尾巴。
一只毛色金黄的狐狸冲我甜蜜地微笑,我瞪他一眼,把他吓跑了。
穿过校园,再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就能到宿舍区。街道两边全是小吃、饰品屋和杂牌服装店,年轻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并没有感受到传说中的“仿佛自己也年轻起来”,只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些不协调。
虽然我喜欢人群,却也不太乐意靠得太近。
而且我和那些连影子都藏不好的鬼怪们在一起搞不好都要比和普通人在一起协调。
上楼时宿管阿姨正戴着耳机玩手机,我跟着住在里面的学生往里走。这个学校的放假时间比我的学校晚,宿舍里的人很多,女孩儿们一身睡衣敷着面膜走来走去,回廊式的寝室结构,和我住的寝室画风很不相同。
我停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稀里哗啦一阵响,然后有人一边嚷嚷“来啦等等”一遍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来,打开了门。露脸的的是个,呃,看不出长相的妹子,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泥面膜,只能辨认出她有一个小巧的耳垂,短发被发箍往后压,跟炸开了似的,发质挺硬。
她扫了我一眼,轻车熟路地让开位置,又啪嗒啪嗒跑回自己的座上,丢下一句,“她睡着呢,你自己叫去。”
嘿哟,这对陌生人找过来习以为常的样子,里面的妹子人脉还挺广呵。
不过也是,人脉不广,怎么能用这样的招数让奶奶早亡?
很好认,只有一张床上有人。我过去一瞧,小姑娘正睡着,怀里抱着粉色的垂耳兔布偶,面颊丰润,嘴唇微翘,睡颜天真无邪。
开门的妹子已经戴着耳机看起了电视剧,我端详了睡着的女孩儿一会儿,在她耳边打了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响指。
她像只被沸水烫着的蚱蜢或者跳蚤一样地弹跳起来,脑袋磕到了屋顶,还在掉下来的途中折了腿,五官扭曲成怪异的恶相——同时发出了简直突破人类声带极限的尖叫——但声音还没有冲出喉咙,又被我硬生生塞了回去。我估计感觉会像是被一块脑袋那么大的泥巴噎住,因为她的脸涨得血红,血管发紫鼓出,汗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啧,真丑。
她还在神经质地发抖,浑身抽搐,想咳又咳不了,干呕着,但又什么也呕不出来。要是把她的表现录下来没准儿还能获得大批人围观膜拜,弹幕会刷什么我都能猜到,什么“前方高能”“世界欠你十个奥斯卡”“演员太拼了”之类的。
她这幅狼狈的样子让我心情轻快了很多,我站在床边,眼看着她逐渐平复下来,从床头的抽纸里扯出大把纸巾,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扯了几次才捏住纸巾,抖抖索索地胡乱抹脸,惊魂不定地盯着我。
“你……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她把脏了的纸攥在手心,嘶哑着问。
“不先说谢谢?那一声真的叫出来,你的嗓子就保不住了。”我说,选择性遗忘她的惨叫正是由我造成的,“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个简单的小戏法会让人在梦中体验一些不太美妙的经历,其严苛程度和被施法人本人的心智息息相关,也就是说,如果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使出这一招,小女孩儿只会梦见自己曾经的挨打经历加强版,单打变成四世混打。
而要我以亲身体味做个评价的话,我得说,那可真是地狱般的酸爽。
她没答话,但死死用牙齿绞住颤抖的嘴唇和抽搐的唇角,绞得沁出了血珠;我看见她的瞳孔随着我的问题缓慢膨胀,从极小变得极大,像针尖变成了一角钱的硬币。她的瞳仁是琥珀一样的棕色,白织灯下仿佛波光粼粼,这一幕居然很美……如果不是这时候她脸上的绒毛和头发根根竖起,整个脑袋好像变了形,拍一个电影长镜头毫无压力。
我就笑起来。
没什么可乐的,我就是忽然有些想笑。
“你叫什么?”我又忽然不笑了。
“谢谢。”她乖顺地顺着我的话,“我……”
“算了,你叫什么不重要。”我兴致缺缺地打断她,“你为什么要诅咒我奶奶?”
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半晌,问我:“你说她是你奶奶?”
“是啊,我住她家隔壁,经常去蹭饭吃。”
“……这样啊。”她垂下眼,倏而又抬起来,“你来做什么?折磨我吗?”
“那可不算折磨,一个好玩一点的叫醒方式而已。”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诅咒我的奶奶?”
“因为她的三个儿子都是孝子,世所罕见的大孝子。如果她死了,他们一定会亲自处理丧事,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她脸上绽放了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我是指她嘴唇上血迹斑斑的齿印,“我太期待了,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
“哦。”我说,“自嗨啊,会玩。”
她冷笑起来,“你懂什么?”
那张年轻的脸上全是愤懑,因为觉得自己被辜负、被亏欠。我太懂了,我是个普通人,从来不豁达开朗更不理智聪明,所以我完全理解这种情绪。那么多次那么多年,我被外界伤害,心脏被剖出来,又放回血肉模糊的胸膛里,最初也曾觉得自己被辜负和被亏欠。
我确实,我们确实被辜负和被亏欠。
“我是不太懂。”我沉吟着说,“听起来你和奶奶没什么仇啊,你是和她儿子有仇。你修炼不到家,诅咒不了三个气运强盛的男人,就诅咒他们的长辈,一个年老体衰的老人,再躲这儿意.淫他们的感受。明摆着是迁怒和自嗨啊,奶奶死得太冤了。”
我万分不解:“臭不要脸就算了,又不少你一个,可你说你为臭不要脸骄傲个什么劲儿?”
她的脸唰得白了,白得像日本的艺伎妆。
“你……你强词夺理,”她说,“我……”
我盯着她,她在我的目光下呐呐不语,抿着唇,突然落下泪来。一开始还只是流几滴眼泪,到后面越哭越是委屈,越哭越是难过,最后完全是嚎啕大哭,跟个小孩子似的,嚎得撕心裂肺,连咳带喘。
我叹了口气,“真没意思。有胆子杀人,没胆子不后悔,这就不好玩了嘛。”
少女,反派不是谁都能做的啊,没有混乱的三观就算了,也没有钢铁一样一样的意志,杀了人还要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你打心眼里认为这么做是不对的,那就很无聊了好么?出于冲动的犯罪是非常、非常卑下的,因为连你自己都不认同自己。
“什,嗝,什么?”她没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转折其实很有道理,作者写文走心不走肾!
2333我感觉大家都在期待大招挂一片?天惹,逼格高一点!挂一片算什么大招?!
修真,修心啊!!
作者写第一人称就是为了独白戏!自白戏!棒棒哒!
下一章会很有意思,你们能看出女主的设定参考人物。啊,作者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其实下一章已经码好了,本来想发,万一申榜成功了呢……还是先存着吧。
第17章
我的原计划是找到诅咒奶奶的人后,将那个人加入超豪华特训套餐。
什么?杀了?才不。我想我有必要重申一遍,虽然我是个女魔头,但我三观很正,这里的“很正”意为“很接近正常人”。也就是说,我和正常人依然有着巨大的区别——最为直观的一点在于,在常人眼里,死亡即使不算是最高意义上的惩罚,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
然而在我眼里,死亡仅仅是阶段性的终结和阶段性的开始,二者互为一体。这件事情是中性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因为死亡意味着下一个崭新轮回的到来。
超豪华特训套餐就很能煎熬人了,它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迫,要我形容呢我也说不清,但以我的爱好和经验来看,最无上的痛苦就是干巴巴的日常里,惯性养成的联想,和铭刻在心灵深处的痕迹。
那是像巨锤一样敲裂远超常人的坚毅的恶毒,像是走在路上,地面的细小灰尘中滑出阴冷的毒蛇,用它潮湿的信子舔舐你的脚趾。
折磨的技巧各有千秋,最有效的不是缓慢连续、不断加重的刺激,而是刹那的爆发和龟裂,会化为不可磨灭的阴翳,悬在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上。
受折磨的人甚至不会有太多的记忆,只是夜夜梦回,都能感到来自暗处的窥伺,和紧追不舍的毛骨悚然的邪恶。
当我生气的时候,通常是不杀人的。
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被称为女魔头?杀人在修真界真心不算是什么,哪怕我灭上几个宗门,比我狠绝的魔修也多得是,做出的丧尽天良的事迹哪怕适应了三千年,到现在为止想起来我都犯恶心。就算是他们,对上我也一贯是微小谨慎的态度,噤若寒蝉、毕恭毕敬,也没几个敢当着我的面拍着胸脯说和我齐名。
……说起来挺尴尬,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在酷刑和审讯上极有天分,尤其精通灵魂拷问。但后者用到的情况并不多——相对不多——其一是我不关心谁设计我、后面还有什么招,很少需要逼供,其二是有违天和。
我要解释一下,从驱壳上“杀死”一个活物,只要没到物种灭绝的地步,都不是有违天和;只有从灵魂上“杀死”一个活物,才算是有违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