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是在希冀什么呢。
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也该知道,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是自己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徐青修觉得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用力把半躺在地上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幕令沉拖起来,扶进洞府,放在大石床上,再轻手轻脚地替他换了衣服。
眼泪静静滴落在石床之上,氤氲出深色的湿痕,好像主人不去管它们,就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
小的时候因为动不动就红眼眶被赤黄真人说过许多次,他也不希望自己总是表现得如此软弱,可是眼下已经顾不上再顾及这些了。
也好。徐青修躺在幕令沉旁边,默默想着。反正他们就要从秘境中出去了。
这样,就好了。
第40章 野望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不少日子,可是再度想起来,徐青修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抽。
他自嘲一笑,调转目光不再向中间的席位看去,伸手拿起了长条几案上的长颈琉璃玉瓶——他们这些普通后辈弟子平时可不容易喝上云谷仙酿,今天能够随意畅饮,也算是托了幕宗主他们的福。
徐青修来参加晚宴原本是抱着打起精神探听当年澜烟山庄往事的目的,如今看样子众人全是在攀关系拉交情你好我好大家好,连此次可能的魔剑千念事件都没有提起,不禁有些失望,意兴阑珊之下除了喝酒似乎再无事可做了。
云谷仙酿是上好的仙酿,后劲足,徐青修几杯下肚就觉得胸腹中有一团极烈的火在燃烧,这把火一直烧上了他的双颊,脸上都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唔,有些烫。
于是轻轻笑一下,绕过身旁的同门,从不起眼的侧门走出会场去吹风。
却不知道在他沉迷佳酿的同时有人一直在暗暗看着他。
幕令沉起初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徐青修若有若无的看向自己的目光。
这筵席庭院之上有二三百人,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但是徐少侠的目光当然格外重要。
意识到这一点后,幕宗主维持表情不变,暗暗更挺直了背,并拿捏了一下自己端杯举箸的姿态是否优雅,是否沉稳,是否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自己是个可依靠的男人——后来他觉得自己想多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单凭这一个姿势好像也传达不出足够的信息。
不过幕令沉暗暗看看自己左右的青苍阁阁主和云谷仙门掌门就觉得又有些放心了。
左面的长眉垂肩,如下界传说中的长寿老儿;右面的大腹便便,已然一副中年发福形象。
大家同为一门之主,真是全靠同行衬托。
幕令沉稳稳地端着,假装没有发现对方在看自己,余光却一直在暗暗瞟着徐青修,很快黯然地发现青修不看自己,改喝酒了。
好处是他这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家爱妻而不怕和对方目光对上了。
坏处是内心感到很失落,一波又一波地失落。
孩子都那么大了,幕宗主不想自己像刚成年或是刚成亲的年轻小伙子一样那么幼稚,媳妇儿不管自己就不开心,可是失落的心情却是不受控制的。
很快他就看见因为酒气上头,徐青修的脸蒸腾成了粉红色的一片,他还自己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眉眼间似乎有一点难受。
幕令沉有点移不开眼。
都是他太没用,否则这个时候就可以把青修藏起来。
云谷仙门洪掌门低声唤了一句:“幕宗主?”
因为他表情太冷又太正经,没谁能猜到他真正在想的是什么,只有身边的洪掌门发现他似乎愣了一下。
幕令沉目光追随着徐青修步履不稳地从侧门离开,垂下眼转过头对洪掌门道:“抱歉,有些闷,我去吹吹风。”
洪掌门自然不会拦他,反而大力推销起自己云谷仙门的风:“……我们这儿的风啊,那是最好的,长期吹,身体强健,延年益寿,神清气爽,修行事半功倍,那是谁吹谁知道……幕宗主多吹吹,多吹吹……”
幕令沉衣袍翻飞,他身高腿长,很快就在一棵大榕树下追上了正扶着额头缓缓走的徐青修,唤他:“青修!”
这种榕树生有许多气根,根须可在空气中生长,落地即可生根,是有名的独木成林。而这棵榕树已经在此处自在地生长了上百年,日日沐浴灵气,几乎要生出灵智。虽然还算不上是仙门中最大的几棵,但密密匝匝的枝叶已经完全将两人的身影笼罩起来。
此时云谷仙酿的劲力已经完全散发出来,徐青修酒喝得急。只觉得左额都被酒意冲得一突一突的疼。他缓缓回过身来看见幕令沉,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嘴已经先于头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不要再叫我青修。”
幕令沉愣在那里。脸上依然是一片霜雪,甚至隐隐显得肃杀。
他喃喃道:“不叫你青修叫你什么?难道叫你贤妻?可是你明明一点也不闲……”
他娘叫顾君婉,他爹就一直叫他娘“君婉”。他以为依样画葫芦总没错,谁想到青修却不让自己这么叫他。
况且青修他抛夫弃女,自己跑回娘家师门过,让自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女儿……虽然自己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但是他真的不算贤妻嘛。
徐青修突突地头疼,也没注意到幕令沉的低语,既然开了口,只借着酒意一径地往下说:“……也不要再给我理头发。”
“不要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恰好送上我想要的东西……”
“不要抱我,也不要再吻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有些哽咽,眼眶隐隐发红。
幕令沉面上冷肃之意更浓,大步上前一步,问他:“为什么?”
徐青修反倒轻轻笑了,垂下眼,遮住了眼中几乎要满溢的所有浓重而复杂的情绪:“……幕宗主,这些事是只能对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不是对谁都可以。”
如果这些事情由一个风流成性的人做出来,当事人或许还可以不以为意。但是幕宗主总是一副冷漠而庄重的样子,无论他对谁这样特别,那个人恐怕都很难不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殊的。
即使是再不自信的心,都难免会生出一丝丝野望。
他已经试过了。
幕令沉又上前了一步,认真应道:“恩,我知道了。只对你做过,以后也不会对别人做了。”
徐青修笑笑:“那就好。”至少自己已经知道幕令沉的心意,不会再生出什么旁的想法。
第41章 日子不过了
幕令沉喝醉那天曾清楚地信誓坦坦地说过出了秘境之后就要带爱人回冰玄宗见父母。可是两人从秘境中出来后过了这么长时间,幕老宗主都已经携夫人出门云游去了,徐青修也没听说冰玄宗有喜讯或相关流言传出——众人倒是对幕念卿的突然出现津津乐道,并且开始热衷于为幕宗主说媒拉纤。
徐青修暗地寻思一定是因为幕令沉总这么冷着脸,又不爱说话,导致他的意中人至今不知他那一片珍藏了十五年有余的真挚情感和拳拳心意。
在他眼里幕令沉是极好的,不仅本身人很好,对待人也很好,细致、负责、有耐心,而且专情。他想不到幕令沉这样去爱一个人,还有谁能拒绝他。
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幕宗主自己身上。
徐青修想得明白,但是他既不知道幕令沉究竟喜欢的是谁,也不想去点醒他。
完全是出于私心,彻彻底底的私心。
幕令沉会搂着另一个人,女儿会叫那个人娘。
自己则回归自己应有的身份和位置。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非但不会干预,还会为答谢幕宗主多年的关照而献上一份大礼,然后远远地躲开。
但是出于私心,他不想做促进这一幕达成的那个推手。
他修的是人间大道,平素扶危济困、劝人向善,自问心志坚定,问心无愧。但于感情之事上也只能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贪嗔怨恨样样俱全,只是被自己压在心底罢了。会嫉恨,会想独占,只是偏偏不能嫉恨,更不能占,又谈何独享。
宁老爷说自己能和他母亲相处的那几年,如同占据了他人宝物的窃贼,不由得自卑自怨自怜。
而他雀占鸠巢五年,到后来的时候总想着日久生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女怕缠郎……幕少宗主未必就不会对自己生出情意,又或者已经对自己有了情意,否则怎么会对自己那样好?这样自欺欺人了那么久,最终骤然发现自己不过是那只误闯鸠巢的雀鸟,一切起因不过是自己当年愚蠢无知所造成的一次意外。
幕宗主是真的人好。
那他就更不能再利用人家的好。否则也太卑劣了。
两人站在榕树之下,一时又相对无言。
这时一个仙童四处张望地走了过来,看见徐幕二人一时有些怔愣,似是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站到了一处,疑惑犹豫了刹那后还是站定在两步远处朝着幕令沉深深施了一礼,道:“幕宗主,掌门见你久久不归,命我出来寻您。”
幕令沉轻轻颔首,应道:“恩。”
他眼巴巴看着徐青修,再小心地踏前半步唤道:“青修——”
你……是不是也是极喜欢我的?是不是对我并不是没有想法的?否则影鬼那次为什么要护着我?那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和我回家?
他有满腹的话,但是他说不出一句。他眼中的殷切藏得太深,在夜色下更难分辨。
他更怕是自己想多了,毕竟青修外表清正,内里一向是心善的,甚至善得太过柔软——他师从赤黄真人,修的是仁义和顺之道,秘境中遇到遇难的其他弟子,他力所能及能帮上忙的就会帮一把;路见不平,分清善恶之后也会拔刀相助;即使是上次碰到驱使影鬼欲取他性命那样的恶徒,只要看出对方有向善之心就会放对方一马。这些他都早已知道并切身体会过。
这和自己很不一样,自己没有同情心,也没有同理心。天生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所以有时候会黯然地想,自己可能也没有那么特殊,在那个情况下无论对方是谁,青修可能都会救的。
但是他爹追他娘也追了许多年,耗费了无数心力。自己讨媳妇讨得如此辛苦,想来也是正常的,实在不应气馁,更不要轻易否定自己。
所谓日久生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女怕缠郎,只要自己坚持不放弃,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当然前提是青修在此期间不要先喜欢上别人,对他人动了心,否则自己岂不是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中一凛。
记得上次在万灵山的时候,青修他就拉着女儿谆谆叮嘱即使以后有了新的娘亲也要听话,他那时就觉得怒不可遏,现在想来怕不是青修早已经有了旁的想法吧?
真不要自己和女儿了?真不和自己过了?
可他们一家人明明亲亲热热地一同生活了五年,自己和青修夫唱妇随,夜夜肩足相抵,相拥而眠,同吃同睡,那些情谊也不是假的。青修他总不会真这么狠心,连个机会都不给自己,说断就断,说另找就另找。
想到此处幕令沉只觉得十分惶惑,他这辈子只有过这一个妻子,虽然好像只是自己单方面承认的,像是自说自话一样,但是现下真切地感觉到媳妇要跑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幕宗主一时之间只看着徐青修,思绪不住翻腾,早把那仙童忘得一干二净。
徐青修听他叫自己,站在原地等着,又见幕令沉依然是那样冷冷地站着不说话,摇摇头,温声道:“既然掌门他们都在等着,幕宗主还是先回去吧。”
“好。”幕令沉应了一声,又沉吟片刻才道,“……青修,你若是有什么事,一定来找我。”
办完了事,咱们好一起回家。
徐青修微微有些讶异,在秘境的时候幕令沉也常常相助,但从来都是只出手不出声,默不作声地就解决了一切,很少有这样主动地提出要帮忙的时候。偏偏他现在还真的陷入了事关生身父母甚至徐氏满门的谜团之中。
明知暗处有鬼,却不知恶鬼相貌,鬼影何在。前路迷茫,血海仇深,他却无处可依,唯有踽踽独行。
徐青修嘴角弯了弯,一时再说不出什么客套的话。只能也郑重应了一声:“好。”
即使此生只为友,幕宗主也绝对是值得托付一生的挚友。
幕令沉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徐青修独立在风中,又吹了吹风,又清醒了一些,努力将幕令沉的身影从心里赶出去,开始沉下心思考父母的事情。
澜烟山庄一脉的确姓徐,但是徐也不是太罕见的姓,况且宁老爷身为一介凡人,伶仃孤独,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徐青修乘剑回到千山峰自己房中,关好房门,取出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枚金钗,拿在手中迎着月色细细端详,只见一弯新月温莹可爱,仿佛母亲的目光。
徐青修不禁低声叫了声“娘”,迎着月色呆呆出神。
澜烟山庄的惨案不过发生在三十年前自己尚在襁褓中的时候,那时候二师兄还小,但大师兄已经成年,正在四处游历;而师父也已经是千山峰的一峰之主。他们都是这事情的亲历者,也是最值得自己信任之人,先向他们询问应该是最稳妥的,只是如今大师兄不知身在何方,师父也正在闭关……
他正思索者,突然感受到手中金钗颤了颤,竟覆上了一层银色的月辉,而那钗子就在这银色光芒中渐渐拉长。
第42章 赔树
那银色的月芒越拉越长,最后光芒褪去,落在徐青修手中的竟是一把银色的长剑。剑身如水,隐有月华流转,看上去似乎是为女子量身打造一般。
而剑脊处更是隐隐约约篆刻着两行银色的小字,上书:“铸新月剑钗予爱妻新月徐凌空于庚寅年七月”。
这竟是母亲的佩剑。
而剑身上的铭刻也映证了宁老爷所言非虚。
剑身似有灵,倚靠在徐青修手上,微微震颤,发出清灵的轻吟。
徐青修忍不住唤了一声“娘”,泪水静静滑落,滴落在剑身上,那剑似有所感,长长地低吟一声之后又恢复成金钗模样,静静落在徐青修掌心。
徐青修握着金钗在屋中冥坐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窗外已经是晨光熹微,有雀鸟于枝杈间不住啼鸣。就在这鸟啼中伴随着一个清越和煦的男声唤他:“青修,青修!小三!我看见你了,快给师兄开门!”
同时叩门声随之响起,访客已经站在了门外。
徐青修连忙将金钗装进如意袋中贴身收好,抹了一把脸起身去开门,外面果然是他二师兄白常有。
徐青修打开门,特意探头看了看,确实只有他师兄一个人,不禁问道:“师兄……那个,那个魔君没和你一起?”
千山峰一向提倡个性发展,不论师兄选择和谁在一起,他们也都是支持的。
白常有摆摆手,道:“别提了,我让他自己冷静一下。我之前不是承诺过等回了云谷仙门,要给夜天他补办一场婚宴,风风光光地娶他进门嘛……但师兄当年实属年少无知,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是谁。结果夜哥他这次正好出来了,就一直明着暗着提醒我在师门广邀宾朋给他办婚宴。我哪敢啊?!昭告天下我把北炎魔君娶回家了?再说师兄我现在钱也没存够,还得再攒攒才够风风光光办婚宴的……”
徐青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二师兄,毕竟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甜蜜的烦恼。不过就因为没钱加没胆办婚宴还不至于要扔下人自己跑回来吧?
只听白常有继续道:“和你们分开后我就带着他四处游玩,他哼唧地不满意的时候我就哄哄他,也还都好。但谁能想到路上又碰到了几个之前认识的师姐师妹,人家姑娘来和我打个招呼,他就又不满意了,整天说一些类似‘不办婚宴,大概是白少侠还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吧’‘不对,说不定白少侠心目中我都不是正房,随时腻了随时就又丢了’的话。我实在气不行,就丢他一个人冷静一下,让他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修真这一辈子长着呢,他这么天天吃飞醋可不行。”
徐青修心道这事可能也不能全怨北炎魔君,毕竟师兄之前有过逃婚的前科,而且相貌俊逸年轻有为不说,因为同样师从赤黄真人修的是仁义之道,平时古道热肠,对各个门派的师兄弟姐妹都是一副温柔体贴的好皮相。师兄弟就不说了,那些姐姐妹妹们也爱同二师兄玩,即使明着不说,暗里心存好感的也有一些,师兄自己当局者迷可能不觉得,魔君大概看出了什么才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