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姜扬黎的咄咄逼人,姜沅瑾一派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我与他十多年未见了。你不该来问我。”
殷寂言闻言看了他一眼。
姜扬黎一脸鄙夷,明显不信。他抬起下巴朝殷寂言那边点了点,又问道:“那他又是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知己叙旧。”
姜扬黎冷哼一声,语中带了压迫的意味:“永昼宫不留来历不明的不相干之人。”
“我明日便带他离开。”姜沅瑾冷淡道。
不待姜扬黎说话,殷寂言盯着他腰间的双剑,忽然微哂道:“看样子,你那把短剑是修好了,还在用啊?呵呵,当年真是不好意思。”殷寂言虽然嘴上说着抱歉,但怎么听都觉得是在嘲讽。
姜扬黎暗暗压下一口气,不理睬殷寂言,对姜沅瑾道:“你是要出去一趟。玉提城那边有人来报,姜姝于五日前,历了八重天劫......”
一语出,众人皆惊,连姜殷二人也有些讶然。吴之明等人事先也并未听姜扬黎提及过此事。
“这,这怎么可能?”吴之明呐呐道。
大家都讶异于姜姝的修为竟然达到了这么高的境界。
姜扬黎瞥一眼周围,不咸不淡道:“但并不知道成功与否。”
“……啊?”众人再次疑惑。
姜沅瑾也微微皱眉:“什么意思?”姜氏族人历经天劫,活下来就是成功,失败的后果便是丧命,很好确认。
“她活下来了,却并没有化龙形。”姜扬黎缓缓道。
顿时,气氛一再陷入沉默。
姜氏族人血脉特殊,据说是人龙的后裔,一生中有四次天雷劫,四重十六道、六重三十六道、八重六十四道及九重八十一道。并不是所有的姜氏族人都会经历天雷劫,只有修为到一定程度才可能触发。而要真正化龙,则需经历八重天劫。在姜氏现存的所有族人中,顺利捱过八重天劫的人,只有姜清和与姜沅瑾,而姜扬黎只过了六重。就算是和平的世界里,也存在竞争,弱肉强食是最基本的常识。有实力的人,才有最终话语权。所以这也是没有深厚家族背景,不受姜氏掌权者看好的姜沅瑾得以在永昼宫享有较高地位的根本原因。
而历经九重天劫的姜氏族人,便可脱离红尘,飞升入天域,从此享有神格,为神为仙,一生逍遥。姜氏自源起以来做到这一点的,有且仅有一人而已。
“你去一趟玉清宫,查探一下是何情况。”姜扬黎淡漠出声道,“这也是掌门的意思,明日你便动身吧。”
说完,转身便走。吴之明等人也跟着离开。
殷寂言与姜沅瑾面面相觑了一阵,本以为姜扬黎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没想到就这么说了两句就走了。
姜沅瑾倏然朝外面低喊道:“都进来吧!听了这么久,还打算蹲到什么时候?”
不一会儿,屋内站了两个年轻面孔,一个清朗俊雅,少年风华;一个秀丽娇俏,佳人婉约。
“师傅。”“昭沅君。”两人恭恭敬敬地喊道,眼睛却偷偷地向殷寂言身上瞟。
殷寂言见到周墨的一刹那,心里的起伏波动比方才见姜扬黎要大得多。
“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殷寂言尽力调整面部表情,语气上还算平淡无波。
“唔,有六年了吧。”姜沅瑾说完看向周墨,后者点头如捣蒜。
“六年……”殷寂言低声喃喃,随后苦涩一笑,“比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呢。”
姜沅瑾愣怔,心中一动。也不管有别人在场,他抬手搂过殷寂言,温言抚慰:“你计较这些做什么?不是说了么,你若想知道,这十年间的点点滴滴我都说与你听,教你不觉得有错了什么。”说罢,又低头在殷寂言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柔道:“你于我而言,独一无二。”
看两人这么亲密,周墨与宣央央又是尴尬又是好奇,突然同时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殷寂言脸上挂着淡淡笑纹,他靠在姜沅瑾的肩头,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周墨。
这个少年,有一张与殷玄佾极其相似的脸。
☆、第十章
姜沅瑾与殷寂言二人不紧不慢地行了七八日,方至玉提城。一路上,两人一边观览山水,一边闲聊杂事。期间,殷寂言说起关于自己复生之事,姜沅瑾只含笑倾听,未发一言。当提到蔚苍雩时,他的眼神中终于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深远莫测,思绪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殷寂言却没有注意,支着下巴,似乎又是在回想,口中喃喃道:“蔚苍雩……肯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是之前从未听闻,”他偏过头瞧姜沅瑾,“你有听过他吗?”
姜沅瑾顿了一下,依旧是淡淡的口吻:“没有。”
殷寂言本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接着道:“当时我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他听了之后表情很是奇怪,看上去就像我们应该早就认识,而我忘记了一样。可我确实没有印象,但是……”他欲言又止,表情有些苦恼:“我对他其实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或者说我和他之间应该有某种关系……呵,我知道你听着糊涂,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唉,算了,如果能知道那个让他救我的人是谁就好了,说不定事情都能弄清楚了。”
“嗯,”姜沅瑾虚应着,漫不经心地,看似对这件事的始末真相并没有很大的兴趣。他目光柔和起来,摸了摸殷寂言的头,道,“一切都是机缘,你命不该绝。好好活下去便是,不用想这许多,该来的总会来。”
“嗯。”
时值正午,两人在一家酒楼歇息。这家酒楼装饰整洁大方,菜品物美价廉,故生意非常红火,大堂里人来来往往,包厢雅间一时无剩。
两人要了一壶茶,几盘糕点,坐在大堂一处不甚起眼的座位。
姜沅瑾夹着一块红豆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他见坐在对面地殷寂言,将一整块红豆糕塞进嘴里,粗粗嚼了几口吞下,再夹起一块,整口吞下……眼看着桌上六盘茶点,被殷寂言一盘接一盘吃进肚里,他的腮帮子始终鼓鼓的。而姜沅瑾筷子上还夹着那块最初的红豆糕。
殷寂言扫过眼前空空的盘子,一派满足,悠悠然捧起茶盅喝了两口,抬头望见姜沅瑾夹着半块糕点眼神复杂地瞧他,疑惑又关切道:“怎么了,吃不下?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姜沅瑾收回表情,一副淡定的样子,将剩下半块糕点塞进嘴里,道:“你什么时候胃口变这么好了?”
“我现在能尝出味道啦!觉得味道不错,就多吃了点。”殷寂言心里觉得挺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他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添了几分尴尬,“哎呀对不住,都被我吃了,你不够吧?我们再点一些吧……”抬手准备召店小二。
“不用了,我并不饿。”姜沅瑾笑着握住他的手。
“真的吗?”殷寂言将信将疑。片刻,忽然道:“你不会身上没带银子吧?”
姜沅瑾好笑道:“如果我说是呢?”他还故作心酸道,“其实这些年我被姜扬黎他们排挤,过得很可怜的。”
殷寂言自然不信他,却大手一挥,豪气拍着桌角,道:“没关系,我有!离开蔚苍雩那里的时候,我从他那处洞壁上抠下来一袋子的夜明珠。”
“……”
不过排挤一事,想来多半有几分真。就比如这次,姜扬黎派谁不好,偏要派姜沅瑾出来,就是为了将他支离开永昼宫,不让他有半分机会拉帮结伙,渗透宫中势力。殷寂言忿忿道:“不过姜扬黎这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看着殷寂言摩拳擦掌的较真模样,姜沅瑾爽朗一笑,道,“那日他那样说你,你居然忍下来没有动手,说实话,我也很意外。”
“你不要老是把我想得这么暴力好不好。”殷寂言不满地瞥他一眼,揉揉鼻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想凑他一顿,但是以我现在的实力,只怕不是他的对手,要是被他打趴下了,多丢人。”
姜沅瑾眼眸一动,心里却明白得很。
他们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生死一瞬的时刻,绝大多数对手的实力修为要么跟他们不相上下,要么就是胜于他们,他从不会挑容易吃的肉下手。而殷寂言在他身边,从来不会因为对手实力强而放弃,哪怕比他强过好多,也会想办法硬啃下这块骨头。就算他现在不如从前,姜扬黎于他而言,也不是没有胜算,而他却选择了隐忍。那样做的原因,恐怕是不想让姜沅瑾为难。
“见一次打一次,你说的。下次见到,不用顾忌。”
殷寂言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纹,道:“要是打不过呢?”
“不是有我吗?我帮你。”姜沅瑾言语轻松,却有一种让人放心的感觉。
殷寂言心里一暖,像是瞬间被填满了。他倒也不再计较姜扬黎那日故意气他的话,温言提醒道,“你不知道,他那把对剑,有古怪,不简单。之前是因为姜扬黎的自身实力不足,与那把剑的磨合也远远不够,所以被我抓到了机会弄断他的剑,换做现在肯定没这么容易了。对了,这些年,你有见过他双剑齐出吗?”
姜沅瑾蹙眉略一思索,道:“自然是有。我没记错的话,连着三次仙弈会,他都是执念离恨并用,连续拔得头筹。不过我对那类事情兴趣不大,宫里也没让我去,所以没有亲眼见过,更别说有机会交手。”
仙弈会三年举办一次,提供一个平台让各门派的年轻弟子有机会交流切磋,是目前规模最为盛大的集会之一,需耗费不少财力人力物力,故由相对有名气威望、府库殷实的大门派轮流举办。现今世下,叫得出名的大门大派基本都会参与其中,派出的都是各自新晋菁英弟子,许多小门派也会积极参加,虽争夺第一基本无望,不过这种机会十分难得,可当作历练,增长一下见识。
仙弈会最多可参加四次,姜清和去了四次,有三次都站到最后,第一次因为太年轻,经验不足惜败给了别的门派? 凳⒛甑牡茏印6源咏搴妥吡酥螅锢栌纸恿握驹诙ノ唬怂靡饬撕镁谩9父鲈掠质且淮蔚南赊幕幔撬鼓芤恢币倭⒉话埽墙浇搴停嬲媸凳档刈扔乐绻影嗳苏庖晃蛔恿恕?br /> 十八年间,仙弈会上的风头一直被永昼宫占去,慕名前来永昼宫拜师的修士逐年不减,俨然有成为第一大派的趋势。姜沅瑾曾把这事说与姜清和。姜清和闻言后,只一笑了之,不以为意。仙弈会大多都是年轻弟子,各派门中的年长修士自然是不会来同小辈争胜,故而就算永昼宫回回都在榜上,也不能就说永昼宫是天下第一了。
而对于姜扬黎的看法,姜清和一挑眉,一本正经道:“恕我直言,姜氏族人没有过了八重天劫化龙的,都是垃圾。而且他们居然不让你去,这居心,啧啧......”
姜沅瑾知道他只是开玩笑,也明白后半句未说完的话,却不作多说。
“不过说起古怪之事,你不觉得,姜姝的事情,也透着不对劲吗?”殷寂言敛容道。
既然已经入了玉提城,两人不得不为接下来的行动思考一番。
姜沅瑾沉吟片刻,道:“天雷劫后没有立刻化出龙形,倒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我当年也没有立刻成功蜕变出龙身的,也是过了两日。那时候姜扬黎还以为我历劫失败死了。”
“姜姝奇怪的地方在于,她的六重天劫与八重天劫之间经过的时间,太短了。”
殷寂言点头,道:“嗯,我记得,你从六重到八重,是用了五年多吧?”
“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刚经历了六重天劫不久。可她前后只用了两年时间,太快了,肯定有问题。”
姜沅瑾有些出神地盯着桌上放置的茶杯,不言语。殷寂言注视着他,突然心头一动,半晌方道:“该不会,她也是用了你的那个方法……”
姜沅瑾表情变了变,叹息道:“我那个时候,灭尽千妖万鬼,吸取他们的魂魄和修为助长我自己,身边还有你的帮助……自问要达到八重天劫的程度,两年也是远远不够的。”
说起那段经历,如果可以,姜沅瑾是不愿意去回想的,太罪恶,太血腥,还有漫无边际的愧疚亏欠与渐渐陷入感情无法自拔的彷徨悲伤。但对于殷寂言,那一段与姜沅瑾相伴的日子,是他有自我意识以来经历的全部,是他的所有,最珍贵的记忆。
他知道姜沅瑾并不开心,对方脸上难过的表情太明显。殷寂言轻轻用双掌包裹住他的一只手,传过一丝安慰,挤出一抹笑意,道:“很可能有人在帮她。也或许,玉清宫里,有一些秘法,可以助人在短时间内提高修为……”
姜沅瑾缓了缓脸色,反手握住殷寂言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他一只手摩挲着茶盏边缘,边思索边慢慢道:“其实,我倒是有想过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姜沅瑾眼眸一闪:“来这里的路上,进城那段时间,我们不是有听到一些传言么?”
殷寂言回忆了一下,道:“你是指,玉提城附近的门派里接连有修士失踪的事?”
“对。”
“你的意思,是姜姝抓了他们并吸取了他们的修为魂魄?”殷寂言皱眉,疑问道,“虽然人类修士的确要比妖类鬼怪要好一些,更加容易吸纳结合,但是要触动八重天劫,靠化消这区区十几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姜沅瑾倏然勾起一抹笑,道:“姜氏族人中,曾有一人,自身实力并没有达到,却还是触发了八重天劫降临,且平安渡过,只是没有化出龙形罢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殷寂言奇道,心想这跟姜姝的情况倒是很相似。
“永昼宫中有不少禁术,其中一项,叫转生化死,就是此人首创的。这项法术,是取数名修为与自己相仿或者更加高明之人,将魂魄抽出养于自己体内。待受到重创濒死时,将所有伤害转到所养之魂的人身上,简而言之就是养替死鬼。这个人,足足养了四十多个生魂,又用聚生源灵术,将永昼宫灵脉之中的灵气吸取到自己身上,做出一个假象,触发了天劫,就这么捱过了六十四道玄天雷。”姜沅瑾啧啧称道,“聚生源灵术能聚灵气归自己短时间内所用,过时即散,本是一种很有用的法术。但对于姜氏之人来说,却有很大的风险,要是一不小心灵气吸得多了,就会触发天雷劫,那跟自杀没什么区别了。那人却是利用了这一点,也是聪明。”
“那后来呢?他应该也想用这法子过九重天劫吧?姜氏成功渡过九重天劫的只有一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姜沅瑾喟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不是他。那人后来确实成功触发了九重天雷劫。但是……”他突然顿了顿,神情带着几分犹豫,看见殷寂言有些迫切询问的眼神,斟酌一番后,才道,“那人过了八十一道玄天雷后,本以为自此可以登仙途入天域,却没想到,因为杀孽太重,雷劫之后,立刻降了天谴,最后,死在……九天赤霄雷之下了。”
“……”
殷寂言沉默良久。姜沅瑾有些担心看他,却见他苦笑着黯然摆摆手,言道都过去了,心里已不再计较。姜沅瑾眼中一沉,心知要走出那次天谴的阴影,并非容易,而他却无能帮他一把。
殷寂言调整地很快,思忖道:“既然有先例,那便说得通了。不过转生化死被列作禁术,想必也是不被当时接受的,那在当年为什么不直接毁去呢?而且禁术又怎会让姜姝取得?何况她已经离开永昼宫这么多年了,与姜氏早已脱了干系。而姜扬黎他们应也知道此事,不会没有怀疑,又为何非要你来这一趟?”
“你这一下问题真多,”姜沅瑾忍不住笑出声,神情放松了一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听过吗?信奉旁门左道的人多了去了,又怎舍得让这种术法轻易失传,况且说起来,这也确是一条捷径。我所用来提升修为那种方法,也是旁门左道,杀孽更重。”说到此处,姜沅瑾有些无奈。
“你知道,当年姜姝的母亲因何离开永昼宫吗?”
姜姝此人,殷寂言是见过的,他刚去永昼宫时,正值姜姝母亲与姜氏争闹厉害之时。但他当时并未对此事上过心,内情一概不知,只知道过了不久后,姜姝的母亲姜钰便带着她与永昼宫断绝来往。
“姜钰为人偏激,有主见,不愿服从于他人安排,做事狠辣不留余地,认准一件事便要执着到底。她修炼的路子也是不走正派,专挑偏门诡道,当时整个姜氏里没多少人看她顺眼,为此引发的矛盾数不胜数。你还记得幻星阁守御阵法生变之事吗?那时候大家不少人都怀疑她,长老们也表示了不信任,或许这就是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颗稻草吧,姜钰不肯承认,并与姜氏一族彻底撕破脸,带着姜姝投往别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