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第二天他已经能下地行走,虽然姿势好比风湿病人,总算生活能够自理。沈宝成在旁边看了2 直摇头,只差把“真娇气”三个字刻在脸上。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秋禾便被吵醒了,——竹林里传来喧哗声,那声音跟往日大不一样,似乎是成百上千只麻雀在竹枝上惊叫碰撞。沈宝成也躺不住了,起床去查看动静,门刚一打开,他就“哎呀”惊叫了一声。
秋禾从未听过外公发出这样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刻朝外面喊:“外公你怎么了?”
沈宝成没回答,反倒把堂屋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噼噼啪啪,似乎他在打什么东西。秋禾躺不住了,一骨碌翻身下床,穿了拖鞋打开堂屋门,刚要进院子,就听沈宝成喝了一声:“进去!关上门!”
秋禾眼尖,就看见台阶下躺着一截花花绿绿的绳子,定晴细看,那绳子还在扭动,竟是一条活生生的蛇!
秋禾惊得脸皮都麻了,哇哇叫着往后一跳,却见沈宝成眼疾手快,拿一根竹竿把那条蛇挑出去老远,然后大步跨过来,伸手拉秋禾,说:“过来,跟着我!”
秋禾紧紧抓住外公的手,跟他来到院子中间,薄雾中的小院,让他浑身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要发疯尖叫。
——院子里到处都是蛇。屋檐下的一根竹杆上,挂着花花绿绿三四条蛇;柴禾堆上,盘着两条土褐色的蛇;西厢墙根下,几条蛇象花塑料绳子一样,顺着墙根缓缓游走……,在清冷暗黑的晨光中,这些蛇散发着阴冷滑腻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秋禾的心快要跳出胸腔,浑身都麻痹了,差点当场吐出来。这时,他感觉到沈宝成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老人那布满茧子的手掌格外温暖有力,让混乱麻木的秋禾找回了一丝镇定。
“外公,怎么办?”少年的脸一片雪白,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莫怕!不是什么毒性大的蛇。”沈宝成的声音很平稳,脸色却有些凝重,“怪事!一下子从哪儿来了这么多蛇?”
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挡在路上的蛇往旁边赶,然后紧紧牵着秋禾,把他带到屋外,两人在宽阔的晒谷坪上站定。所幸晒谷坪里干干净净,一目了然。沈宝成把竹竿递给秋禾,说:“看到有蛇游过来,把用竹竿打!”
说完转身要进屋,被秋禾一把拉住袖子,死命摇头说:“你不要进去!”
“莫怕!我把蛇赶出去,总不能叫它们占了咱家的屋子。”他外公努力作出轻描淡写的神情说。
“你疯了吗?被咬了怎么办?”秋禾拉住外公不放,拖着哭腔说:“万一被毒蛇咬了,这鬼地方连家医院都没有,你要怎么办?”
“没事!外公会小心的!趁活的捉两条,取了蛇胆给我秋禾吃,对眼睛好!”说完沈宝成自顾自进去了。
秋禾独自站在坪中,又害怕又悲愤,冲着沈宝成背影喊:“我才不吃什么蛇胆!你捉了我也不吃!你听到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外公进了院子,里面传来劈里叭拉的声音。秋禾浑身颤抖,抱着头蹲在空场地里,一时恨不得远远逃开,一辈子也不回来;一时又觉得老外公可怜,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自己却无论如何迈不动腿。
他满腔恐惧和自责交织在一起,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突然,所有的蛇都似乎惊慌起来,它们高昂着扁平的头,在院子里四处探寻出路,成群结对地翻过门槛和矮墙,爬到屋外,逃窜一样,迅速隐入了周围的灌木丛中,远远还听到蛇腹摩擦着灌木,发出簌簌的响声。
只是刹那,屋里的蛇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院子里还躺着两条死蛇的话,秋禾真以为这只是他做的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
沈宝成提着棍子赶出来,站在秋禾旁边,目光阴沉地看着屋旁的灌木丛,随后他转身对秋禾说:“走,进屋去,我弄早饭给你吃。”
出了这么大事情,外公掂记的居然还是早饭!
秋禾立刻就崩溃了。他起来得仓促,身上只穿着背心和睡裤,薄雾里觉出阵阵凉意来,一边抱着胳膊一边抽泣起来,说:“不行!我要回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少年生平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脸上一丝颜色也没有,支楞着鸟窝似的头发,无声地掉着眼泪。沈宝成心里又疼又乱,只好先哄他说:“好,吃完早饭就送你去坐车,好不好?……我先进去给你拿件衣服。”
“你别动!”秋禾朝他吼,淌眼抹泪拉住外公,“里面说不定还有蛇!你就站这里别动!”
两人正在坪上说话,山路上走来了一个人。那人影影绰绰穿过白雾,带着一身潮气一直走到近前,原来竟是白川。
“是你们?”白川看看抽抽答答的秋禾,又看沈宝成,迷惑地问:“怎么了?”
看见有外人来,秋禾立刻有些羞愧,掩饰地揉着眼睛,也不说话。沈宝成于是解释说:“早上起来,看到院子里好多蛇,把他吓坏了。”
白川微张着嘴,似乎很愕然,又怀疑地看看小院,说:“我去看看,蛇在哪儿?”
“刚刚都爬出来游走了,进了林子。早起我听鸟叫得厉害,只怕后面竹林里也有不少。”沈宝成说。
白川望了周围树林一眼,一个人先进了沈家小院。他屋里屋外转悠了好几圈,才伸出头来喊:“没有蛇,都走干净了。”
沈宝成便对秋禾说:“莫怕!你看白川都说,蛇走干净了!你进去么?……那我给你拿件衣服出来。”
他给秋禾带了件外套,又搬了个小竹椅,让他在坪上坐一会儿,自己则回屋做早饭去了。秋禾瑟瑟发抖地裹了外衣,在外面晒谷坪上一直坐到雾散。东山上露出万丈霞光,整座小院都明亮温暖了,他才缓缓往屋里走。
小院里刚被扫过,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沈宝成和白川正在厨房里,一个在灶下坐着,一个在灶台上熬稀饭。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异常凝重,半晌,白川才说:“肯定就是那帮人干的。”
沈宝成叹了口气说:“这回可惹上麻烦了。上回老六说过,那几个人有来头,听说以前开过矿,手黑得很,还养了一帮打手。”
白川冷笑一声:“来找我的人个个都有来头,我怕他们?我要是怕,这山头早就守不住了。”
沈宝成搅着锅里的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几条蛇也就算了,住在山里,什么蛇没见过?怕就怕往后他们再下别的黑手。那些人,就跟王八似的,你什么时候见王八咬住东西还松过口?现在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一窝子地痞流氓,什么事做不出来?”
就听白川淡淡说:“我知道。”停了停又干巴巴地说:“你千万要小心。”
秋禾在院子里,听得浑身发冷。
原来这些毒蛇是人故意放到这里的!那帮无耻之徒,为了钱果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怕他们往白川院子里倒的蛇更多!幸好白川不在家,不然就要象他们一样,在睡梦中被一群毒蛇包围,——但白川刚才似乎是从山上下来的,他晚上不睡觉么?夜里上山做什么?
他心里乱糟糟的,混合成一团沸腾的浆糊,就听到外公在里面喊:“秋禾,吃早饭了!”
秋禾便装作刚听到的样子,放重脚步,去拿杯子刷牙。沈宝成又对白川说:“你就在这里吃两口,免得回家还要做。”
白川站起来,摇头说:“不吃,我回去了。”
秋禾擦好脸,看着厨房里的两个人,忽然说:“外公,我们报警!”
沈宝成一边盛粥一边摇头:“没用,警察来也就是问两句就走了。你说别人往你家倒蛇,你得有证据。蛇都跑光了,凭嘴说,人家警察能信?”
秋禾想了想,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媒体,让记者来曝光。”
这一次,灶台上的沈宝成和正往外走的白川两人同时开口,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秋禾呆呆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问:“为什么不行?”
沈宝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就算有记者来,在电视里头播一会儿,有什么用?他们该怎么来,还是要怎么来。——还是算了。”
“你不知道,觊觎这座山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白川淡淡说完,转身走了。
秋禾却从那背影里,看出一丝残酷和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又看看若无其事的外公,很敏锐地感觉到他和白川之间的那种微妙的默契。越过这份默契,秋禾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秘密就在身边,就在他们俩人的眼底,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留下
当天沈宝成就给秋禾把行李收拾好了,准备第二天送他到县城。晚上秋禾不敢一个人睡,跟外公挤在一张床上,两人聊了半夜。
沈宝成谈兴意外地浓厚,大概是想到以后见他外孙一面不容易了,唠叨了好些他年轻时候的事,包括他和秋禾外婆的相识经历。也无非是乡里一枝花没看上城里的工人,反倒喜欢上守山的楞小子之类的俗套故事,秋禾听得津津有味。
“外婆当时看上你什么了?”秋禾问。
“以前的姑娘,找小伙子就看人是不是本份,舍不舍得下力气。那时候你外公人长得精神,自己垒了三间亮堂堂的瓦屋,接你外婆过门的时候,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的!不晓得好多姑娘媳妇们眼红!”沈宝成谈起往事,颇为自豪。
秋禾枕着胳膊呵呵地乐,说:“外公你当时那也算豪宅豪车了吧?”
“当时是没委屈着她,不过,后来……,谁想到你外婆年纪轻轻会得病?可怜她去的时候遭了老大的罪。”沈宝成不说话了。
外婆生病的事,秋禾倒是听沈琳提过两句。那时沈琳大概才读小学,母亲病了,父亲还得去巡山,经常不在家,父女俩的矛盾从此埋下,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秋禾对着顶棚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外公,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家有你住的地方!你去陪我,多好!”
沈宝成摇头,半晌叹了口气,说:“秋禾,外公老喽,在凉石镇住了一辈子,到哪里都不习惯了。再说,你外婆还在咱家屋后的竹林里等我哩。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苍老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感伤,秋禾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沈宝成平时睡得早,聊到半夜扛不住,到底先睡了。秋禾却大睁着眼,根本睡不着。
他现在一闭眼,就觉得周围蠕蠕爬动的都是冰凉的蛇,它们高昂着邪恶扁平的头,朝他咻咻地吐信子。
沈宝成也知道他害怕,灯是整夜亮着的。等外公睡沉了,秋禾侧过头去,细细打量着他的脸。昏黄的灯光里,外公明显现出了老态,无论他力气再大,身体再硬朗,毕竟也是过六十岁的人了,一张黑脸上刀削斧砍般满是纹路,眉头连睡着了都微微皱着。
秋禾想,他走了,他的老外公怎么办?
他现在知道,看山护林这份活,一点也不象它字面的意思那么轻松。那代表着无数次从40万伏高压电旁边经过,从缺了一只耳朵的凶残灰熊旁经过,说是杀机四伏都不为过。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群贪婪狡诈的人!
秋禾想起自己还对外公说,等他老了,他来养他。可他是这么的懦弱又无用,只是几条蛇,就吓得他连多陪他几天都不敢了。
更何况,就算他逃回省城了又能如何?省城的空气一如既往地糟糕,他还不一定能适应过来,到时让沈琳再费尽心思找另一处居住地吗?
他已经快满十七了,难道一直要沈琳这样操心下去?
秋禾不无悲哀地想到,或许在他们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娇滴滴的孩子,但同样只有十七八岁的白川,却可以成为外公能够倚仗的大人。
沈宝成一早醒来,看见秋禾正微张着嘴,睡得香甜,也就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门做饭。
路过堂屋里打包好的行李时,沈老汉心里一紧,叹了口气,又自我安慰,孩子在自己这儿无非是受苦,吃不好睡不好,还白受一场惊吓,让他回去也好。
他在灶上忙碌了一个早上,使出浑身解数,炒了五菜一汤,全是平时秋禾看着爱吃的,菜摆到桌子上了,房间里还没动静。再迟一会儿,怕没有车了,沈宝成于是站在院里喊:“秋禾,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秋禾迷迷瞪瞪揉着眼,出来洗漱后,坐到桌旁。
他头发太长了,总是遮下来挡住眼睛,只好用个夹子把刘海夹起来,露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沈宝成看他好几眼,最后说:“扎个辫子,活象小女娃子。”
秋禾于是问:“镇上哪一家剪头发的师傅手艺好些?”
沈宝成说:“刘记剃头铺的老刘手艺好。就怕你们年轻人看不上。”停了停又提醒他:“剃了头就赶不上车了。”
秋禾喝了一口粥,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走了。”
沈宝成一怔,又惊又喜地看着他。秋禾埋头吃饭,又补充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老了,我还要给你养老的。”
他外公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张老黑脸憋出了红光,给自己大外孙搛了一大筷子菜,才说:“就听你的!你给我养老!不过你要多吃点,这小身子骨,拿什么养活外公哦。”
饭后秋禾去了镇上剃头,“刘记”剃头铺的老刘,生平最拿手的是刮平头和剃板寸。如今看到城里来的秋禾也到自己店里理发了,简直令他蓬荜增辉,得意之际,决定要设计出一款配得上这时尚少年的新发型。他丢下一帮等他下棋的老主顾们,不辞辛苦,在秋禾头上雕花似的忙碌了整一个小时,完了又对着镜子左修右剪,最后才在一群老头的赞美声中,放秋禾出了门。
秋禾笑着跟刘爷爷告别,一出店门脸就垮了下来,一路不停拿手扒拉头发,恨不得扒出个新发型出来。什么嘛,竟给他剃了个该死的锅盖头!要多傻有多傻!要在以前,他顶着这块西瓜皮走进学校,十分钟以内就能收获五十个以上的绰号!
他哎声叹气地想,我真的变成一个土老帽了。
回家时白川和沈宝成两人正在院子里忙碌,秋禾哭丧着脸进了门,一看到两人,立刻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准看我!不准笑!”他先发制人,怒气冲冲地说。
话音未落,白川那死人脸没绷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还赶紧又咧着嘴,装模作样地看手里的一根线。沈宝成倒是不笑,还安慰秋禾,“好看!谁说不好看了?我们秋禾,剃光头都好看!”
“都叫你们不要再讲了!”秋禾恼羞成怒,跑进房里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沈宝成在院子里喊他,说:“白川问你,装宽带的线接进你房间里,对不对?”
秋禾剪坏发型的懊丧立刻一扫而空,跑出来问:“可以装宽带了?今天就能装好么?”
“本来是不行的,”沈宝成拿着一瓢豆子,坐在院子里边择边说:“我去镇上问了你刘二叔,他说咱家这边没留门子,装不成。得亏是有白川。他家以前花大价钱接了根网线过来,前几天我跟他说起这事,他说帮你从他家拉一根线过来。”
秋禾一声欢呼,扑到沈宝成背上,摇晃着说:“太好了!外公!你真是太好了!”
他外公享受着秋禾的搓揉,眉梢眼角都写着欢喜,偏偏嘴上万分不耐烦:“消开!看把豆子晃泼了!”
秋禾又蹦蹦跳跳进屋去了。边走边哼哼着小曲,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白川把线牵进房里后,又打开电脑帮秋禾调试。等待开机时,他一看秋禾,两只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秋禾蹲旁边使劲儿瞪他,“再笑我抽你了!”
白川于是努力抿住嘴,特一本正经地说:“不丑。真的!就是有点楞。”
秋禾:……
还不如直接说他丑呢!
白川十指修长灵巧,一边在键盘上噼里拍拉,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又不走了?”
“嗯,”秋禾羡慕地盯着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感叹说:“白川,你真该去当模特!你连手都这样好看!”
白川窘了一下,显然很不习惯这种直白的赞美。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不怕蛇了?”
“怕呀,哎呀想起来就肉麻,”秋禾搓了搓胳膊,愤愤地说:“不过我才不服气!那些人渣以为丢几条蛇就能把咱们赶走,也太小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