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陌尘心知不好,那天他一进后院就看见了那些刻满了冷安瑜名字的翠竹,知道若是冷麒玉看见了定要发怒,便叫冷安玥连夜派人把字都刮去了。“怎么了?”
新刮的竹子痕迹明显,一点儿也逃不出冷麒玉的眼睛:“那竹子怎么回事?”
禇陌尘见瞒不下去,只好如实相告,“你也别恼了,我知道你也对安瑜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叫人刮去了,眼下这情况,也不必在这陈年往事上费神的好。”
“可怜情深,奈何缘浅,”冷麒玉却忽然叹道,转身望着禇陌尘,半晌,忽然低垂下眼睛,“是我冷氏一族的诅咒,还是你我给他们做了很坏的榜样?”
禇陌尘心头一紧,忍不住握住冷麒玉的手。他们两人年少相识,边关之地相守二十多年,情深意重,于□□上从未遇过阻碍,如今想来,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冷麒玉苦笑,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了,多思无益,也许,是我老了,多虑了。”
禇陌尘不知冷麒玉是在感慨苏承靖,只当他是担心冷安玥,温言抚慰了几句,之后又相携着去了后厅。
冷安玥已经屏退了仆从,只留了老胡在旁伺候。眼看着冷麒玉和禇陌尘都到了,冷安玥、苏承靖、尉迟秋才按照宾主次序分别落座。
冷麒玉看尉迟秋一脸拘谨,出言抚慰道:“尉迟公子不必拘束,只当是自己家一般。”
尉迟秋连忙起身施礼:“不敢,区区一介布衣,不敢与天潢贵胄同席。”
“什么天潢贵胄,”冷麒玉示意苏承靖让尉迟秋坐下,笑道,“不过是寻常家宴,我只当你是侄儿的好友,难道我这个做长辈的就这么可怕,吓得你连吃顿饭都不敢?”
冷麒玉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好像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了身边的和蔼长辈,尉迟秋一时有些恍惚。
“是呀,不过是家,宴而已。”冷安玥特意读重了家宴二字,盯着苏承靖直笑,“三哥你说是不是?”
苏承靖不敢在冷麒玉面前开这种玩笑,瞪了冷安玥一眼,又心虚地看了看尉迟秋,站起来举杯道:“好了,借四弟这个面子,承靖就不客气了,先敬皇叔和禇伯父一杯。”他一起身,尉迟秋和冷安玥也自然跟着起身,举杯向席上的两位长辈敬酒,而后一饮而尽。
第一轮饮过,宴上的气氛也和缓不少,加上冷安玥刻意周转,讲些幼时趣事插科打诨,把话题的焦点从尉迟秋身上移开,才免除了他如坐针毡的尴尬。
倒是苦了禇陌尘,为着三个小辈要岔开话题,被灌了一杯又一杯,又兼冷麒玉在场,他少不得要代饮,到最后,这位沙场老将终于醉倒在了酒桌上。冷麒玉看着他们胡闹竟也不阻止,还亲自给多灌了几杯,直到禇陌尘喝得趴下了,便吩咐冷安玥送他回去。
尉迟秋见势,也立刻起身告退。他饮了几杯,虽不至于醉,脸颊也是红扑扑的,苏承靖酒劲上头,大喇喇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看,心痒难耐,也站起来。“皇叔,我送阿秋回去……”
冷麒玉神色不动,只对尉迟秋道:“尉迟公子请好好休息。”
尉迟秋依礼下拜,退了出去。苏承靖追了几步,又猛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冷麒玉,冷麒玉微微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仿佛并不知道苏承靖在窥视着他,只一心一意地望着手中的杯子。
“皇叔……”苏承靖喃喃唤着,却见冷麒玉起身向外走去,与他错身而过的时候,轻声道,“出来。”
苏承靖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麒玉身后,两人来到后院翠竹林中,青涩的竹的气味氤氲在空气中,被夜风吹散,连着方才的一点酒劲也褪去了。
冷麒玉并不急着开口,伸手轻轻抚摸着竹子上被刮去的痕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苏承靖有些忐忑,他这位皇叔的心意他一向不敢揣测,更何况因为尉迟秋的事情,他现在很心虚。
所幸,冷麒玉现在似乎不想跟他提这件事。“承靖,你昨晚问我,为何我与禇陌尘一同来宁州,你心中,可有答案了?”
“啊?我……”本来想着要应对关于尉迟秋的问题,谁知冷麒玉忽然开口谈及此事,苏承靖张口结舌,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冷麒玉冷笑,如何看不穿苏承靖的心思:“你只想着那位尉迟公子,连正事都已经忘记了?”他用手指感受着竹子,慢慢摩挲着冷安瑜三个字曾经存在的印记,“安玥尚知何为正事,承靖,你太令我失望了。”
苏承靖悚然动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皇叔……”
“住口。”冷麒玉冷声道,“看看你的样子,你要得起尉迟秋吗?”
“我……”苏承靖的心猛然收紧,窒息般的感觉让他透不过气来,原来在他这般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时候,冷麒玉早就已经看穿了,并且一语中的。
如今的苏承靖何德何能,配得上尉迟秋?
冷麒玉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何我与禇陌尘同来宁州?”
这是一个考验。苏承靖是冷麒玉一手教养出来的,作为辅佐未来君王的国之栋梁而培养,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将来如何立于朝廷之上?
苏承靖立刻调整了自己的思路,低头冥想片刻,犹豫道:“是因为……兰绪?”
“你以为这是猜谜游戏吗?”冷麒玉恨铁不成钢,怒道,“苏承靖,跪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他拂袖而去。
苏承靖跪在原地,风一阵紧着一阵吹,他咬牙坚持着,不敢起身,也不想起身,脑中回响着冷麒玉那些话语,想起前几日自己的无能与无力,紧紧握住了拳。
小半个时辰之后,庄璞突然赶了来,为已经跪得麻木的苏承靖披上了斗篷。
“庄璞……”苏承靖仰头看着庄璞,庄璞敢来必定是冷麒玉的授意。“皇叔他……睡了吗?”
“殿下已经准备歇息了。”庄璞扶着苏承靖起身,“快些回去吧,别跪出病来,三殿下还有伤在身。”
“皇叔他……”
庄璞叹了口气,摇头道:“殿下他口硬心软,三殿下别往心里去。”
“是我自己不争气,让皇叔失望了。”苏承靖揉着发麻的双腿,“庄璞,皇叔是不是很生气?”
庄璞久在冷麒玉身边,于苏承靖也是叔伯长辈般的存在。眼见这叔侄俩互相打哑谜,庄璞心中也不好受,他原本是秉持不闻不问的原则的,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道:“三殿下,殿下只是不想你重蹈覆辙,他与禇将军历经多少磨难,承受过多少事,并不是您和四殿下能想象的。只是,若是您执意要走与他同样的道路,他也不会阻止。他所期望的,只是您足够强悍,甚至比他和褚将军更为强悍,强悍到能够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地走下去。”
“可是我……”
“身为皇族,有着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庄璞继续说道,“殿下没有逃,那么三殿下,会逃么?”
苏承靖几乎下意识地反驳:“我自然知道我的使命,从未有片刻忘怀。”
庄璞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十五
苦思了一夜,待到天亮时,苏承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一早到来的冷安玥吵醒了。
匆忙洗漱完毕,苏承靖冷安玥兄弟俩便赶去给冷麒玉请安,谁知冷麒玉早就前往宁州部署事务,只留下宿醉刚醒的禇陌尘在。
三人闲话了几句,禇陌尘回去整理内务,之后赶往宁州与冷麒玉汇合,冷安玥无事可干,也就一同跟去了,留下苏承靖驻守王府别院,以防又有其他事务。趁此空隙,苏承靖便去找尉迟秋,也是想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
尉迟秋也不在房中,安延恒说是去给策君默他们三人治疗伤势了。王府别院虽也有大夫,不过尉迟秋之前用毒医之法处置过,恐怕两边医理不合,反而棘手。
策君默和沈暗鸣的伤势很重,加上之前的奔逃,更是恶化得厉害。尉迟秋重新为沈暗鸣检视了断臂的伤口,将之前加诸在上面的毒针□□都清除了,转而将他交给普通的大夫处理。而策君默外伤不多,内伤严重,尉迟秋在问过他的意见后,仍旧用毒针为其治疗。
苏承靖进屋的时候,尉迟秋刚刚施针完毕,针上淬有剧毒,疗伤是圣药,普通人被刺到可不是好事,他一向收得小心翼翼。策君默支撑着起身行礼:“三殿下……”
苏承靖摆摆手:“你躺着吧,我是来找阿……尉迟公子的。”
尉迟秋淡然望了苏承靖一眼:“公子找我何事?”
“哦,我……”苏承靖想了想,似乎在策君默面前装这个势没有必要,便也放松下来,不再在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了阿秋,策君默的伤势如何?”
尉迟秋态度如常:“我说过,以毒为医,要折损三十年的寿数,这一点,我恐怕是无力更改。”
策君默道:“无妨,若非尉迟先生妙手,在下恐怕连前几日都撑不下来。”他趴在床沿上向苏承靖低首,“三殿下,属下无能,闯下弥天大祸,至如此地步,属下……”
“好了好了,”苏承靖急忙打断他,“过去的事别提了,你先养好伤再说。”说罢上前扶住策君默,让他好好躺下。
尉迟秋等主仆两人寒暄完毕,这才再次开口:“另外还有一事……策君默,在下一直想问,被兰绪贼人关押之时,他们是否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策君默沉思道,“尉迟先生指的是?”
“比如喂什么药,或者……试什么东西之类?”
策君默脸色微微变,望向同样惊疑不定的苏承靖:“这么说来,的确有过。他们每日都会喂我一种带有花香的药丸,不过我以为那是迷药以防我逃脱,只是最后这两日,他们又不喂了……是否那药丸有什么不妥?”
“花香……”尉迟秋沉下脸,忽然道,“策君默,可否请你褪下外衣,让我看看你的背部?”
“好。”
策君默支撑着起身,苏承靖知道事情不对,也上前帮忙脱掉策君默的上衣,赫然,他肌肉结实的背部显现出一副华丽狰狞的花图,如同纹身一般,占据了下半个背部。藤蔓蜿蜒,顶端的花还未盛开,只是一个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带着诡异渗人的美感。
“果然。”尉迟秋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叹。
苏承靖亦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策君默觉察有异,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背部的情况,也不由怔住了:“这,这是什么?”
暗卫营选拔严格,而且为了隐藏身份,是绝不容许在身上纹上任何记号的,这一点苏承靖也十分清楚,可是眼下策君默这爬满背部的花朵,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和那个花香的药丸有关?”
“此毒,名为‘耀世’。”一字一字说出,尉迟秋的眼中出现了极为少见的惊惧,他后退数步,又像是要确认一般上前,仔细审视着花图,“兰绪精研毒物,耀世之毒乃是他们王族的不传之秘,是极为歹毒阴狠的毒物。中毒之人会慢慢被这种毒吞噬,在背部一点点显现耀世之花,等到这些花开满整个背部,那人便会陷入癫狂,最后在极致的痛苦与疯狂中毫无尊严地死去。”他看着策君默背上的花图,虽然已经布满半身,然而花还没有绽放。“这种毒毒性剧烈,并且会通过血脉传承给下一代,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种毒要下毒不易。耀世是通过种子来种植在人体内的,就是那种花香浓郁的药丸,但这种种子要成功,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连续吃下种子,所以很难完成。”
策君默被擒之后,连续数日被喂食了种子,毒性已经深种。苏承靖心中不忍,问道:“那这种毒可有解药?阿秋,你以毒为医,可有办法解毒?”
尉迟秋咬唇,摇头道:“无药可解。”
“怎会?”
“兰绪王族会不会解我不清楚,我不会。”尉迟秋眼底闪过一丝寒意,微微握拳,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半晌之后,才平静下来,“我只能尽力压制毒性,只要花不开,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如果花开了呢?”
尉迟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策君默,嘱咐他每十五日服食一颗,便能压制毒性。“如果花开了,”他停顿了一下,冷冷道,“要么立刻自行了断,要么,就等着疯狂而死。”
“我明白了。”策君默握着瓷瓶,向着尉迟秋点了点头。
“你的内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其他的,就是注意着耀世吧,说不定在你疯狂之前能找到解药,好好保重着吧。”
料理好策君默,尉迟秋拉着向还沉浸在震惊中的苏承靖离开,两人又一次走到后院翠竹林,见四下无人,尉迟秋忽然对苏承靖道:“公子,兰绪野心极大。”
苏承靖神色一动,忍不住望了尉迟秋一眼。尉迟秋神情凝重,再不复那恬淡从容的模样,他这句话不是在提醒,而是警告。“你想说什么?”
尉迟秋道:“兰绪不仅还在使用耀世,而且我怀疑他们在研究更为可怕的毒物。耀世之毒流传不下百年,然而数十年前的耀世,必须连续服用一个月的种子,才能将毒种下,可是策君默只不过数日,毒性不但种下,而且蔓延得如此之快,证明他们还在不断得改进耀世,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难保不会出现更可怕,甚至一下子就能发作的毒物。”
苏承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当时林泉开始并不想取他性命,而是擒抓,一旦他落入兰绪手中,会遭到怎样的命运,他已不敢想。“他们想让我和安玥也染上这种毒……癫狂而死……然后……”一道惊雷闪过苏承靖的心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变得铁青。
“公子?”尉迟秋看苏承靖脸色不对,不由有些担心,急忙问道,“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事关重大,苏承靖摆摆手,并没有说明,转口道:“阿秋,你是兰绪前代王族后裔,你告诉我的这些,我都相信。”
“你若不信,我也不会说于你听。”尉迟秋不甚在意地笑道,“不过我知道,你其实还有一点疑心,只是你不愿对我说出来。”
“我……”
尉迟秋忽然伸出手,抚摸着苏承靖的脸,轻声道:“昨夜,在这里,我也在。”
“阿秋……”
尉迟秋依然笑着,不知为何,苏承靖觉得这个笑容,几乎要把他的心融化:“我承认,我有事情瞒着你,但是我不会辜负你,苏承靖……”忽然凑上前来,尉迟秋仰起脸,轻轻啄了一口苏承靖的唇,伴着淡如云烟的气息,留在消弭风中的低语,“我等你要的起我。”
即刻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幕不过是幻梦,尉迟秋又神色如常,淡然立于眼前,含着捉摸不定的笑意:“公子放心,耀世之事,我绝无虚言,身为前代兰绪王族,对于兰绪毒物祸乱天下,我也责无旁贷。”
“兰绪的野心,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毒物祸乱天下。”苏承靖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阿秋,多谢你。”
……
傍晚时分,冷麒玉、褚陌尘和冷安玥三人回到了王府别院,众人一同用过晚膳之后,冷麒玉又一次单独召见了苏承靖。
“怎么样,昨夜跪了这么久,理出头绪了吗?”依然纠缠于这个问题,冷麒玉的神色却比昨晚更加冷了几分。
“是。”苏承靖应道,“兰绪勾结朝廷之人,目的,是皇位。”
“哦?”冷麒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似乎肯定了苏承靖的答案。“说说看。”
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之前尉迟秋的话只是让他有所怀疑,那现在冷麒玉的态度就彻底说明了问题。他迟疑了片刻,而后一五一十地把“耀世”的事说了出来,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推断:“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却一直没有动手杀我和安玥,是因为担心皇子被害会引发大乱,不如让我和安玥癫狂而死,好让人渔翁得利。”
冷麒玉冷冷问道:“是谁会得利?”
苏承靖默然。他当然知道答案,当今陛下共六子,二子忠烈王冷安瑜战死于平定北蛮之役,五子冷安珏天生鲁钝,年界十五仍大字不识,么子冷安琮不到五岁,还是个娃娃,剩下的,只有身为大皇子的冷安珺。“我不敢说。”
冷麒玉拍了拍苏承靖的肩膀,是安慰也是责任的托付。“承靖,你早已经出为臣姓,与皇位无缘。但你身为皇子,将来是谁继承大统,并非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