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记起洛阳君临走时的话,他道:“上回忘了问师父,您似乎与他关系不睦?可你们应当没见过面。”
何一笑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一见洛阳君便不喜。平心而论,对方不论容貌行止,都挑不出过错,有时虽然显得狡谲,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可见到对方第一眼,那种不适便充斥了他的内心。
根源或许只是那张脸。这人同萼绿华乃是同胞兄妹,容貌相似,一见便令何一笑想起不好的回忆。
这些事藏在他心里极深的地方,很少翻出来审阅,难得被挑起头,不由沉浸在这些杂思中。
江逐水等了许久,也不见师父说话,但自上回事之后,他与对方相处便隔了一层,谨守师徒界限,便没有出言提醒,只静静等待。
何一笑回神之后,一下便看见徒弟澄净双眸。
江逐水同江卧梦的确生得一模一样,只是江卧梦更引人注目,若说后者是炙热烈阳,前者便是清风明月。
正因此,何一笑从来没认错过人。
“浮玉山精擅巫蛊,你莫要被唬骗了。”
江逐水与他想的一样,顺从道:“徒儿明白的。”
说完这句,二人竟又沉默了。
江逐水心知此次事情的根源是自己,若不是过于冲动,以致覆水难收,不至于成现下局面。与他所想不同,何一笑心里并未真正怪责过徒弟,毕竟,若非他露了破绽,也不会引得对方追问不休。
说起来,他不曾想对方会如此迫他回答,简直、简直一点不像那个善解人意的徒儿。
想到这儿,何一笑犹有苦中作乐的心思,想,可不是善解人意吗?
这回只是过于善解人意了。
江逐水仍然敬重师父,见对方不说话,也不着急。
砺剑崖上冷风砭骨,如带倒刺,他奉师命来此思过,但功力未封,之前的内伤早已痊愈,身上只一件中衣,习惯之后也不觉得如何冷。
只是身体虽然无恙,精神却远不如前时。何一笑原本不敢多看,此时相对无言,不自禁瞥多几眼,一瞧之下,心中便是一痛。
他知晓徒弟相貌清朗,双目神光内蕴,如有盈彩,若微微一笑,整张脸立时鲜活起来,像春日里最温柔多情的柳枝。然而此时五官轮廓并无变化,唯独眼眸幽深,光华敛去大半,再无那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倒不是不好,只是想起是自己使得对方变得如此沉抑,他便觉得憋得慌。
这难以言说的隐痛令得他目中酸涩,幸而何一笑此来确有要事:“任白虹送……”目光定在一处,神色怪异。
江逐水生疑,微有不好预感,发现师父看的竟是自己的胸膛。
待他低头看了,当即吓白了脸,瞬息之后又转了红,没胆子看师父反应。
风极大,扯紧衣衫,单薄衣物与肌肤贴合无隙,清晰可见身体轮廓,也叫胸膛上两点无所遁形。如此虽有不雅,倒也没什么,只是寻常男子不过米粒大的突起,放在江逐水身上,竟明显挺立肿胀,即便隔了衣衫,也错觉能看见微淡的红。
27、
呼吸因过度惊吓而停了停,之前被师父所伤之处一直不见好,他又耻于抹药,虽知自己此处不堪,但毕竟在衣里,不以为会被瞧见,怎料今日天时地利,竟被师父见着了。
江逐水仅剩的惧怕情绪都给了师父,此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低着头,感知到师父仍在看他,羞耻至极。然而身体罔顾他意,在对方未曾移开的注视下,胸前又硬了些许,乳尖顶着衣物,竟有种陷在细沙里的粗粝痛感。
他面无人色,手脚无处摆放,明知师父什么都看在眼中,仍自欺欺人闭上眼。
……不知师父会如何想?
千百种的想象揣测中,江逐水听见衣物窸窣,忍不住瞧了一眼。
何一笑脱了外袍,抖开罩在他身上,道:“同我回去。”
江逐水两手拢着衣襟,即便有了阻挡,那种羞耻感仍去不了,心神恍惚下,几乎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回去”两字。
回去?回哪儿去?一月之期未到,师父从不更改决定,如何会中断对他的惩处?
莫非……是对他失望透顶了?
浑噩之中,他站在原处一动未动,根本不敢抬头看师父脸色。
何一笑见他不动,未再开口,轻轻扯了扯他袖子,将人带着走了两步。
“师父……”江逐水情不自禁唤道,有些回过神,脚下却发软,没有站稳,往前扑去。
何一笑回身扶住他,叹了口气,打横将徒弟抱起。
“罢了,我带你下去。”
江逐水偎在对方怀里,有些不明白情况。
纵是幼时,师父也没抱过他几回,怎么突然做出这事来?今日时机也不对,之前二人闹了不愉快,师父说什么他都能理解,唯独想不到师父会这般抱他。
师徒俩都是成年男子,身高仿佛,江逐水因不安而蜷起身子,然而看来依旧怪异。何一笑视而不见,抱着徒弟走在狭窄山道上,仍是冷酷而难以亲近的模样。
江逐水其实也不知方才在害怕什么,无论他身体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是他的错。可若要对师父坦言……当时或许能如实相告,现在却不敢说了。
“您不要我了,是吗?”他低声道。
何一笑挑眉:“什么?”
江逐水道:“思过之期未满,您是不要我了,才让我回去的吗?”
“想什么呢,之前不是和你说……没说完,”何一笑记起来意,“任白虹送来帖子,七日后,三山于倞河流波台一会,你要提前做些准备。”
所谓倞河,为天下有数大河,窄处十余丈,宽处逾千丈,长不可计,穿过十万大山,远至中原。
而流波台正好在狱法山境内,平常被河水吞没,唯有月圆之夜,潮水涨落,方露出台面,出水低时不足一丈,最高时却有十丈。
十丈之说只在典籍中有记载,水下台面多深,无人知晓。
这流波台通体透明,人站在台上,脚下苍黄色的河水奔腾不息,耳边水声轰隆如雷响,心中顿起豪情。十五与既望的时候,月色如水,台身亦有流水似的波漾纹理,正是流波之名的来处。
至于其由来,更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倞河龙王的水晶台,一说是大破灭前的旧物,江逐水不信鬼神,因而更相信后者。
五千年前,这方世界遭过一场大劫,幸存者了了。其后繁衍生息,方恢复几分生机,那场大劫便称为大破灭。
大劫之前,武道已发展至一个极可怖的境地,匠人技艺也非现在可想,如此才有可能造出流波台这般的异物。
其落于河中,非功力高深者上不得,任白虹才将地点放在这儿。加之又在狱法山境内,于他们而言有地利,于任白虹自己,有姑射做盟友,也是不怕的,对双方都公平。
江逐水想明白后,道:“师父要我去?”
何一笑摇头:“是我陪你去。”
“不——”
江逐水正要劝止,想起自己正躺在对方怀里,姿势极为不雅,要说的话便说不顺了。
何一笑道:“任白虹将地点放在流波台,等同于知道我会和你同去。若是从前,我对他还有些了解,近些年他性情古怪,我摸不透他行事,若你单独去,新仇旧恨算在一道,怕要吃亏。”
听他一本正经说任白虹性情古怪,江逐水不由笑了出来,笑过后将脸埋在师父怀里,有些难为情。
“师父,放下我吧。”
孰料何一笑将他抱得更紧,口? 侠鳎骸氨鹉帧D阍陧陆Q麓颂茫硖宀皇适凳粽#⑵灰病!?br /> 能被师父说脾气硬的,江逐水自觉还是头一个。明知对方多半是胡说八道,可那副郑重口气,令他不敢稍加质疑。
至于身体不适……他脸上发烫,庆幸师父没看他。
其实这附近几乎没人来,不怕被看见,江逐水安慰自己,倒也放松许多。
何一笑却忽然停了步。
江逐水没看周围,但也知此地与他居处尚远,正疑惑中,听见个熟悉声音。
“师父?师兄他……怎么了?”
江逐水忙将脸又往里转了几分。
28、
却说周乐圣看望师兄,却意外撞上何一笑,离开后挂念这事,好奇对方来意,便等在半道,怎想见到的情形出乎他预料。
师父还是原来模样,只是外衣披在了怀中人身上。那人虽没露脸,但他对师兄何其熟悉,怎会认不出来,虽听见对方呼吸平匀,但那一动不动的模样,实在叫他放不下心。
何一笑道:“只是被冻着了,没什么大事。”
这话虽是假的,放在江逐水身上却像是真的,他自小到大,受寒气侵扰数次,命悬一线,长成后身体康健,外表看来并无大碍。
而天泉池水与砺剑崖的冰寒之气与众不同,理应不会对他身体有影响,何一笑早前已经试过,否则也不敢定下思过的惩处。
但这些周乐圣并不清楚,听师父这么一说,以为师兄寒毒复发:“师兄已经好些年没事了……”他忽想起什么,扑地跪了下去,叩首道,“求师父饶过师兄这回,别再让他去砺剑崖。”
几个弟子中,周乐圣宁可往外边走,也不愿待在山里,就不是个能定下的性子,也不见他有什么格外在意的。怎料今日因为误会,竟肯如此为江逐水求情,叫何一笑大感意外。
江逐水没看见,但动静都听在耳中,心疼师弟,刚要说话,师父却在他腿弯里轻轻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妄动。
何一笑道:“既带他回来,便不会让他回去了。”
周乐圣松了口气:“多谢师父。”
“你倒比我这做师父的还关心他。”
周乐圣正要站起来,闻言动作滞了一滞:“他……毕竟是大师兄。”
何一笑忽道:“犹记得方收你入门时,你与逐水关系可算不得好。”
周乐圣垂首道:“弟子不敢。”
“过了几年,你们倒相处和睦了,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江逐水听得一头雾水。这二人话里明显有别的意思,只是他听了许久,也没明白。
正如师父所说,周乐圣初入门时,性情跳脱,满心以为能讨得何一笑欢喜,怎料使尽手段,得来的尽是冷遇。这是何一笑个性使然,但正值少年的他,心中不甘,怨怼也不少。
而江逐水也不懂如何与师弟相处,二人便这么磕磕绊绊过了几年,某日发觉师弟竟是许久未给他脸色看了,不止如此,更常送他些小玩意儿,性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眼见对方行事愈发圆融,他也只当师弟是长大懂事,并未多想。
可听师父的意思,其中似乎还有些缘故。
这时周乐圣仔细想过措辞,道:“那时候年纪小,与师兄争也不过是小孩脾气发作。之后见师兄寒毒发作,我便想明白了。”
何一笑道:“想明白什么?”
周乐圣道:“想明白我是争不过师兄的,那便不必再去折腾了。”
这番措辞似乎有点道理,江逐水听了却觉得哪处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
见师兄情形不太好,周乐圣打消了原先探问消息的心思,没说几句话便主动告辞。
江逐水被罚思过,心笙做完了日常洒扫,去了别处,因而何一笑到时,住处空无一人。
原以为师父会让他下地,谁料何一笑直入卧房,将他放在床上。
对方弯腰的时候,与他呼吸相闻,江逐水心跳停了一停,身体僵硬,不懂对方用意。
二人前头才说过那种话,此番为何、为何又要做出如此暧昧的举动,引他多想?他想及此,心头苦涩,甚至生出了微不可见的恨意。
意外遭受折辱的时候,江逐水不曾恨过,此时此刻,他面上神情不变,眸色深沉几许,将这些情绪小心匿起。
在砺剑崖时,他考虑过之后要如何与师父相处,想着既然师父不愿表露,那他也不提,二人仍如过去,做一对寻常师徒。但即便江逐水不如周乐圣通人情,也不是傻子,看出对方虽不承认对他有情愫,行止间却难免有不对。
照理,若师父不想让他误会,只会故意与他疏远避嫌,怎会如现在若即若离?
何一笑正要离开,忽听见细响,心道莫非是徒弟太久没回来,以至于屋里出了老鼠?可卧房之中并无陈腐气,又烧了火炉,暖融如春,显然心笙一直都有打理。
对方听见声,江逐水自然也听见了,稍一思索便知晓了来源,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他见何一笑已要看去,忙唤道:“师父!”
何一笑回过头,看见徒弟一手撑跪在床上,长发如瀑,披着他的玄色外袍,愈发衬得面白如玉,风仪不俗,但目光焦急,显是有话要说。
然而他却不自主愣了一愣。
江逐水肌肤白皙,他与洛阳君是甥舅,摘下手套的一双手光洁修长,因拢着衣袍而手指蜷起,似一朵洁白幽兰。
何一笑心中有鬼,明知徒弟并无他意,面对这副姿态,难免心旌摇荡。紧张之下,根本没注意对方要说什么,便循着之前听见的异声看过去。
叫住师父时,江逐水其实并未多想,令得开口后竟不知要说什么,因而当对方看去时,他没来得及阻止。
何一笑在一霎那之间,想过几种可能,但等真瞧见,还是呆住了。
卧房不起眼的角落,搁着一尺余高的铁笼,大半掩在帷幔后。露出的部分中,蹲着只巴掌大的白兔,抓着几根草料,胡须微抖,嚼食专注。
何一笑道:“徒儿竟……竟还养这玩意儿?”
他问了这话,心内仍有说不出的古怪感,只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徒弟偷偷养了只兔子。
此念方起,帷幔后又蹦出只来。
29、
何一笑惊过后又释然,想,再来几只也没差。
两只兔子大小仿佛,蹲在一道时,当真一模一样,玉雪可爱。
江逐水揣这两只兔子回来,本是为了试毒。可惜这事还没出结果,他便被罚砺剑崖思过,只得将兔子交予心笙暂养,因这事不好叫人知道,还着意嘱咐过别与人说。谁料师父会进他卧房,还恰好撞见了。
既撞见了,也没什么好隐瞒,江逐水道:“弟子从后山回来时,见它们长得好看,一时心动,便带回来养着了。”
“原来如此,”何一笑移开眼,没再看那两只兔子,想了一想,又道,“徒儿若喜欢这些,可以说与为师。小至鸟雀,大至貂狐,即便是虎豹,也能给你寻来。”
江逐水尴尬极了,又不好表露,道:“那倒不必,我养这些不方便。”
对方误会了他意思:“也是,你如今做了山主,若被人知道的确不妥。不然……养在我那儿?我那儿除你外,再没别人,你闲时大可过来。”
江逐水心里五味杂陈。何一笑无论外表还是作风,都和温柔体贴不相干,说出这些话时,面上表情仍旧算不得柔和,然而他话中的好意,却是谁都听得出的。
这事放在几年前,甚至放在一月前,江逐水怕都不会多想,此时听闻,却觉得过于热切了。
他正要开口,发现自己仍跪在床上,姿势不太好看,赶忙下床,道:“师父多虑了。弟子养那两只兔子,仅是碰巧,想到平常多是一人待着,才捡回来解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一笑想起自己这徒儿不下狱法山,除同门外也没别的朋友,的确称得上寂寞。可若哪日徒儿当真交游广阔,游玩各处……
他自嘲一笑,见徒弟站在跟前,正披着自己的外衣,又忍不住心中一荡,再不敢多想。
“徒儿既不要,我也不强求。流波台之会别忘了,五天后我来寻你。”
师父走后,江逐水站在原处,不禁又裹紧了衣裳。
之前发生的事他并没有忘记,面对徒弟身体明显的异样,何一笑为何一句不问,甚至故意避而不谈?
——师父其实什么都知道。
想到这种可能,江逐水几乎透不过气。
五日后,何一笑如约来了,还带着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秦铮腰间插着那杆竹笛,站在何一笑身后,眉抬得有些高,看来心情并不愉快。
江逐水皱眉:“六师弟也要去吗?”
何一笑道:“他不小了,该带去见见人了。”
以他说法,去的人应当是孟玄同,然而山中皆知何一笑不喜这弟子,故而跳过他选了更年幼的,也实属正常。
秦铮抱着胸,在他身后冷笑了一声。
何一笑与寻常的师父不同,待弟子并没几分身为尊长的自觉,听见声回头瞥了一眼。
其实秦铮素来对人冷笑惯了,与师父见面也少,一时竟未想到自己处境,笑过后立马出了一身冷汗。抬头时候,恰见对方扭头看来,那双孔雀绿的眸子分明诡异如爬蛇,叫他背上凉飕飕的,似有什么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