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一截一截断在烟灰缸里,张文山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况且他那么骄傲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只用靠我就好了,一生衣食无忧。”
“大少,您总有一天是会结婚的,总不可能养二少一辈子……”
“结婚?”张文山冷笑一声,“只要他活一天,我就一天不结婚。他死了,我倒是可以考虑结个冥婚。”
电话铃突然响了,张文山直起身体接起来,喂了一声,手掌忽然青筋暴露,几乎要把听筒捏成两段:“什么?跳河了?再说一遍?”
“人呢?”他对着听筒吼道,“肖重云人呢?捞起来没有?他现在怎么样,是死的还是……”
张文山声音突然软弱了下去,仿佛带着祈求的意味:“他还活着吗?”
电话是跟在敞篷法拉利后的安保车打过来的。据说当时车正在过一座桥,肖重云忽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翻身跳了下去。可能是为了看风景,法拉利当时开的不是很快,然而那么一跳,怎么也得震碎一两根肋骨。
安保车就看见肖重云从车上跳下来,在桥上滚了一段,又艰难地站起来。
保镖们立刻停车,然而来不及了。
肖重云已经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河水湍急,一瞬间就看不到人影了。
张文山当即带着人往法国飞,高价请了蛙人团队,一无所获。蛙人说这条河水文条件复杂,水下漩涡多,又浑浊,没有那么容易将人捞起来。而即便捞得起来,那也是一具泡胀的尸体了。
第52章 浮生
肖重云非常清楚的记得这条河。
从格拉斯到尼斯蓝色海岸机场的路途中,必须经过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河流两岸是高耸的杉木和橡树,横跨河面的桥梁年久失修,车辆上桥时通常会减速。而那时他冷着脸欣赏风景,司机更不敢开快了。
“我一直很喜欢前面那座桥上的风景,树林的倒影很美,”肖重云说,“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了。”
就这样,法拉利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爬上了桥。
这边道路向来不拥挤,除了跟在身后的安保车,桥上就只有这辆法拉利。机会永远都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的,因此肖重云觉必须抓紧。他手放在安全带的锁扣上,探出身子看外面,问开车的司机:“后面安保车上,坐左边的人是谁?”
法拉利先驶出,安保车才跟上,因此司机并不知道身后的车哪个位置上坐了谁。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至少应该从后视镜看一眼。
肖重云心跳如鼓,他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然而司机却并没有回头:“二少,他姓刘,是张总的私人保镖。他一直张总身边,所以您觉得面生。这次张总让小刘来保护您安全。”
座次应该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肖重云有些失望。车已经要行驶到桥面的最高点,他假装无意地靠着车门,开口:“我想跟小刘说句话。”
司机有点为难:“二少……”
“你们不是来保护我安全的吗,”肖重云冷声道,“怎么,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男人在触怒肖重云与通话的风险间做了个评估,略一迟疑,伸手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嘈杂的电波声响起来,他开口道:“小刘,二少有话想跟你——二少?二少!”
法拉利紧急刹车停下来,而这时肖重云已经在他分神的瞬间,跳了出去!
坚硬的石砌桥面,法拉利就算开得再慢,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就这么跳下去,也得摔断一两根肋骨。肖重云在地上滚了两圈,当场就脸色卡白全身蜷起来,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司机推开车门冲出来,大声喊着二少别动,肖重云却又抓住旁边的栏杆,硬撑着爬起来。
那栏杆很低,就到人的腰部,肖重云靠在看上,向着冲来的保镖们笑了笑。
然后他仿佛站不住似地,身体往后一仰,直直地就掉了下去。
水面当时就发出一声闷响。
肖重云隐约听见有会水的保安跟着跳下来,但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那时意识都被求生欲望占满了,也不知道是跳车时身体与坚硬地面接触时更疼痛,还是整个人拍在水面上更疼痛。所幸的是意识还清醒,并没有昏迷。
他喜欢这条河的景致,很久以前曾经约了同学来这里钓鱼,后来发现水流太急不适合垂钓。那时他们在桥的后面隐秘的地方找到一座水獭用枯枝搭的旧水坝,还拍照留念过。水獭早已经不见踪影,但是水坝还留着,在急流当中圈出一小片静水。
这是他选这条河的理由。
水流太急了,一转眼就把人重得没影。肖重云抓住一跟浮木,凭借着微渺的记忆,奋力往水坝的方向游去。他撞了几处暗礁和岩石,终于被卡在动物搭建的枯枝之间。
远处人声鼎沸。
警车似乎来了,好像还请了潜水员。刚才跟着他跳下来的保镖应该没有找到人,于是报了警,可能还给张文山打了电话。肖重云不知道张文山听说他跳车之后会是什么表情,竟然有些期待。这个男人总以为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很想看现实打他脸的样子。
当然肖重云是看不到了。
只要他想活下去,就最好别再见到那张脸,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钓鱼时走过的小路依然还在。肖重云拖着沉重地身体往前走,绕过了警车呼啸而来的道路,用学弟给的钱在杂货店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他在一处站牌生锈了的公交车站旁站了十分钟,上了一辆乡村长途汽车,一路到了尼斯。
肖重云手上一直戴了一块欧洲老店私人定制的好表,张文山送的,一定要他戴着。他找到一家上了年生的钟表店,把那只表取下来,换成现金。表确实是不错的,换的现金够他买当天最近的一班机票,直接飞往国内。
肖重云虽然年幼时随母亲去了吉隆坡,却从来没有更换过国籍,护照上一直是中国公民,每年定期回大陆采风。
他先到了广州,隐姓埋名找了家小酒吧,做了一段时间招待。因为有一次客人打火机失火,点燃了地毯,他直愣愣地站在店里,看着跑来跑去的人群,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店长推搡着他喊:“这么呛人的烟味,你闻不到吗?!”
肖重云半响才说:“我闻得到。”
这种气味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第二天他辞职了,用攒了一点的钱去了C市。那是他母亲少女时代生活的地方,小时候常常听母亲谈起过。这座城市深处内陆,群山当中一片平地,气候温润,水土肥沃,让他很喜欢。肖重云原本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再卑微的工作都干,有一天忽然路过了一家正准备拆迁的香水店。
据说是家有二三十年历史的老店,原本是位老人开的,早已过世,又转手给他人,现在接手的人也不愿意做了,房东正要拆了改旅游特产店。这家香水店在一条风情街上,名字就叫“香水店”三个字。原来是红砖瓦房带院子,后来院子已经拆了,新老板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有了玻璃门和成列架,看上去还不错。
倒还不错,肖重云想。
他就顺便,去问了问租金,意外还挺高。
“风情街嘛,”房东阿姨道,“寸土寸金,没钱就不要考虑了。”
房东阿姨其实心挺好:“这条街拐个弯租金就要少一半。年轻人你真要做生意,去那边开个面馆也不错。”
肖重云真心喜欢这家老店,而且他真心不会煮面。
他去找了地方,把之前在法国时身上配搭西装的领带夹卖了。那只领带夹肖重云一直随身带,用了很多年,款式虽然不出彩,上面镶的确实一枚实打实帝王绿翡翠。他原本想留在身上做一个念想,后来他觉得,这样的带着噩梦回忆的念想,不如现实中一处温暖的住所,于是就匿名拍卖了。
因为卖得匆忙,价格略微低了一点,也算一笔存款。他租了那间老店,里屋外屋都翻新了一遍,将里面留下来的,生锈过时的设备仪器修理修理,凑合着用,然后去隔壁大学找了书法社学毛笔的学生写了块牌子。
勤工俭学的小同学问:“你这招牌叫什么名字?”
肖重云想,自己是死过一遍,又活过来的人,以后就飘萍逐水,也不想要求什么,于是说:“浮生。”
小同学说:“我们社团在搞活动,写两个字送三个字。老板你写两个字和五个字价格是一样的。”
肖重云心算了一下,觉得不能浪费:“那你就再多加三个字,浮生香水店。”
他拿着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往回走,找木匠做了块牌子,挂在门上,就这么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在这几年间,肖重云听到了很多传言。最开始是张文山高价请蛙人下水,又雇人沿河上下游搜寻,后来便是他带着人硬要把那条河前后堵起来,把水抽干。当然不可能,差点还和法国当地警察干起来。再后来是请了高僧做法事,看上去是要安灵,请的却是一位给名流主持过婚礼的和尚。
再往后流言就平息了,大概是张文山打听到了他买衣服的杂货店,或者是办事效率低下的法国警方调转方向,查到了他的出境记录。肖重云是一位自由的,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公民,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自然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而张文山只要沿着这条线稍作调查,就应当明白,他的入境记录在广州。广州是一座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交通特别便捷的城市。从那里,肖重云有机会去中国广袤土地上,任何一处他愿意停留的角落。
张文山彻底地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不过据说张文山还是派人帮他拿了毕业证书,对外宣称二少爷身体不好,在家休养。肖重云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愿意在张文山的回忆中,休养一辈子。
肖重云守着这家每个月收入仅够房租的香水店,卖一点自己调的作品,看一看外面路过的C城女孩,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降落。冬天他抱着一只不怎么灵的取暖器,夏天时开一架嗡嗡叫的老空调,生活安逸而舒适,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少不入蜀。
没有人在意这家店的主人是谁,也没有人听过东方的肖。那位格拉斯的天才青年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位胸无大志的老板。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肖重云想,或许应该再雇一个店员。
这样他在里屋看电影时,有人能够在柜台上帮他收钱。
肖重云又去了隔壁大学,贴了几张招聘钟点工的启事。启事刚贴出去,当天下午就来了个男生。男生个子很高,剪了个平头,穿了件普通的夹克衫,拿着他的宣传单进来,问什么都只答一两个字,好,不是,嗯。
肖重云第二天重新去贴启事,第三天又去,再也没有别人来了。
第四天时,他贴完走到校门口,想买杯水,又调头走回去,正好看见之前那个平头男生在站在他贴启事的地方,一张一张把纸往下撕。他认真仔细地撕掉了肖重云贴的每一份传单,擦干净墙上留下的胶水痕迹,确定自己已经排除了最后一位潜在的竞争对手,才转身离开。
肖重云走回店里时,平头小男生已经等在门口了,拿着最新的一张单子:“肖老板,你是不是还没招到人?”
肖重云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姓肖?”
“书法社说的,”小男生说,“我同学,给你写过招牌。”
男生又说:“我喜欢你的香水。”
“我不招喜欢香水的,”肖重云低头看他的简历,“我招缺钱的。”
“我缺钱。”
这个答案尚可。
不知道为什么,肖重云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孩子,眉眼明亮,低调隐忍,和记忆中某个影子重叠了起来。他仔细搜索,却找不到那个影子的脸,只剩一阵风,从空空荡荡的胸口穿堂而过。
他最终打电话过去,让这位叫张松的学生过来了。
怎么说呢,他毫无缘由地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位青年后辈,值得他温柔相待。有那么一个约定,在还没有来得及实践时就忘记了;有那么一个未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消散了;有那么一首关于青春年华的诗,在还没有人诵读的时候,就被烧毁了。
肖重云靠在竹椅上,问那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进门报道的男生,面含笑意:“你知道真正含蓄的,深刻的,穿越时光而温柔不减的香气是什么吗?”
“如果你足够认真努力,天资又不是十分差,我可以陪你看一看‘中国香’的风景。”
类似的话他好像也对别人也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第53章 登门拜访
张松回国的时候,周天皓亲自去机场接人。
小鬼在马来西亚养了足足三个月的伤,完全错过了香水新人秀比赛,在土豪父亲远程结清住院费后又逗留了一个月,才背着帆布包独自回来。
张松要回学校,住宿舍,周天皓本来想拿学校食堂打发算了,又觉得小鬼已经瘦了这么多,再饿瘦一点,肖学长回来不好交代,就一车带去了平常吃饭的餐厅。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加了个乳鸽汤,道:“早知道你家那么有钱,就不要总上我这里蹭免费的洗衣券了。”
“……”
“我还知道你混进Lotus在C市的分部免费领员工餐巾纸,拿回去向我学长邀功。”
“我老师说了,只招缺钱来勤工俭学的。”小鬼夹了一筷子菜,低头开吃,“如果他知道我有钱,就不要我了。”
周天皓呲之以鼻,义正言辞地教育他:“装穷是没有用的,装可怜也是没有用的,反正学长也不会要你。我学长指导过的后辈,不说千儿也有八百,不要觉得自己多特殊,你就是其中渺小的一粒尘土,过两天就会被忘掉。肖学长只是看起来温柔善良,其实最冷酷无情,狼心狗肺,一旦分别后再回来,根本就不记得你的脸。真的,不骗你。”
几个月不见,张松比之前瘦了很多,整个人晒黑了。他还是贴头皮的寸头,穿了件短袖T恤,要不是在吉隆坡当地电视台找血源,也看不出其实家世深厚。周天皓后来打听了一下,听说小鬼家不知道是挖煤矿的还是搞金属的,总之就是坐守金山。
这段时间周天皓其实很忙,一直在全国满地跑。“蜀锦”事件以后紧接着大量弥补性的宣传与造势,逼得他四处出差。香气这种东西,说半天是虚无缥缈的,如何完美解读有一半靠调香师,另一半靠广告宣传,因此他用那款香气接近的旧配方替代“蜀锦”的策略,事实上是成功的。然而因为谁也不知道作品与广告究竟谁占的哪一半,所以整个宣发团队必须十分卖力。这次他来接小鬼,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那一丝丝时间,第二天还要出国。
周天皓看小鬼吃得差不多了,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学长失踪之前,在做什么?”
小鬼的筷子蓦然顿住。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
“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去拍节目,他在酒店等我。那几天他一直在酒店,几乎没有出门,”张松道,“我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听节目组的人说他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你没有和大部队一起回来,单独一个人走的?”
“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花。”
“你买花干什么?”
“送我老师。”
“你送我学长花干什么?”
小鬼不吭声了,又埋头吃东西,吃了好一会儿,才跳过刚才的问题,继续往下说:“我出院以后在吉隆坡找了个地方住下来,找我老师。我拿着他的照片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说见过他。”
“有人说那天看到一辆救护车从酒店后门开过,但是那条路又破又旧,查不到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资料。”
“我实在找不到,就回来了。”
周天皓听得很认真:“你是熊猫血,这个肖学长知道吗?”
“没跟他说,”小鬼垂下眼睛,“怕他不收我。”
“后来怎么调到血源的?”
“本来医院有一点库存,家里找人在电视台放求助信息,又来了几个捐献的。”
这种求助节目的效果竟然立竿见影,倒是有点奇怪。他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开车把小鬼送回学校,停车时仿佛突然想起一般,随口一提:“你也别太担心,学长他人挺好,给我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