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缓缓掰开梁九功的胳膊,一言不发的出门,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几人留下。
——
胤禛的伤不好骑马,等他坐着马车到胤祚府上的时候,胤祚已经有些醉了,一惯清冷的眸子氤氲起朦胧的薄雾,玉白的面颊染上一丝酡红,那含笑抬眸的样子,有着让人心脏骤停的魔力。
“老六,”胤禛上前抢他的酒杯:“别喝了。”
胤祚任由他将酒杯拿走,目光有些茫然的落在窗外,顺手将酒壶抓起来,喝了一大口。
“胤祚!”
“四哥,”胤祚的声音听不出任何醉意,平静平淡:“那天我看到一个妇人。”
“嗯?”
“她坐在儿子的坟前默默的流泪,周围很多人在劝她——别闹了,回家去吧!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说,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
胤禛听着胤祚用不同的语气不停的重复着“别闹了”三个字,忽然觉得有些揪心。
“四哥,你知道吗?我忽然很理解她的感受。”胤祚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窗前:“那里,是紫禁城。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爹在那里,娘在那里,哥哥弟弟都在那里……十七岁之前,除了随扈,我离开它不超过十次,我前半生的记忆,几乎全部都在那里面……”
“为什么你们有时候,把我看做一碰就碎的玻璃人,有时候,又当我是刀枪不入的铁金刚?”胤祚转过身来看着胤禛,目光中带着某种苍凉:“是不是,只有我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你们才会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过……”
“胤祚……”
“我很难过,四哥,”胤祚带着淡淡的笑,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我很难过……那里,几乎是我生命的全部,没有了它,没有了家,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看见圣旨的一瞬间,我……他自以为仁慈,却不知道,我宁愿被他圈了!”
他顿了顿,又笑了笑,继续道:“幸好我还有旺财,他在我耳边一直叨叨叨,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四哥,你知道吗,我振作起来的理由真的很可笑,我想,我还有旺财要养呢……”
“我这样想着,没有了活了十八年的家,没关系,我还有下一个十八年,二十八年,甚至三十八年……我可以重新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永远不会被人撵走的家,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旺财,我还要挣银子,养活我们两个人呢……”
“胤祚……”
“四哥,”胤祚看着胤禛,道:“我振作的很不容易,四哥,所以,能不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我?出了这个门,我们还是兄弟,喝喝酒,打打架,但是别他妈跟我说‘不要闹了’这句话行吗?我就想安安静静的过我的日子。”
“胤祚,皇阿玛不是真的不要你,他……”
胤祚就势坐倒在窗边的椅子上,眼神开始散乱,声音也时高时低:“我就是被他养着的一条狗,高兴的时候,抱在怀里宠着疼着,不高兴的时候,就一脚踹出家门,完了心里有些过不去了,再扔点肉骨头让我去舔,我还得感恩戴德……四哥,我没那么贱。”
“若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错,他怎么罚,我都恭恭敬敬领着。可惜他只是恼羞成怒,拿我胤祚做他的出气筒。”胤祚笑笑:“诚然,他或许哪天心血来潮,又会勾勾手指头把我叫回去养,但是四哥,我没那么贱。”
“是他先不要我的。”胤祚举起酒壶,将酒慢慢倒在地上:“我胤祚,就是他手里的一壶酒,他想泼就泼,想收……却难。”
“胤祚,”胤禛干涩道:“他是我们的阿玛。”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胤祚嗤笑一声:“我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人人都知道他是皇上的时候,我却当他是阿玛。”
“回想那个时候,我有多少法子可想?苦肉计,以退为进,借刀杀人……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比现在好一万倍。可偏偏我一个都不想用,我只想冲到他面前问问他,我也是你儿子,阿玛你怎么可以那么偏心,你怎么可以那么偏心,怎么可以那么偏心!”
胤祚终于彻底醉了,挥着手胡言乱语:“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自己不要我的……”
……
一炷香之后,胤禛将终于醉倒的胤祚安置在软榻上,掩上门,一转身便对上一张熟悉无比的脸,顿时愣住。
康熙抬手制止胤禛行礼,似乎感觉有点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没有说一个字。
梁九功留在后面,看了胤禛一眼,摇头叹了口气,跟着去了。
胤禛叹了口气,梁九功会向他求救,自然也会禀报康熙,却不知道康熙在外面站了多久,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去了,微微皱眉,加快了步伐。
在他们身后的小花厅,原本醉的人事不知的胤祚慢慢睁开眼睛。
算计人心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的很。
他讨厌这个时代,却又希望,他活着的时候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康熙能健康长寿,百姓能安身乐业。
他想摆脱康熙的约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却也清楚知道,若自己真想活的肆意,靠的依旧是眼下的身份。
明里暗里,狠话说尽,希望他不再做多余的事,却又不想真的让他厌弃……
胤祚闭了闭眼,果然是喝醉了,居然开始多思多虑起来,这是嫌自己心疾太轻了吗?
想这些做什么?爷想干什么干什么!就算爷做了婊子又立牌坊又能怎么样?说几句酸话恶心死爷?
胤祚微微一笑,头枕着胳膊,对翻窗而入的人影招手道:“谢了,兄弟。”
第21章
进来的人是陈拙,看着胤祚微微敞开的领口,陈拙将胤禛替他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扔给他,淡淡道:“我不是你兄弟。”
胤祚接过外衣,慢腾腾的穿,一边漫不经心的道:“知道,汉人才是你兄弟嘛!”
陈拙双目爆出闪电般的精芒,沉声道:“你说什么?”
胤祚茫然的眨眨眼:“怎么,难道你不是汉人?”
他脸上尤带醉意,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起来竟有几分天真懵懂的意味,让人很想去摸摸他的头,碰碰那张脸。
陈拙垂下目光:“是。”
“是什么?”胤祚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好奇的看着他:“白莲教?朱三太子?天地会?”
下一瞬,胤祚便觉得一阵天翻地覆,被陈拙死死压在塌上,一只手锁向他的咽喉。
胤祚喝多了,慢了半拍才开始反抗,可惜他功夫原本就不及陈拙,又失了先机,很快两只手被按在头顶,双腿也被陈拙用膝盖压住。
胤祚依旧在笑:“原来是天地会啊!”
心中叹气,没想到真的中大奖了,果然皇子身份想要安安静静过日子真挺难的,一说要招侍卫,什么牛鬼蛇神都摸上门来了。
陈拙捏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抬头,声音低沉道:“你想死吗?”
胤祚反问:“你敢杀吗?”
陈拙嗤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你觉得这世上,有我不敢做的事?”
话刚说完,肋下就是一痛,原来却是他大意了,他力气是比胤祚大,但要一只手挟制胤祚两只手却是不能,他方才腾出一只手来掐胤祚的脖子,便给了他可乘之机。
陈拙吃痛之际反射性的侧身,胤祚又有一只脚恢复自由,在他腰上狠狠撞了一记,不想陈拙这次早有准备,一声不吭的硬挨了一下,整个人合身向已经起身一半的胤祚撞了下去。
胤祚闷哼一声,被陈拙的肩膀狠狠撞在胸口,跌回软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抬腿对死死压在他身上的陈拙就是几下膝撞。
陈拙身子像是铁打的一样,任由胤祚的拳脚落在身上,一声不吭擒向他手脚。
这样的贴身缠斗,原本就是力气小的吃亏,何况胤祚还被压在下面,是以没多久又被制住。
胤祚实在没了反抗的力气,被压在软塌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心想醉酒果然误事,这次实在太莽撞了。
为了制住他,陈拙也很费了些力气,脸色微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陈拙锁住胤祚咽喉,压低声音道:“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胤祚叹气:“这个重要吗?”
“关系到你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你说重不重要?”
胤祚淡淡道:“爷赌你不敢杀。”
陈拙手上一紧:“哦?”
“你以为没有绝对的把握,爷会当面戳穿你的身份?虽然爷只是个被废的皇子,但对自己的命还是很珍惜的。”虽然受制,但胤祚丝毫不落下风,道:“陈壮士,你如何进城的?居住何处?谁替你掩饰身份?谁介绍你来爷的府上应征的……你以为这些,爷查不出来?你身份已经泄露,杀了我,无非泄愤而已,但却要累及许多无辜——天地会以侠义著称,想必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吧?”
陈拙冷笑:“难道我不杀你,他们就能活不成?”
他眼中还是杀气凛然,但胤祚敏锐的察觉到他的犹豫,淡淡一笑道:“爷没事,他们就没事。”
“你以为我会信你?”
“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什么选择?你怎么不想想,若爷真想抓你,别说调集兵马,就算只是我府上那几十个侍卫,你也很难脱身吧?”
陈拙冷哼道:“我天地会是你清廷死敌,你会这么好心?”
“错了,”胤祚嗤笑一声,道:“应该说我大清朝廷,是你天地会的死地,而你天地会,对我大清来说,却只是区区疥藓之疾。”
陈拙低喝:“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利!”
胤祚淡淡道:“若非没将你们看在眼里,为何在明知你身份的情况下,爷还将皇上可能会来的消息告诉你?你不会以为爷想让他现在就死吧?”
康熙若现在死了,即位的便是太子,第一个倒霉的必然是胤祚。
这个道理陈拙也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他心里才充满了挫败感,怒道:“你故意告诉我康熙可能会来,让我盯着好及时通知你,是你给我下的套?”
“顺道而已。”胤祚淡淡道:“我实在烦了那个人,爷不想和他玩了!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硬像听不懂人话似得,我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欲情故纵,都是矫情!他凭什么以为,他把我当做弃子之后,我他妈的还会对他的小恩小惠受宠若惊?”
“只有让他亲耳听到,我才能让他知道,我真心希望他别再来烦我了。”胤祚道:“至于你,只是顺便试试你有没有弑君之心……你若有,直接变成死人,算是少了一桩后患,若没有,正好替爷跑次腿,怎么都……”
忽然脸色一变,大怒道:“给爷滚下去!”
胤祚虽然是初哥,但好歹也是男人,绝不会出现“哥哥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顶到我了”的误会。
两人将话说开,陈拙不敢杀他,继续制着他也没意思,闻言退开两步,转过身去道:“衣服穿好。”
胤祚不以为意的整理外衣,男人嘛,挨挨蹭蹭的有点反应也正常,世上好那口的到底还是少,哪那么随便就会碰上一个……不过,胤祚疑惑的想:刚刚爷有碰到他那个部位?
整理好衣服,穿上鞋子,胤祚回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陈拙在他身边坐下,道:“心疾不宜喝浓茶。”
胤祚道:“酒都喝了,浓茶算什么,难得任性一下——你怎么还不走?”
陈拙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胤祚不耐烦道:“爷能有什么目的?只要你别给爷惹麻烦就成!是不是觉得爷要不要挟你点什么,爷就不怀好意啊?”
陈拙冷笑:“不然呢,难道你也要和我说,你同情我天地会?你身为大清……”
胤祚将茶杯朝桌子上一顿,怒道:“你能不提这个茬儿了吗?不就想知道爷为什么放过你吗?爷是怕打击你才不和说,既然你非要知道,那爷就告诉你——在爷心里,天地会的存在对大清朝廷不说有益无害,但也是利多弊少。”
陈拙失声道:“你说什么?”
胤祚问道:“你们天地会的宗旨到底是什么?反清复明,还是除暴安良?”
陈拙闷声道:“两者都有。”
胤祚道:“你不觉得,这两个宗旨很矛盾吗?”
“矛盾?”
胤祚道:“纵观历史,想要改朝换代,大约就是三种情况,起义、兵变、外敌。天地会是汉人组织,那么就只剩下起义一种情况……既然如此,就该期待暴政才是,可你们偏偏又要除暴安良。”
他耸耸肩,没再继续。
陈拙道:“除暴安良,撇除道义上的原因不说,至少可以增加天地会在民间的声望,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胤祚道:“在暴政之下,这一点当然很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说不得就能拉起一支大军;但若在清平盛世,这星星之火,却是一吹就灭,你看这些年,各地起事的也不少,可有能撑过半年的?”
他笑了起来:“现如今,如果哪个地方有了贪官,百姓就开始祈祷:如果天地会的好汉来将他一刀杀了……”
陈拙见胤祚不说下去,反而开始闷笑,不悦道:“这有什么不对?”
胤祚这才继续道:“……朝廷再派个清官来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胤祚拍案大笑,陈拙像被捅了一刀似得,郁闷的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
胤祚终于笑够了,正色道:“于我而言,天地会的存在,一则可以替朝廷去除一些毒瘤,还百姓一方平安,须知有些地方势力,为恶一方,却往往连皇上都拿他们没办法,二则,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天地会这个大敌在侧,也可使朝廷、使皇上保持清醒,实乃一举两得之事。当然,站在朝廷的立场,天地会当然还是要剿的,若是任由坐大,也是后患无穷。”
其实这些不过是借口,胤祚前世做了二十五年汉人,今生只做了十三年满人,让他对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有些人说康熙是明君,百姓如今生活安定,造反就是陷百姓于水火,这话在他看来,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问问自个儿,若是当年倭寇入侵,大肆屠杀之后占了我华夏,再来个明君统治,他反是不反?只怕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是要反的,至于剩下那一个,不说也罢!
不过这些话,胤祚也只敢心里想想,他今生的立场在这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真的站在天地会那边。
陈拙此刻已经郁闷的连喝了三杯了,胤祚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有一线希望成功,要不是听?”
陈拙哪能不知道胤祚是要戏耍他,依旧咬牙道:“你说。”
“你们可以扶持我做皇帝啊!”胤祚很正经的举手,道:“我发誓,等我当了皇帝以后,一定骄奢淫逸,年年征战,年年加赋,弄得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他说的自己都笑了,拍拍陈拙的肩膀,正色道:“若我是你,就引而不发,好好积攒力量,收拢民心,等到什么时候,百姓过不下去了,举手一挥,揭竿而起,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想起一百多年以后来自海外的耻辱,他希望那个时候,华夏能拥有强悍的力量,不管是来自朝廷,还是民间。
见陈拙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胤祚耸耸肩,道:“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才是百姓的想法,造明君的反是没有前途的。当今天子是明君,我的那些兄弟们,不夸张的说,不管哪个上位,就算不是明君,也绝不会是昏君,至于再后面,我想就算是个昏君,这两代积累的东西,也够他挥霍了……所以这一百年,你们就别想了,至于一百年以后,你我反正是看不见的,管他洪水滔天呢?”
抬眼见陈拙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皱眉道:“爷现在的酒可都是花自个儿的银子买的,你别当水喝成不?”
陈拙沉声道:“听说康熙在浑河亲口尝了百姓充饥的水藻,是真是假?”
“这不会就是你不动手杀他的原因吧?”胤祚不等他回答,敲着桌子道:“今年二月,皇上巡视五台山,途经浑河灾区,亲尝水藻知百姓艰辛,回京后立即派于成龙、王新带人前去勘察,令十日内必须出发。三月初二,二位大人点齐人手,得皇上详细指点后出发。三月十六,于成龙回京献图请旨,万岁爷与他商讨至三更,决定新修二百里河道。万岁爷道,如今农事方兴,不可动用百姓力量,可用旗下丁壮修筑,务必在雨水前浚河筑堤完毕,使土地能耕,百姓生计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