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门主早已挺直腰板,喜滋滋地走到唐原身侧,朝这个捂着胸口匍匐于地面的少年狠踹了一脚。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起来啊!继续牛气啊!”
唐原眼前早已发白,这人在说什么他根本听不清。
就连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都已慢慢被屏蔽于感观之外,仿佛皆已与他相隔甚远。
他心中平静至极,无怨无怒,竟完全没有因这人的落井下石升起丝毫怒气。
——也对。将死之人,哪有爱恨悲喜。
只可惜,他原本还想跟师父炫耀一下自己赢来的浮光剑的。
却再没有机会了。
不论有何恩怨,唐原都确实是个令人深感惊艳之人。
见他临死前这般被人折辱,安良心中微有些不忍,朝那门主劝道:“莫再生事端,反正他已必死了。”
那门主在唐原入门时被其杀气所慑,自觉十分丢人,现在好不容易可以逮着这人撒气,哪会这么轻易住手,甚至还抬起脚、准备往唐原身上踩去。
然空中却突然有一道锐鸣。
这鸣音凄厉绝望,屋内人闻之都不由捂紧了耳朵。
梁则运起内力隔音,望向声音来处。却见夜色中一烈焰般灼然的怪鸟飞驰而来,直冲进屋中、一口咬住了那门主的脑袋。
瞬息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门主的脑袋已被啃掉了一般。
红白交加、流淌一地,一个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门主瞬时捂住胸口吐了出来。
此鸟一击得手便不再恋战,叼住地上的唐原就欲离开。
安良连忙朝梁则大喝一声:“梁兄,不能让它把唐原带走!此人神秘莫测、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招数也说不定!”
梁则闻言长睫微抬,旋即拔剑冲向这鸟。这鸟速度本就不快,此时嘴上又叼了个沉重的人、行迹更是受阻。
这一剑刺来,怪鸟为避免其寒芒伤到唐原,竟堪堪任其在自己羽翼上划出一道长痕。
鲜血与烈羽交融,怪鸟疼得发抖,却带着不要命的气势向外冲去。
可梁则就守在门口,剑气如屏,竟一个缺口都没有。
又一道剑光毫不留情地劈在怪鸟身上,怪鸟终于没忍住,吃痛地松开了口中叼着的唐原。
被摔落在地的少年意识早已模糊,狠狠坠地后连个闷哼都没有发出。
忠鸟护主?
梁则心中对其暗暗赞赏。
反正他的任务中也没有这只鸟,便放它一命吧。
他收剑出掌,以内力为气将这鸟狠狠送出。
怪鸟避无可避,竟被这一掌直接送出了几十米。可待其身形稍稳,便又扑闪着翅膀、准备再度上前。
梁则却不再给它机会,长剑一转,便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怪鸟哀鸣盘旋,片刻后竟带着决然之势朝这屏障冲来,一次又一次的冲撞屏障、试图将其冲破,可这剑障坚不可摧,它的殊死之搏只带出了一声声徒劳无功的闷响。
鲜血从它头上簇簇而落,可其冲击却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缓,竟隐隐有不死不休之势。
梁则长叹一声,心中有些悲悯,剑势随之一缓。
然而正当此时,竟有一道身影趁着屏障微弱的那一瞬冲到屋中、掠走了地上的唐原!
这人速度极快,梁则根本未来得及阻拦,屋内众人更是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人突然消失无踪!
怪鸟见有人得手,欢喜地鸣叫了一声、随之而去。
梁则眉头一皱,刚欲追上前,夜色中却有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传来——
“早闻江南有佳人,果然风华非常、吾甚悦之,今夜月色甚好,正宜迎人。莫追。”
话音一落,梁则连忙回头看向主座。
果然,在其之上已落了一道信笺、写着与适才此人所言相同的话。
这信笺微微泛黄,上有郁金香之气,缥缈杳然。
第41章
楚留香嘴上说的轻松,心中却像压了块石头一般沉重。
梁则是江湖上有名的剑痴,其剑道天赋比之其师祈宁犹有过之。刚才若不是那只鸟分去了他大半注意力,自己绝不可能轻易得手。
但此时还不能放松,一旦被追上,以自己的身手、根本无法带着唐原安然离开。
何况,也不知这人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堂堂盗帅,轻功独步天下。自年少成名后,他已很少像这样狂奔过了。
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确定身后无人跟来后,楚留香才稍微放松了些、将怀中人放到了地上仔细打量。
他稳稳扣住唐原脉搏,心尖却有些发抖。
被梁则的剑穿过心脉,真的还有活命的可能性吗?
也许没有。
怀中人脉搏已几乎微弱至无,能被感受到的气息已越来越薄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他指尖。
——这个人死了。
楚留香略微怔然地收紧手臂,将唐原牢牢抱住,眼前似乎还是几日前、他摘下这人面具时的那惊鸿一瞥。
可现在,这个人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甚至算是死得狼狈。
他叹口气,伸手想将这人身上的灰烬拂去,可灰烬却因与鲜血交融而牢牢粘在了他的衣襟上。
卓然于世,却终归于尘土。
楚留香心中微凉,愣了许久,决定将这人埋起来。
不管怎样,要让他入土为安。
香帅敛眸,刚想起身将唐原放到地上、方便他挖土,却忽觉异样。
他顿了顿,面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重新搭上唐原的脉搏,仔细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相信——
这人居然又活了!
而且内力还在迅速恢复!
楚留香忙将人抱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唐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就像是方才脉搏的跳动都是错觉一般。
可他确定,那不是错觉!这个人,死而复生了!
楚留香连忙将手放到唐原后背上,为他输送内力,努力保持他心脉稳定。
片刻后,唐原的死意果然已全部消退,现在他怀中抱着的这个人,似乎就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香帅不知,其实就在他忙活的时候,唐原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
他的意识早在香帅从空中降落于地面时便已恢复,只不过他动不了。
眼前的游戏面板上,一行血色大字浮于其上——
“你已身受重伤,5分钟后方能恢复。”
和游戏中一样,这个时间是会动的,被楚留香这么一顿折腾后、就已只剩下了1分钟。
唐原安静地窝在熟悉的怀抱里,鼻翼间满是他最爱的花香气息,嘴中的血腥味似乎都淡了不少。
他突然很安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从不曾这样安心过。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抱紧了他。
唐原看着倒计时的数字慢慢变成了零,竟有些不愿意起来,片刻后却还是轻声道了句:“谢谢。”
这突然的声音,把正凝神为他传输内力的楚留香吓了一跳。
“你好些了吗?”
“恩。”唐原轻轻应了声。
楚留香见他真的活了过来,发自内心地喜悦道:“你竟有这样的本事,难道真的是仙非人不成?”
唐原沉默片刻,一双紧闭的眼眸倏忽缓缓睁开,莞尔道:“你猜?”
月色之下,这双眸子亮得惊人,还盈满了平素绝不可能存在于其中的笑意和温柔。
楚留香呼吸一滞,竟不自觉地躲开了这灼人的注视。
他伸出手摸了摸鼻子,长长的睫毛急促地扇乎了好几下:“你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彼此彼此。”
唐原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走到一旁的岩石处倚坐了下去。
“你为何会突然前来?”
楚留香也坐到他身旁,道:“有个叫浮生的孩子让我救你。”
唐原心下了然,约莫是浮生见事情不好,又知道楚留香轻功超群、是能让自己脱离险境的最后希望,便去寻了他。
只是那孩子对楚留香的踪迹根本无从知晓,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寻到人。
见唐原沉默,楚留香还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的同伴,忙道:“你同伴不会有事的,梁则不是滥杀之人。”
“我知道。”
唐原当然比谁都了解梁则,何况他已通知酸与带着白祭雪他们撤离了。
楚留香起身从怀中掏出火折,又在附近找了些枝叶,在唐原面前生了火堆。
唐原看着他忙活,突然道:“你为何救我?”
“兴致使然。”楚留香回答得毫不犹豫,“何?3 瞿闳羲懒耍移癫皇怯涝锻挡坏侥愕拿婢吡耍俊?br /> 他弄好火堆,又坐回了唐原身边,笑道:“不过此战一毕,你又要轰动江湖一回了!秋宁剑谷都杀不死的人,你还是史上第一位。”
“确实。恐怕日后会麻烦不断了。”
“不碍事。”香帅眨眨眼睛,“反正你又不会死!就算遇上了,我再去一次、像这样把你带回来不就好了?”
唐原轻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没有不会死的人。”
楚留香闻言,倏忽抬眸看向唐原,对方正望着烈烈火光出神。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这次是侥幸才能活过来的吗?”
“算是吧。”
火堆“噼啪”作响,两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唐原突然道:“若有一天你死了,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
“我不能死。”楚留香回答得毫不犹豫。
见对方抬眸看来,香帅笑笑,继续道:“我有个身有残缺的弟弟,我要是死了,别人照顾不好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递给唐原看:“前几天他说睡不好,我便赶到这里来为他求这枚玉石。说来也是赶巧,我若不是因此来了这里,也就救不到你了!如果日后你能与他相识,可真要好好谢谢他!”
唐原接过那颗玉石。
白玉为身,红痕为纹。这是名为“唤梦石”的灵器,可引人入梦,还可稳定元神。
这“唤梦石”世上只有八枚,就连灵器七门内部中人都望之而不可得,这个人却千里迢迢地替他求来了。
只因他微不足道的一声抱怨。
“我确实得好好谢谢他。”唐原叹口气。
楚留香眉毛轻挑,眼睛中突然染满了骄傲和喜悦:“我弟弟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又善良、又聪明,你若见了,肯定也会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可他却不一定喜欢我。”
楚留香见唐原眸光沉沉,以为他是在自嘲于自己的雷霆手段,忙安慰道:“不会的,你这么好,也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
可他话音刚落,唐原却突然抬眸直直盯住他,半晌后,竟捧腹大笑起来。
楚留香被笑得有点懵,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可疑惑过后,他看着这样笑着的唐原又有些出神。
在今晚之前,他从不曾想到,这人那张精致却冷漠的脸上,也会露出或温柔、或喜悦、或脆弱的神色。更想不到他会像这样大笑出声。
可这笑却又让他无端生出了一丝心疼的感觉。
直到笑得肚子都开始痛了,唐原才收了笑意,眸子里水光潋滟。
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好极了?对谁都这样说?”
香帅摇头,认真道:“只有两个人。一个云儿,一个你。”
“可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非也。”楚留香抿唇一笑,“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像。”
唐原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哪里像?”
楚留香单手扶于膝盖上,想了半天:“一样风采过人,一样聪慧优秀,一样……重感情。”
见唐原想反驳,香帅补充道:“你若真如传闻中那样冷血,为何不把那些部下留下替你挡剑?那么多靶子,就算梁则剑法再好,你也是逃得掉的。”
他又道:“这正是你跟云儿最像的一点。对生人疏离淡漠得很,对亲近之人却堪称赤诚。所以无论你们外表行事有多不相同,我还是觉得你们两个相似得很。”
“——因为你们对人的心,是一样的。”
唐原完全想不到会被人这样评价,哑然失笑道:“你看人的眼光真是与常人格外不同。”
“并非只有我吧。”楚留香柔声道,“你身边的部下若都只是畏惧你,就不会有人求我来救你,也不会有那鸟誓死护主、为我创造出救人的机会了。”
他望着唐原,目光灼灼:“其实你温柔极了。而且,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唐原沉默半晌,面上现出无奈之色来:“我自觉和你不熟,你倒像是对我了解很透彻一样。”
“无碍。”楚留香起身抬袖、灭了面前火光,准备继续赶路,“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足以验证我所言对错了。”
唐原不解:“什么很多时间?”
香帅回眸,寒凉夜风里,他眸中月色无边无际——
“唐原,到我偷到你面具之前,我们会常常见面的。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唐原:大家好,我是香帅的脸,他不要我了。
楚留香:要啊!我要你啊!
唐原:……
***
另外,其实一开始想设定的汤圆就是这样哒!对不在乎的人堪谓残忍,但对于自己在乎的人却温柔至极。毕竟如果一个人只爱他自己的话,我觉得,还挺惨的……
第42章
虽然气血在逐渐恢复,但终究是重伤未愈。
即便唐原再三强调自己已无碍,楚留香还是不肯放任他自己用轻功,坚持抱着他继续赶了极远的一段路。
香帅的轻功虽不用消耗气力值,却会消耗内力和元气。等到终于到达目的地时,一向优雅自若的香帅、十分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狼狈和脆弱来。
唐原抿了抿唇,又道了句“多谢”。
楚留香摆摆手,虽有些暗喘,却仍然不减风度:“你心里记着我的好就行了。像这样几次三番跟我说谢,就好似是在担心会欠我的情一样。”
唐原道:“可我就是在担心会欠你的情。”
楚留香毫不留情地提醒:“可你已经欠了!”
唐原被这理直气壮的提醒噎得一怔,半晌,竟忽然垂眸道了句:“恩。”
香帅没想到他会服软应这一句,更想不通他这个简单的“恩”字里、到底都包含了些什么。
他只觉内心有点小愉悦,勾了勾唇角,才道:“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风归堡,到那里就安全了。”
风归堡乃灵器七门之一,最出名的就是用来防守此堡的灵器阵——唯灵。
自七十年前建堡至今,尚无一人能破解此阵。是以风归堡也被称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进了风归堡,确实就不用再担心追兵的问题了。
“你连风归堡的人都认识?”唐原略感赞叹,这人真是朋友遍天下啊!
楚留香面色谦虚地接受了这道称赞,边领着他朝正门走、边跟他解释道:“几年前有幸结识了当时的少堡主,兴趣相投、便成了至交。当然,他现在已经是堡主了。”香帅说完想了想,又补了句,“这人虽然看着严肃,心肠却极好,是个很值得结交的朋友。不过你若觉得累了也不用理他,跟在我后面就好。”
唐原当然知道楚留香这是在担心自己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见了那堡主会觉得尴尬。他心中熨帖至极,体现到嘴上,却仍是简单的一声“恩”。
嘲讽的话、斥责的话、残忍的话,他样样精通,可如今想说句暖心的话,却连一句合适的言辞都组织不起来。
好在对方并不需要听什么华言丽辞,唐原这简单一字已足以让香帅的眼角眉梢都染满了笑意。他开心地看向唐原,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夸我,却又想不出什么能与我想般配的话可对?”
唐原忍俊不禁:“我可没这么想。”
楚留香摇头,轻轻叹息:“口是心非!哎!”
见他这幅与平时很不相似的样子,唐原脱口而出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
楚留香一愣:“以前?”
唐原心中暗道不好,刚要辩解几句,却见香帅突然喜意更甚:“原来你对初见那晚也是印象深刻啊?”
这次轮到唐原怔愣了:“也?”
楚留香眨了眨眼,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咳,我们到了!”
唐原惊讶地举目四望,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荒山野岭,一丝人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