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钦一怔,却见元原已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青色的剑穗,穗旁是枚鹅黄暖玉,暖玉上贴着边缘的地方,刻了个“莫”。
陶钦再也掩饰不住,瞬间红了眼眶。
佩剑是天下所有习剑之人的第二条命,是以雪羡阁的人并没有没收他的佩剑,那把曾随主人走遍五湖四海的宝剑正安静地躺在陶钦身边的桌子上。
这把剑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剑穗,和一块划了个“逆”字的暖玉。
陶钦细细打量着两块玉石,心里暗道,这玉上的字刻得真是丑极了!
当然很丑,因为是他和池朗自己刻上去的。而且那一年,他们不过才七岁而已。
彼时尚为幼童的他们将一生的承诺一笔一划地刻在了玉上、一分为二,一戴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两个剑穗上都染过血,都蹭过泥浆,但两块暖玉却仍然干净如初。
“莫逆。”
“从今往后,你我生死不弃,愿为莫逆之交。”
可彼时谁能想到,最后他们却不是死在别人手上,而是因彼此而死。
——并非食言于莫逆,只是因为莫逆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人。
元原转身离开,听着身后的人将他带去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拔剑出鞘。
隐有血声。
***
符禹楼外,宁娴宜正于晚风中安静等待。见元原走出,她马上迎上前,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元原突然道:“为什么当时没有阻拦池朗呢?”
宁娴宜笑笑:“我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不是他的整个人生,他应当有自己的判断,我,不能这么自私。”
她深吸口气,勉力压制着内心的酸涩和痛苦:“原公子,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池朗他……到底为什么……”
元原摇摇头:“对不起,我答应过他的,不能说。”
“好吧。”宁娴宜苦笑道,“这世上能让人放弃生命的,无非爱恨。可惜他到底爱的是谁,恨的是谁……我却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阻止。
就只能这样默默地陪着他。
默默地听着他的计划。
默默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一剑穿心。
默默地装作他的死活与自己无关、甚至连哭都不能。
就像十五年前,她看见两个在玉上刻字的孩童,不悦地对他道:“为什么你要和他刻玉,都不和我刻!”
彼时的池朗眉目灼灼,笑得张扬而热烈:“因为我会娶你啊!”
可事到如今,就连这唯一的一句承诺,他都食言了。
元原道:“你今后……”
宁娴宜笑得平和温柔:“他失信,我却不能。”
生当相伴,死亦相随。
晚风寒凉,从两人耳边匆匆略过。恍惚间,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离雪河的流水淙淙之声。
元原颔首,任风声凛冽。
那日池朗来找他的时候,他自然也问过原因。
也许是格外相信这个自己最后能托付的人,池朗并无隐瞒,坦然道:“希望能以我之死,引我父亲与陶家反目。”
是以陶钦最后其实已经猜到了。
跟秋宁剑谷下过委托、要取池朗性命的,事实上有两个人。
一个是秋长容,另一个,则是池朗自己。
至于池朗非要逼自己父亲与陶家结仇的因由……
宁娴宜回眸,即便知道原随云看不见,还是向他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娴宜代池朗谢过公子成全之义。”
元原淡淡回应:“不必谢。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即便如此……”她努力地忍着哭腔,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即便如此,若池朗在天有灵,能看到公子将他的心愿完成得这般完美,他肯定是要道声谢的。我虽、虽未能嫁他为妻,但代他说句谢谢的资格却还是有的。”
她抬眸望向原随云身后的朗朗月色:“今天是晴天,真好。我以前就特别喜欢晴天,因为如果下雨,池朗就不会去我们三家共用的试剑场练剑,我也就见不到他了……”
这话,竟与片刻前陶钦说的一样。元原在心中深深叹气。
只不过,晴天也好,雨天也罢。亲情也好,爱情也罢。
人生种种,终究逃不过一个天意。
就算心中万般祈求,望天不负我。最终却往往只能化作一句,天意弄人。
就像那晚池朗给出的原因——
“陶家与宁家有世仇,早晚是要除掉宁家的,我不能坐视不理。但父亲软弱、始终下不了与宁家同仇敌忾的决心,甚至想取消我与娴宜的婚约来安抚陶家。可他却不知,唇亡齿寒。
“而今之计,唯有以我之死,迫父亲面对现实。继承人没有了,还可以再生、还可以过继。可家却不能没有。我的家也是,娴宜的家也是。
“反正我活着也无甚用处。死了,却能让两家相互扶持,更能让两家师出有名。这很好。
“至于娴宜……我生时不能保护她,但我亡后,我的家人却能替我保护她了。这也很好。只是希望原公子不要告诉娴宜这些,不要让她以为我是因她而死、更添伤悲。”
他说完这些,便解下了自己的剑穗,递到了元原手中。
“我和陶钦……都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他,也望他不要怪我。黄泉路上,要是还能搭个伴就好了,来世还做兄弟!”
池朗说完,突然又笑了,但即便看不到、元原也能感觉到,这笑容一定极为勉强——
“我只希望……来世,再不要有这些波折了。天赋平庸也好、出身寒门也好,只愿能与阿钦做最普通的兄弟,与娴宜做最普通的夫妻。不再反目,永不分离。”
***
陶钦于符禹楼内畏罪自杀,以剑自刎。他那把长随于身的长剑剑尾挂了两个剑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却不知是谁的。
有人认出那似乎是池朗剑上的,却不知如何到了他这里。
而就在陶钦自裁一个时辰后,宁娴宜亦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
有人说她是因间接害死了未婚夫的好友而心生愧疚,也有人说她是在池朗死后才发现池朗的好、所以跟着一起去了。
只不过后人如何猜测,当事人都不能再反驳了。
昔日生归河畔并肩而立的三家,竟同时失去了继承人,自此,只能不死不休。
“燃萝峰和旋素剑派联手了,估计这次凌江门要完!”
解决了一切纷杂后,宋甜儿又恢复了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恣意,她一边把面前的甜点往元原面前送,一边给他讲李红袖传回来的情报。
元原捻了块绿豆糕,咬了一口:“未必。”
若是只有这三家纷争,或许结局明确。可那个秋长容……却是个捉摸不定的变数。
“对了,甜儿,”元原道,“你让红袖给我好好查一下秋长容这个人。”
“秋长容?”宋甜儿将这个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雀疏阁那个?”
“恩。”
“好!包在我和红袖身上!保证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挖出来!”
元原忍俊不禁道:“又夸海口。”他放下糕点,润了口茶,“我可能还要离开两天。”
“还?”宋甜儿瞪大了一双明眸,“可楚留香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吗?他可不像宿维时那么好说话,要是被他发现你不在,我可怎么解释啊!”
元原挑眉,笑得意味深长:“放心,我不回来,他也回不来。”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风归堡中,刚被提及的某人正乖巧地坐在唐原屋外的石阶上,尽职尽责地帮唐原看着门、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汤圆怎么还不出来啊?他不饿吗?他不渴吗?他的伤没事了吧?哎!我明明独来独往惯了,现在怎么突然感觉有点寂寞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陶钦:这章比起上一章,我惨的程度又提高了。请问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善意了啊啊啊啊!!!
元原:敷衍地摸摸头。
***
另外,局的话,是这样的,我按照时间顺序捋一下。(不需要看解释的直接跳过就好啦~)
首先,是在来试剑大会之前,秋宁剑谷就接到了委托,要杀掉池朗(秋长容的委托)、陶钦(陶钦他爹的委托、主要是怕事情败露会连累到自己,但结果还是被连累了)。所以汤圆就开始计划这一切,并且抓了那个婢女的家人、以待之后用。
与此同时,陶钦他爹给陶钦下达了任务——杀掉池朗,杀掉秋宁剑谷的少谷主。
然后陶钦就去问秋长容借了婆娑玉,但是秋长容告诉了他错误的用法(要跟暖玉一起)。
再后来,在陶钦实施自己的计划之前,池朗找到了汤圆,向秋宁剑谷提出了委托,委托的内容是杀了他自己(池朗)。所以汤圆的计划就开始了。
舒明决从始至终都知道真相,不过演戏给陶钦看。
宁娴宜也是,她喜欢的是池朗,不过他们两情相悦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她喜欢池朗,所以愿意尊重池朗的决定,并且配合着演了这场戏。
最后池朗死了,而陶钦也掉到了陷阱里。
整个局的结局是双赢的,一是汤圆(完成了委托,而且打击了三家的势力、让他们反目了);另一个是秋长容(让三家反目)。没错,这里汤圆和秋长容的目的是重合的,所以无论中间有什么变故,结局都是注定的。
这个秋长容,就是当时在苏家匆匆出现过的那个风骚炫酷,拿着折扇、腰间别了把笛子的人,也是汤圆日后的宿敌。
第48章
楚留香在心中苦恼哀怨,却并未因此失了半分风度。
他右手撑着石阶,左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腿上,眉眼间满是星星点点好看到人心脏狂跳的忧郁。
路过的婢女脸涨得通红,还以为这人是在忧虑国仇家恨之类的大事,忙递了壶酒来,嗫喏着安慰道:“楚公子不要这样忧心,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楚留香被这莫名其妙的安慰说的一愣,却仍温和地朝其回以一笑:“谢谢。”
婢女的脸马上更红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来。
只不过她嘴角的弧度还没弯透,香帅身后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了一个少年。
少年一边整理着自己深蓝色的袖口,一边轻轻抬眸看了婢女一眼。那双剔透的眸子中隐隐泛着和他手上利爪一般凌厉的寒意,一眼望来,竟把婢女看得浑身一抖,旖旎心思瞬息一扫而空。
“婢子退下了。”她放下酒壶,转眼便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虽然略略好奇于婢女突然的惶恐,但楚留香一时还顾不上深思这个。
他刚想起身看向自己等待了多时的少年,对方却已单膝跪到他身后,并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
“好喝吗?”楚留香笑着问道。
“淡。”
“淡?怎么可能!这可是陆东最烈的酒了!”香帅身子侧了侧,可还未等他回眸继续言语,已有温温的壶口堵住了他的嘴而被壶身掩藏的视线之后,则是一片幽暗深邃的蓝。
唐原的衣服样式与香帅寻常所见略有不同,胸口腰间皆有肉色隐约。楚留香这一回身便正好对上了对方白白嫩嫩的胸膛,而胸口往下则是自然而流畅的线条、顺着这人单膝跪地的动作一路蔓延。
香帅被自己一路向下的目光走势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却又正对上了对方那只稳稳端着酒壶的手。这只手上带了锐甲而制的手套、寒光凛凛,但他却见过这手没有带手套的样子——纤长、白皙、细腻,如何看都不像是一只用来杀人的手。
楚留香喉咙一动,咽下了口中的酒,却突然想起来——似乎这酒对方刚喝过?那岂不是……
“你怎么了?”对方见他怔然、疑惑地道了句,见香帅不答,他又微微俯下了身子。
两人本就贴的极近,他这一俯身,更是将全身寒凉的气息都笼罩在了楚留香的身侧。而且那露出来的胸膛和腰线因他的动作、几乎就要送到楚留香身前,似乎只要香帅轻轻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楚留香几乎不可控制地想到这人重伤的那一晚——
明明往日都是桀骜明锐、满身是刺的样子,可彼时,这人却只能乖顺地倚在自己怀里,一双明眸中装得全部都是自己。
“蹭!”
唐原皱着眉头看向突然起身的楚留香,不解道:“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也站起了身,想要握住香帅的手其把把脉,却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闪身避了过去。
“对不起。”香帅躲过了他注视的目光,莫名其妙地道。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做什么了?”
楚留香闻言,立刻脱口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还?”
香帅深吸口气,努力平静了下来:“没什么。”
唐原凝视了他半晌,颇感无奈:“每个人都有秘密,这很正常,你直说便可,我当然不会让你为难。”
他这样说完,便想伸出手去拍拍香帅的肩膀,却又想到了对方片刻前那堪谓慌乱的一躲、忙又收回了手。
好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只持续了一瞬,心理素质十分过硬的香帅便已调整好了自己,恢复到了往日从容的模样。
“你在屋里足足闷了两天,出去走走如何?”
还未等唐原说好与不好,一个嫩嫩的声音已代他回了句:“好呀!”
两人一回头,就看见了正满脸笑容朝两人飞奔而来的承月。
承月跑的又快又急,楚留香怕他摔倒,连忙将他揽到了怀中,佯怒道:“你着什么急!”
小包子略感委屈地撇了撇嘴:“我足足两天没看见汤圆哥哥,都想死他了!香儿你不想他吗?”
“咳,想!”
小包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唐原:“汤圆哥哥,我给香儿作证。香儿这两天饭都不怎么吃了,就守在你这屋子前面,他肯定可想可想你了!”
唐原闻言,眸中带了点笑意:“恩。”
见他开心,小包子更开心,从楚留香怀中伸开双臂,嚷道:“汤圆哥哥抱我!”
唐原一愣,对方胖乎乎的小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脖子。
香帅无奈地将小包子抱得更紧了些,威胁道:“你要是再只缠着你汤圆哥哥,小心我吃醋了把你扔下去!”
小包子闻言甚为不解地回头道:“你为什么要吃醋?你是不是也想让汤圆哥哥抱?”
见香帅呆住了,小包子更觉自己的猜测没错,忙朝唐原挥舞双臂道:“哥哥,你抱我!”
唐原无法,只得把这只肉包子揽到怀里,对方却不依不饶:“汤圆哥哥你只许抱我!不许抱香儿哦!”
以凶煞之名动天下的千杯客门主,彻彻底底地败给了一个孩子,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好好,不抱他,只抱你。”
然而他刚说完这话,小包子却又不满地回身看了看楚留香,怒道:“香儿你怎么脸红了?你看!你耳朵都红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服气!”
香帅:“……”
楚留香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刚要辩解两句,小包子却已把注意力从他身上重新移回到了唐原身上、伸出胖胖的小手戳了戳唐原的脸:“汤圆哥哥,你的脸怎么这么软啊。”
他似乎觉得只是戳戳还不够,居然直接凑近唐原的脸亲了亲,亲完便亮了眼睛,喜悦道:“真的好软呀!”
楚留香抿了抿唇,拽住小包子的后衣领、就要把他从唐原怀里拖过来,对方却又挥舞起了自己的小手,不满道:“坏香儿!你怎么又吃醋!又吃醋!”
楚留香更加艰难地朝唐原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
唐原不以为意:“没事的,童言无忌。”
一看唐原没有生气,小包子马上得寸进尺,又把罪恶的手指放到了唐原的嘴唇上:“汤圆哥哥,你的嘴也好软呀……我……”
他还没说完,已忍无可忍的楚留香一把便将他拽了过来,恨声道:“你这是要上天啊!”
小包子见美好气氛被打破,马上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不依不饶:“香儿你坏!你怎么这么讨厌!呜呜呜!大不了我先亲,我亲完了你再亲嘛!”
香帅觉得自己有点虚脱,可唐原看向他和承月的目光却仍然平和得很,似乎并没从小包子的话中听出什么不对。
见他如此淡定,楚留香一时竟分不清心中到底是庆幸更多还是失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