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股戾气正飞快地靠近元原。
元原当然相信,宿维时不可能想要伤害他,何况就算真要剑拔弩张、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赶在这箭伤到自己前拔出浮光。
是以,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这箭迎来,平静地感受到箭矢果然如自己所想地与自己擦肩而过。
——然后,却不平静地呆住了。
那道飞矢飞驰而过,射中了他身后一棵树上的绳结,直将这绳结射落、掉到了地上。
随其落地而来的,不是什么陷阱,不是有人偷袭,也不是宿维时抱歉的话语。而是——
铃铛声。
漫山遍野的铃铛声。
元原震惊地回过身,耳中已盈满了铃铛碰撞间所生出的清脆声音。
而且这声音并不枯燥,还带了被人精心雕琢过的韵律,在他耳边悠悠而起,朝远处绵延开去。
他略有些呆怔地向着这声音的方向行去。
有人跟着他,与他同行向前,身后不断飞来的箭矢破开了一道又一道绳结,点醒了一片又一片的铃音。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反而觉得这声音太过清晰。铺天盖地的音律齐齐为他而鸣、足足纵横十几里远,且每段路途上的音律都各不相同。
就算未亲眼所见,他也能够想到,为他布下这片铃铛海的人要准备多长时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最不愿假他人之手、凡事亲力亲为之人。
元原转过身,竟连最擅长的假笑都伪装不好了:“维时……”
宿维时走到他身边,虽仍没有笑意,可却任谁都能发现他眼角眉梢的柔和:“阿云。”他轻声道,“腊月二十五,今天是你的生辰。”
元原叹息道:“所以,这片铃铛海,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吗?”
明明是件极好的事,宿维时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了句:“我实在想不出送什么……你我已好多年不曾相见,总担心送的东西你不喜欢。”
元原道:“准备了多久?”
宿维时眨眨眼睛:“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
“……三个月。”
元原:“……”
宿维时没有说的是,将不同音律的铃铛串联起来他用了三个月。可研究出能让所有铃铛持续不断奏出相应音调、且能躲过风声干扰的灵器,却足足耗了他三年。
古往今来,从没人想过要将灵器用在这种“没有益处”的地方,导致他只能一路孤军奋战,不停试验。
为了找到能让灵器运作的材料,五湖四海他都去过。这一路上,他遇过歹人、被人救过、也曾杀过人。其中种种艰险自然不足为人知,更不能让面前的阿云知道。
他想要的,不是什么感激、赞叹,只是这个人这一刻的喜悦。
眉目生动,笑容真切,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真好看。
元原跟着宿维时又将这铃铛的音律从头听了一遍,宿维时在一旁给他讲着各段音律的来源,耐心得很。
“这段曲子是在陆西听到的,当时觉得很温暖,就记下来了。”
“这段是个孩子教给我的,据说是他们那里的民谣。”
“还有这段,是个云游天下的歌者,唱的确实好听,可惜是个骗子。他在前面唱歌,后面的同伙偷钱,不过被我发现了,一人拍了一掌。”
元原道:“你怎么去了这么多地方?”
宿维时顿了顿:“闲得没事,就出去走了走。”
他说的轻巧,元原却也不傻,想了想,竟加快脚步朝前走了一段,随即抽出了后背上的浮光剑。
宿维时不解地看着他。
元原笑笑:“这片铃铛海,我特别喜欢,谢谢。”
他话音一落,便挥剑起了势。
浮光剑芒间划过的一招,正是片刻前,他与慕清宣比试时所用的那一招。
而且,与适才的实验不同。这一招,他用了十足十的内力和专注。
顷刻间,风声乍起,万物服从!
急来的飓风竟起到了传递的作用,将铃铛的旋律承接传播,原本只在这段路上才可听闻的铃音源源散去,偏还未让人感到半分吵闹。
这声音被此剑气一送,传得极远,就连烟龙城内的人都隐隐可闻,荼蘼山附近的行路人更是将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似乎是铃铛声?”山脚另一侧,有一辆覆了青色锦布的马车循声一顿,有女子轻声道。
马车旁,打马护卫于一侧的绯衣少女闻言点了点头:“听着像是,只是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铃铛声?”
“这里可不是荒郊野岭。”车内女子笑了笑,“若我所记不错,不远处就是烟龙城了吧?”
绯衣少女道:“烟龙城?就是用来办试剑大会那个?”她揉了揉身下骏马的鬃毛,“说起来,最近正是试剑大会吧?也不知道,这次赢得会是哪家的公子!”
听她们谈论到这个话题,前面正研究路线的一个蓝袍书生也回了头:“听说这次大会慕家也去了!”
绯衣少女道:“慕家?扶松剑派?”
“正是!”
女子顿了顿,问道:“去的是谁?”
书生笑了:“小姐,您说还能是谁呀,当然是那位最不受宠的大公子,慕清琅了!”
女子放下了车帘,好半晌才道了句:“和我们没关系,赶路吧。”
“是!”书生欢快地应了声,也上了马。
车内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女子却轻轻合上眼眸,低声喃喃了句——
“清琅……”
第54章
铃铛虽好,却带不走,元原在心中叹息了好一会才跟着宿维时回到了烟龙城内。
刚踏入城中没多远,就被前来寻人的李红袖堵在了半路:“哥哥!你去哪儿啦?”
她迎上前,悄悄打量了宿维时几眼却没有说话。
自到了烟龙城后她就一直在忙这边的情报问题,后来又接了探查秋长容的任务,更是忙的不可开交。
是以放河灯那日她并不在场,自然也就不知道站在元原身边这位到底是谁了。
“有点事情出去了一趟。”元原贴心地提示了一下双方的身份,“宿维时,李红袖。”
“哦吼!”李红袖震惊地将宿维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是吧!你变化怎么这么大啊!”
面前的少年哪儿还有半分幼时的影子,往昔天真活泼荡然无存不说、还染满了令人心生窒息感的死气,就好像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样!
宿维时淡淡道:“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李红袖笑眯眯地做出了一副友好状,内心却疑惑非常:“小时候那么正常的人,长大了怎么变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啦!这些年他都经历了啥?!不行,得查查。”
她心中既定,便不再纠结这个,转头对元原道:“哥哥,香帅回来了。”李红袖小的时候总称呼香帅为“楚哥哥”,现在却很少再那般称呼,反而跟着江湖人一起称其雅号了。
元原暗自算了算,江南到烟龙城是整整一日的路程,可这人却不到半日就赶了回来,肯定又不要命地用轻功了。
这么急,是为了回来给自己庆贺生辰吗?
他所料不错,为了赶在腊月二十五前回来,香帅又一次近乎耗尽了内力。幸好他的轻功不需要气力值,不然不知道要从半空中摔下多少回。
只不过这事也有他自己的责任,若不是在风归堡多停留了那一日、而是早早赶回来了的话,也不至于这么急。
但对此,香帅却没什么后悔的感觉。
大不了就是玩命跑跑嘛。
可好不容易赶了回来,他想见到的人却并不在。
香帅奇怪道:“云儿呢?”
宋甜儿正在屋中帮原随云整理着衣服,闻言头都不抬:“出去了。”
香帅:“……”他实在不是很想和这个少女说话,闻言也不再问,找了个地方便随意倚着小憩了片刻。
他本只是想缓缓内力的消耗,却不妨因太过疲惫而睡了过去。
而且,又做了一个梦。
元原跟着李红袖回了自己的院落,一旁的宿维时也不肯回去,执意要跟过来。
毕竟刚收了人家的礼物,元原脸皮再厚、也不好说出什么回绝的话,只好任其跟着了。
他一踏进屋,便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楚留香已经到了,而且还正在休息。看来果然是赶路了。
元原无奈地跟宋甜儿示意了一下,宋甜儿忙会意地抱起了一个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不过她刚行到香帅身侧,这人便已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毕竟是武者的敏锐,能察觉到并不奇怪。
元原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累成这样?”
“恩。”楚留香简单应了句,语气间似乎有种难言的茫然。
“没睡醒?”元原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却突然顿在了原地。
他惊疑不定地再一次核实了一遍地图上绿点的身份,确实是楚留香没错。可是这人身上传来的气势,为何与他熟悉的楚留香截然不同!
楚留香并没有注意到元原的惊疑,他自己也还在困惑中未得解脱。
刚刚那个梦,他居然又梦到了少年时。
是从有记忆开始到二十岁的这段岁月,可是除了关于李红袖和宋甜儿的部分与先前的梦境重叠之外,其他部分竟然都是陌生的。
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师父、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他的云儿、唐原、其他诸多好友都不曾在那个梦中出现过,取而代之的却是自己此前从未听说过的胡铁花和姬冰雁。
若只是梦境,何以每一情景皆清晰至此。可若不是梦境……那会是什么呢?
前世?前世中怎么会有李红袖和宋甜儿?
元原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楚留香的回音,匆匆查看系统,得到的信息却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楚留香的气势一定是变了,但改变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在这半天里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楚留香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彻底清醒了过来,就看见原随云正面带忧色的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李红袖和一个似乎并没见过的少年。
“这位是?”楚留香道。
宿维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晚辈宿维时。”
楚留香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变化好大!”说着就靠上前来想拍拍宿维时的肩膀,却被宿维时不着痕迹地闪身躲了过去。
还未等香帅反应过来,宿维时已又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元原的身后。
虽然对方的抗拒明显,但楚留香却并未因此生出什么不满的情绪来。两个人却已多年不见,生疏是难免的。
他看向元原道:“我这次回来,有东西要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了块灵石来,正是此前他曾给唐原看过的那块“唤梦石”。
元原对此早有所知并不惊讶,但楚留香旋即却又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样东西——
竟是柄弯弯的匕首。
刀身纹珠刻玉,华贵非常,刀柄更是以玄铁而制、锐利雪亮。
识货的李红袖一见到这柄刀就惊呼了声:“误魂刀?”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才知道这短短一柄小刀有多珍贵。
误魂刀,七十名兵排名第九,传说为上古尊神贴身所配,不仅刀身锋利、甚至染有灵性,可于危难时护主。
宋甜儿讶然道:“这七十名兵中的前十位皆遁世已久,最近倒是奇了怪了,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了!”
元原亦叹道:“这委实太过贵重了些。”
楚留香倒是对所谓的名兵之名并不太过在意,笑道:“以剑对敌难免倏忽近防,要是被敌人迫近了就不好了,留把匕首还可以防身。”
他弯下腰将匕首认认真真地挂到了元原的腰侧:“云儿,生辰快乐!”
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元原已过了许多个生辰,却只有这一个是在外面过的。
继楚留香和宿维时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且与往年不同的是,这一次宋甜儿居然乖乖地送了点心、而不是死人头,元原表示感动非常。
梁则的信也在傍晚时送到了烟龙城,这次是梁则第一次没能亲自给徒弟送上祝福,心中自然十分郁闷,可他确实脱不开身。
元原看着信笺,心中百感交集,自家师父还迫切地想着快点除掉唐原、好换奖励来给徒弟庆生,他却不知,要是真除掉唐原了,徒弟也就没法过生辰了。
“公子!吃长寿面!”宋甜儿将自己做的清汤面递到了元原的面前,得意道,“快尝尝好不好吃!”
元原看了眼面,皱起了眉头:“这么淡,能吃?”
李红袖马上会意,将从厨房拿来的一罐辣子倒进去了一大半,笑道:“这下呢?”
元原满意了:“恩!”
旁观者默默地看着那一碗被辣子掩盖的都找不着面条了的面:“……这能吃?!!!”
屋内喧闹,屋外的人倒有些茫然。慕清琅站在门口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正焦急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走出了一个人来。
虽然是慕清琅最不想看到的人,但现在能逮着一个就不错了,他硬着头皮走了上去:“白公子,今天可是原公子的生辰?”
白七悠正端着茶盏准备为自家公子备壶可以解辣的凉茶,被这人这么一拦,脚步便顿了顿:“恩。”
慕清琅马上接着道:“正巧,我也为原公子准备了礼物,便拜托白公子帮忙转交一下吧!”
不等白七悠反应,对方已将一枚小巧的红色石头放到了白七悠空着的右手上。
慕清琅笑道:“这是‘扶摇石’,可以提高半个时辰的轻功水平,原公子应该会知道的!”他说完又眨了眨眼睛,“辛苦白公子啦!下次还请你吃橘子哈!”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庭院。
而拿了那块石头的白七悠却还停在原地,见对方已消失不见才稍稍放松了些,任由一滴冷汗从额头处缓缓滑落了下来。
他脸色一时间苍白的吓人,可又因屋内有外人而不敢进去,只好运了轻功寻了个没人的树林。
林间幽叶瑟瑟,白七悠找了个树干倚着坐了下去。他有心将那枚石头扔的越远越好,却又念及其贵重而不敢那么做,只好将石头放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开始运内力。
然而此前一番耽搁已明显错过了压制的时机,他只运了片刻便再提不起力气,只得喘息着放弃了反抗,任由一道越来越明亮的白光将自己包裹起来。
点点光华,逐渐将其所在之处全部覆盖起来,而当光芒散尽之时,原本的白衣少年已不知所踪。
其所在处,有一只小巧可爱的九尾白狐正疲惫地蜷缩成了一团。
另一边,刚走了不远的慕清琅脚步忽的一顿。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是亲自送过去吧…… ”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刚刚实在有些鲁莽,“希望原随云不要以为我在敷衍他。”
说着,便又转了身,重新朝原随云的院落处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另附九尾狐——
《山海经·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第55章
白七悠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调息着。那灵器等级不高,除了能迫它现出原形外,倒也造不成什么高段位的损害。
可单单是现出原形已经很令它难过了。
天地间所有灵体几乎都是如此,若非因自愿、而是被逼着变回原形的话,灵力多少都要受到损耗。
虽不致18 命,却也需要一定时间来恢复。
而且,目前,最重要的是——
趴在地上真心好凉啊!何况这地还这么脏!自己的毛可是白色的啊白色!
白七悠觉得整个狐都不好了,却又无可奈何,现在灵力正在运转修复中、他动弹不得。
虽然已经给公子发去了求救信号,可是还得等待一会才能被接走的。
既然身体不能动,他就忍不住动起脑子、胡思乱想起来。
说来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都怪那个慕清琅啊!这个人,简直是和自己犯冲!
当然,这个时候他已经选择性忽略了,其实一直是他在坑慕清琅……
越想越激动的白七悠难得地摇起了毛茸茸的尾巴——
这是狐族表达激动情绪的方式之一,越激动就摇得越快,现在白七悠的尾巴已经摇得跟风扇似的了……
但就在他摇得欢快时,尾巴却忽的一顿,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也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