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杭澈听到这一声轻轻的类似嗔怒的“不要”时,差点以为幻觉,待杭昕又斥了一句“不知廉耻”时,他才反应过来——杭昕应娄朗了。
虽然娄朗听不见,但杭昕应了,这对空山君而言犹如破冰。
那之后,杭昕便时不时会低低地应娄朗两声。
譬如娄朗在外面感叹道:“你天天冷冷清清地呆着,不闷么?我若不来,你多孤单啊。”
杭昕道:“不会。”
娄朗道:“从不见你出去寻别人,你是天天故意此时留在院中等我吧?”
杭昕会低低地痛斥一句:“做梦。”
娄朗说:“你长的这么好看,天天躲起来多可惜,出来给我看看吧。”
杭昕会烦恼地翻过一页,道:“无礼。”
娄朗说:“出来打一架吧。”
杭昕道:“不打。”
娄朗说:“你到底怎样才肯给我开门?”
杭昕冷冷地回应:“你走。”
除了隔墙问话,娄朗还会说些有趣的事,却不是那些猎兽除妖威风八面的事,大多是他游历天下听到的红尘男女市井街坊的逸事趣闻。
杭澈只听得到娄朗的声音,反而更容易把娄朗与贺嫣混淆,那飞扬的声音很自然地就与眉毛色舞的贺嫣形象对上了。杭澈需要默念很多遍“嫣儿”才能抑制住那种听着娄朗说话时不自禁想笑的感觉。
杭昕则是托着书静静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会低低垂着眸子,杭澈与杭昕五感相通,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到睫毛有些痒,杭昕似乎想笑。
空山君不爱笑并且从来不笑,这杭澈是知道的,竟是真的想笑么?
娄朗雷打不动天天来,在墨轩外说一会话,再到池子那畔的石桌边点起红炉煨酒,待酒香散尽时,夜幕也降下了,娄朗会拍拍手离开,隔日同一时辰又会准时出现。
直到某一日娄朗道:“是不是我每日来,害你日日此时只好躲在里面?”
杭昕放下书无奈道:“你总算知道了。”
外头声音道:“那我不日日来了?”
杭昕道:“甚好。”
外头声音道:“你这样不闷么,我不来,你是不是真会出去走走?”
杭昕:“是。”
隔日,到了娄朗该来的时辰,墨轩外却没有动静,杭昕等了半晌也没闻到往日早该煮起来的酒香。
杭澈发现杭昕的书卷已经半天没翻过去。
杭昕放下书,合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书的进度,他先在屋子走了几圈,坐立不安了一阵,走到院中,手迟疑地握上门栓,再放下。
如此几次,杭昕深吸一口气,终于挑开了门栓。
迈出院门时谨慎地顿一顿,没见着洒过来的花瓣;再瞅向两边,没有那个坏笑着的英俊男子;再望向池子对面,那石桌上红炉没有升火,石凳上也没有人。
“他真的不日日都来了。”杭昕轻轻地说道,在石凳旁边站了站。
残阳如血,他亲手设的风雪阵应景而开,白雪落了下来。
杭昕侧着身子,像是倾听什么。
杭澈知道了,娄朗每每此刻都要放声大笑,有时说空山君真有情致,有时大赞雪景精致。
可娄朗今日不在,杭昕听什么呢?
娄朗有一样猜的没错,即使娄朗不来,杭昕除了要外出修炼或是猎兽,都是呆在墨轩的。
确实很闷。
杭澈以为杭昕走走便会回墨轩,却不想杭昕却径直走到杭家人气最集中的主院一带,进了水清浅去找临渊尊喝了几杯茶,喝得他兄长十分莫名其妙;喝完茶竟不像往日那样立刻抽身离开,而是在水清浅走了几圈,还到藏书院逛了一趟,杭家子弟难得见空山君有此兴致,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隔日,还未到娄朗来的时辰,空山君已经放下书,站到了房门前。
他手指轻轻点着,节奏像更漏的点,到某一刻,他手指顿住,微微仰头——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禁制有异动,娄朗来了。
杭昕这才回到窗前,摊开书,一页一页看得十分平静。
娄朗说什么,他会十分自然地应一句,自然还是拒绝的那些话“不要”“不喜欢”“不好”“无礼”,却不再说“你走”“别再来”那样的话了。
有好几次,杭昕看完书,会拎一坛酒,在屋里莫名其妙地走几圈,走到院子,想了想再放下酒。
杭澈知道:“杭昕大概是想出去送酒给娄朗,只是不知该如何送好。”
要让空山君开口对一个轻薄他、天天叫嚷着要娶他、要与他相好的男子送一坛酒,这简直太无地自容了。再想想娄朗可能会得意、得逞的反应,简直又想再刺娄朗一剑。
动摇再否定,踌躇、迟疑、犹豫不决,这情绪已经明显到杭昕无法再装若无其事。
杭昕端正地立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脚尖,他似乎……十分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杭澈在心中叹气:“要让杭家最讲究的仙君,拉下脸去给一个时时想要非礼他的流氓送一坛酒,无异于把天仙拉下凡尘。”
太难了。
也太不像空山君所为了。
纠结了几日,杭昕想到了办法,在娄朗来之前,把酒放在院外池子那畔的石桌上。
娄朗第一次发现有酒时,大笑了好半天,高兴地来拍门,那声响,就差直接把门拍穿了。
杭昕远远站在屋门边,无声地望着院门里的照壁,视线认真得仿佛能穿过照壁、再穿过门板,直接看到正在拍门的娄朗。
他的手没有扣在腰带上,这样的动作若娄朗真冲进来,他必定来不及出剑。有剑都打不过娄朗,没剑便只能束手就擒。
杭昕不害怕娄朗冲进来,却有一点点紧张,他的手如往日般端正摆放着看不出异样,但手指微微屈着。
这个细节,足以让杭澈了解空山君的心态——有一些期待。
期待什么?见一见,说几句,最多只是共酌几杯。
再多的?空山君肯定又要抽剑了。
墨轩的禁制繁复到令人发指,除了空山君旁人绝计破解不了;但娄朗不一样,娄朗强悍到可以直接摧毁,但娄朗从来不下那种死手。
他们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层门,那扇门是他们彼此试探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杭昕撤了禁制放娄朗进来,相当于说“我愿意与你相好”,无异于引“朗”入室。
而若娄朗直接毁了禁制破门而入,他们之间便破了娄朗之前说的那种“相好这事还是要你情我愿”的初衷,娄朗大抵是不愿逼迫到那种地步,用娄朗的话说,无趣。
而那扇门的禁制由杭昕亲手设下,其实根本防不住娄朗,却能困住杭昕自己。
“画地为牢”,杭澈莫名就想到这个词,脑袋一阵尖锐的抽痛。
不苟言笑的空山君开始会忍不住想笑,在娄朗来之前会不安地走动,在娄朗要走时会不自觉走到院门边望着外面的天色,这样的杭昕……已经动心却不自知的空山君。
那种挣扎中的心悸,每挣破一道枷锁的阵痛,克制守礼的标准一再降低,看到自己不再像自己时难以接受的大脑空白,那些心境,仿佛就在杭澈自己心底发生,疼痛与愉快交杂,很熟悉,杭澈脑袋又是一阵尖锐地抽痛,连默念嫣儿也无法减轻那种抽痛,好似是从灵魂深处痛出来的,他叹了一声:“那是曾经的自己。”
杭澈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待他艰难地清醒过来,眼前一片空白,他蓦然就懂了杭昕回忆这段的心境。
杭昕是在想,若当时他可以——打开门,请娄朗进屋。
或许之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娄朗可能会在这里和他住下,娄朗可能就会一直都是这个眉飞色舞的样子。
只是——
杭澈心中一片凄楚,当时的杭昕做不到。
更凄楚的是,之后很多年,直至杭昕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在杭昕的灵魂深处,仍然残留着这个执念。杭昕一直在懊恼自己曾经不肯打开那扇门,一直在自责。
娄朗保持隔日来有一段时日,再之后变成三日一来,五日一来,十日一来,半月一来,一月一来。
杭昕已经摸不出娄朗来的规律,好几次他走出小院,在池边的石桌上煮酒,他冷静而克制,看起来就像终于盼来了清静日子,可以自由地像从前那样在此煮酒。
可杭澈从杭昕手指轻轻打着点的节拍知道,杭昕是在等娄朗。
杭昕终于给自己找了一条路——“我不给你开门,但我可以在外面和你一起喝酒。”
真是可惜,娄朗没来。
直到又是娄朗一月一来的日子,杭昕在石桌旁煮好了酒,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却不是娄朗。
是他的兄长,临渊尊杭昭。
杭昕记忆里居然还放了娄朗以外的人进来,杭澈有些不可思议,待听清他们说什么,杭澈才知道,杭昕为何会记住这段。
临渊尊道:“你在等他?”
杭昕否认:“我在喝酒。”
临渊尊道:“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出门,是不想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吗?”
杭昕偏头不语。
临渊尊道:“为兄每次也拦他不住,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你想好了没有?只要你拿定主意,为兄和你一起拼命,就算打他不过,也要让他知道我们杭家的决心。”
杭昕低声道:“不必,我自会处理。”
临渊尊顿了顿时,有些担忧地说起另一件事:“方清臣可能没死。”
杭昕微微高了声音:“怎会?”
临渊尊道:“娄……他当时真的废了方清臣的修为?真把他打下了悬崖?”
杭昕道:“方清臣那一剑是我刺的,之后他被娄朗废尽修为,他没有修为断扛不住那一剑,就算不拍下悬崖,也会很快毙命。”
临渊尊道:“可是,近来那些死的人,都是曾经追杀过方清臣以及当众说过娄……披香使坏话的人,会做这些事的,只会是方清臣。”
“所以,你们怀疑娄朗当时故意放走方清臣?还是怀疑他救了方清臣?”杭昕道,“他要放方清臣走,何必把人修为废尽,再者,我当时亲眼看到娄朗甩手离去,他不可能回到悬崖救人。”
临渊尊沉思了一会,语气颇为凝重地道:“清望……你……从前不说这么多话的,也不会管这些是非,你很在意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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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送冬至小番外在本章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小番外
那是梁致远先生离世后的第一个传统节日,冬至。
大学一毕业便失了父亲的梁耀被动地从梁大少升格成了梁总。
梁致远先生是一个十分注重传统节日的男人,尽管梁家没有女主人,但每一个传统节日,家里都会十分隆重地尽到每个节日应有的礼仪。
冬至,若是梁致远先生在,一定会自己亲自下厨做一锅糯米小汤圆。
北方人过冬至吃饺子,梁致远先生是北京人,按说,冬至他该包饺子才是,可奇怪的是,在梁耀的记忆里,梁致远先生年年冬至都像个地道的南方人一样搓汤圆、煮汤圆、吃汤圆。
“哎,”走出电梯的梁耀叹了口气,周围有员工向他打招呼,好多年轻的女员工还大方地祝他冬至快乐。梁耀笑笑,抛了一下手中的钥匙。
老总座驾的特殊待遇是可以直接停在大厦门前,梁耀双手插兜在大厦门前站了一会,享受完下班高峰期女员工频繁盛大的注目礼后,才慢腾腾扶上车门,顿了顿,又索然无味地松开手。
开车又能去哪呢?不想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回家又只有他一个人。
冬至在他的印象里就要一家人围着吃热腾腾的汤圆,可是……
连林昀都不在家。
“啊,“梁耀无聊地叹了一声,“他这林总当得可真是比我正牌梁总忙多了。”
林昀出差南方已经三天了,董办的日程上写着,林昀要这周末才能回北京。
今天才周四。
梁耀一个人在大街上慢腾腾走着,路过超市门口时,看到那些抢购到饺子的妻子或是丈夫脚步勿勿地往家赶,他拉高了衣领,突然觉得很冷,却实在提不起劲像那些着急归家的人那样快走,脚子反而迈得愈发散慢了。
今年北京的冬天可真冷。
回家的路,开车只要二十分钟,若是不堵车的话;正常步行约一个小时,而梁耀那双长大腿居然“中看不中用”地走了快两小时。
在楼下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的,梁耀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那灯只可能是阿姨开的。
因为林昀的窗户是暗的。
慢悠悠地上楼,再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才对上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
楼道的灯是白炽灯,偏冷,门开时,家里温暖而明亮的光罩过来,梁耀微微眯缝了眼,家里的光很暖,气息也很暖。
他一个人在冬至的夜里吹了小半宿冷风,浑身上下都灌满寒气,也不知是不是冻得,他突然觉得腿有些重,迈不动。
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梁氏汤圆”的热腾腾的甜香,看到眼前颀长身影。
林昀背光,暖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晕开,这画面让他再一次联想到天仙。
梁耀被林昀让步屋里,道:“你不是要后天才回来么?”
林昀去厨房拿东西,回道:“事情提前办完了。”
梁耀在玄交换下家里的棉鞋:“这么快,还顺利?”
林昀已经端了小锅出来:“嗯,我明天回公司把报告给你。”
梁耀扫了一眼,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便习惯地回了一句:“林总负责的事,我可不敢过问。”
梁耀说完就有点后悔,看在汤圆的份上,也不应该膈应林昀。他垂了脑袋坐到餐桌上,低头一看碗里的汤圆,整个人一愣。
林昀在旁边坐下,隔了一臂宽的位置,低声道:“我家乡冬至也是做这种汤圆,你试试罢。”
梁耀搅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尝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
和梁致远先生亲手做的一样,足以乱真。
梁耀不发一言地吃完一碗,把碗一推。
林昀接过,又盛了一碗送过去。
两人沉默地各吃了两碗。
离桌之时,梁耀问:“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你家乡呆过几年,是住在你家么?”
林昀点了点头:“听我父亲说,是的。”
梁耀还想说什么,望了桌了的空碗一眼,肚子里暖洋洋地,忽然就不想追问了。
临睡前,他路过林昀的房门,安静地站了一会,听到里面关灯的声音,他打开自己的屋门,阖上。
梁家,只有两个少爷的梁家,其实也很温暖。
梁耀想,以后每个节日,还可以像梁致远先生在时那样过。
因为林昀在。
他就睡在我隔壁,真好。
——冬至晚11:50写完
第87章 八十七 约会么
杭昕道:“不是在意。是非曲直要有公道,不可随意诬陷于人。”
临渊尊若有所思地望着杭昕,沉吟半晌担忧地道:“清望……你别等他了,他应该不会来了。”
亲哥哥就是不一样。
杭昕猛地问道:“发生了何事?”
临渊尊看到有些失态的弟弟,面色更加担忧,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在杭昕冷冽的目光中,斟酌着道:“我们在海边猎到了水生的噬魂妖……你也知道噬魂妖是没有水生的,可那水生畜生的面貌和捕食方法与陆生的一样,而且比陆生的还厉害,我们折了不少子弟才抓住一只。我遍查海域,最后查到……”
杭昕迎着兄着的目光,沉沉地接道:“兄长是想说,那妖兽是从连墓岛上来的?”
临渊尊:“目前尚不确定,只能肯定就在那一带,娄……他估计分身乏术,来不了了。”
杭昕:“兄长,我与你一同去查。”
妖祸爆发只在几日,杭昕和兄长杭昭查了数日,最远只能到连墓岛外围,根本进不了岛。
而海妖之祸再也包不住,海边发生了几起凡人失魂离奇丧命之事,人心惶惶,一些近海的仙家纷纷也发现其中蹊跷。
露出水面的线索很明显:连墓岛、水生噬魂妖、娄朗可以操纵噬魂类妖兽,加再上陈见……
无人道破,人人敢怒不敢言,但时日一久,那个猜测还是在私底下流行起来——娄朗在连墓岛圈养噬魂妖。
与此同时,那个阴魂不散的方清臣堕入魔道,以死神的姿态归来,近日更是明目张胆地报复,修真界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