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玖开始在这个巨笼外用尽全力狠锤,肉体拳头与硬物碰撞,指骨咯吱咯吱发出脆响,很快就皮破血流肿了起来,他在外面一遍遍地大吼,嗓音沙哑如同泣血:“盈先生!盈先生你出来!我知道怎么救何米了,何米不会就这么死去的!你出来啊,再晚就来不及了,再迟就来不及了,你快点出来!”
他的声带很快就破音了,喊出来的声音细如蚊讷,却又像吞下了粗糙的沙石。
盈先生当然是听不到的。 … ?( D他的神智已经弥散了,在何米被掏心的一刹那,曾经的过往、脑海中的回忆如同被浓度极高的盐酸泼过,他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他的身体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游荡的灵魂,那魂魄也跟着何米一起飘远了。
盈先生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也许会在某片海底沉眠,身边有鱼虾相伴,成为一块长满水生苔藓的化石。也许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村中孤独终老,打着节拍望着夕阳,看花开花落云卷雨舒,生命过于长久便似一场青烟,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成为黄土。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怪物也会有人愿意陪伴。他不老不死、不灭不休,几乎与天地同寿。
他也曾残忍暴虐,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某种诉求可以牺牲一切。
他来到桃源镇,原是因为这边水质温暖清澈,能让他常年干裂的皮肤获得舒缓与滋润,也能让他早已形同枯槁的元丹焕发生机。他甚至没有几次好好叫过何米的名字。
这个人类单纯善良,从未鄙夷过他,从未害怕过他,从未对他失去耐心,或许也从未后悔过遇见他。
这个人类也许只有二十岁,以人类的生命长度来看,他才刚刚成年,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没来得及走。
现在他却静静地躺在这里,血液几乎流干,脸色冰冷灰败,手脚以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折在地上。
甚至连总是弯弯的眼帘也没有合上,眼底无悲无喜,殊无笑意。我的小米。我的腿腿。
我的夫君。
我的——爱人。
我永远也回不来的爱人。毛玖嘶吼到近乎呛血,他脱力地倒在地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像被巨阀抽出散入了空气。
那个铜墙铁骨般的蚕蛹忽然裂开了一条缝,一束光从里面透出,两片羽翼挟裹着风声腾起,如一颗流星对着仍站在崖顶的焦先生猛砸了过去。毛玖来不及去关注那边的战况,他连忙扑前几步握住了何米的手。那手腕冰凉几乎僵硬,并没有血液流通的迹象。
毛玖不死心地伸手到何米鼻孔下,慌不择路地用另一掌围成小小的弧,试图感知到微弱的气流。
当然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
何米脸上的血污都被擦净了,他的双眼轻合,破损的胸前被盈先生的大衣包好,两手交叠着摆在腹间。他的面容竟然也透着一股安详,是个安稳沉静、行将入殓的姿态。
盈先生还有何米——·这是——放弃了么。
毛玖的泪水哗的一声就流了满脸。
盈先生一掌扫过,北崖的崖头应声而裂,本就是断壁残垣的山头更是被碾成碎屑,焦先生‘啧’的一声向后弹跃,耳边风雨涌动空无一物,转瞬间盈先生却已到眼前,他灿金的瞳孔锋利如刀,连血色都全然消失。
他筋肉鼓开的胳膊重力一抡,焦先生便惊愕地瞪大眼,像个炮弹一样被砸在地上,足足砸出了五米高的深坑。
地表为之一颤。
盈先生挥舞着翅膀落在地上,他浑身都散发着异样的金芒,然而这种力量却不如往常温暖,而是蜡烛即将熄灭之前,在黎明前燃烧的最后一丝火种。异常璀璨却也异常短暂。
焦先生咳咳笑着,狂妄地停不下来:“老盈,你的姘头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这么燃烧剩余的元丹,不会是想殉情吧——唔——他的后半句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盈先生如踩着蝼蚁那样踏着他的胸膛,将他的一条手臂抬起来,不发一言拔掉了他的小指。
皮肉撕裂的声音令人牙酸,断指之痛痛入骨髓,焦先生却狂笑得着流出了眼泪。
“哈哈哈老盈,你看看你这幅表情,你看看你这幅生无可恋的惨模样,你真是——哈哈——唔——”
接下来是无名指。
中指。
食指。
拇指。
就像数千年前,拔掉焦先生视若珍宝的角那样,盈先生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拔掉焦先生的指头。
他面色平淡,看上去心无杂念,仿佛握在手里的不是同类的手掌,而是一根树桩、一块顽石、一个不听话的玩具。他老僧入定般地揣摩着手中这个木偶的构造,看看究竟要从哪个角度用力,才能让它与身体分离的状态更加美妙。
漫天风雨之中,无尽纷扰游离身外,只有他自己,和他自己手中的这个木偶玩具。
焦先生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开始分出力气忍痛,不想在这个宿来的死对头面前示弱。但是盈先生好像并不在意,他也认不出焦先生是谁,他只是眨着眼睛低下头去,长出尖爪的手指掐住焦先生的臂膀,五指成钩插入了他的血肉。
“唔——”焦先生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那只尖爪并不肯给他个痛快,而是一厘厘一毫毫地向外扯拉他的筋骨血肉,皮骨分离的痛楚被无限拉开了,焦先生眼前发花,仿佛漫天的星河化为鬼魅飘进他的视野,钻入他的血肉,盘踞在他的痛觉神经上尖声狂笑。因为撕扯的速度很慢,那种皮肉破裂的触感也变得分外清晰,焦先生的脑海中不断地涌入因疼痛而变异的景象,那都是盈先生举着锻造好的细刃,正一寸寸磋磨过他的皮肉的。
孤零零犹在冒血的手臂被扔垃圾一样撇到旁边,沾上尘土便咕噜噜滚成了尘浆。盈先生殊无怜悯地踩上那条断臂,五指成钩按在了他的胸膛外面。
掌下有个热腾腾仍在不规律跳动的器官。为什么它还在跳动?
它应该是平静的冰冷的,像团腐烂的血肉,或者剪掉了牵线的木偶。
盈先生的眼瞳缩小了一点,他成钩的五指探进五根指节,微小的血流成簇涌冒了出来。
焦先生不知是疼痛还是恐惧,他向后仰起了头,喉结上下滚动,头发下的泥土被蹭开了一片。
那只不断下探的手却被捉住了。
毛玖跪在了焦先生旁边。两只汗淋淋的手掌牢牢握在盈先生的手臂上,两只手合拢着仍在打滑,像握着乌溜溜的鲶鱼。“盈先生,何米还有救”,毛玖的气声根本听不到,但他还是努力张大口,呼哧呼哧地发出风箱般的泣音:“真的,只要你别再燃烧元丹的力量,把现在剩余的元丹分一半给他。”
焦先生不知从哪儿的力气抬起了头,恶狠狠怒道:“你告诉他干屁!”
然而盈先生的五感如同被封闭了,根本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他的五指又下探一些,已经能触摸到包裹着心脏的肋骨了。
紧促敲击的鼓点,紊乱凝重的声音。
着乐律嘈杂吵闹,如果将它截断,世界就清净了。
毛玖湿溜溜的手根本组织不了盈先生,他再无力气,声音也发布出来,只得目眦尽裂地看着盈先生的手臂又探入一寸。
耳边突然有微弱的猫叫响起。
二郎一个飞跃跳了进去,从天而降像个黑白色的小太阳。它不知什么时候找到了这里,全身滚得黑乱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满身都是又湿又冷的黑泥。
它扒着盈先生的手臂,身体前趴后身仰起,满背的小骨鼓成绷紧的弦:“喵喵——(老盈你住手)!”
焦先生冷冷嗤笑一声,盈先生却真的定住了手臂。
二郎迈着小短腿一路疯跑,仰着爪子挂在盈先生脖子上,它够不到盈先生的脸,于是只得用小脑袋砰砰撞盈先生的脖子:“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老盈你这个笨蛋!我舅舅都说了仆人还有救,你快去救仆人啊!)”盈先生凝固成壳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二郎贴着他的耳边再接再厉:“喵喵喵!喵呜呜——(快去啊,不要管他们了,再晚了仆人便救不回来了)!”
那只手突然拔了出去。
盈先生好像如梦初醒,豹孔终于有了些许扩散,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像是不知道刚刚做了什么。
二郎依旧扒着他的肩膀,用灰呼呼流着泥水的尾巴拍打他的脸,像个叽叽喳喳不知疲倦的麻雀:“喵喵喵喵喵(快点去仆人那里)!”如果何米还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盈先生,而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无知无觉毫无情意。
盈先生跪在何米身边,将恢复成正常模样的五指贴在他的脸上,缓缓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来,雷霆万钧地把手臂捅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动作可比焦先生残酷的多,对自己并无怜悯,下手稳准快狠。将那暗淡的元丹切成两半的时候,像切开躺在案板上的蔬菜丸子。半颗元丹进入了何米的身体。
后者的身体先是毫无动静,一息之后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修复,骨骼肌肉重新生长,断裂的筋脉恢复运行,粘稠的血液冲破牢笼。时间仿佛倒流,这血肉也似被兴奋剂所驱赶的猛兽,牵引这冷硬的身体重新温热起来。 ‘
只是心脏处依旧冰冷一片,了无生机。“没用的,”焦先生的秘音远远飘来,只在盈先生耳畔低声轻语,低沉却裹着辛辣的鸠毒:“你的元丹早就没有力量了。即使他能够醒来,你也会退化成与他一样的人类,再也不是神了。”
“我不在意”,盈先生意外地没有动怒,只是古井无波地回了一句:“只要他能醒过来,我变成什么都无所谓。”’
二郎几步从盈先生身上跳下去,收起小爪轻盈地落到何米肩膀上,它在何米的胸膛上用肉垫踩踏了几次,又滚成小白团拿脑袋在何米脖子上顶来顶去,尾巴不断在何米的耳朵上搔痒痒:“喵喵喵喵喵(仆人快点醒过来)!”它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但是没什么力量,废了天大的力气也只能把何米的头撞的动一动,它急得上蹿下跳满地打滚,尾巴一会儿卷成毛线团,一会儿又崩成竖直的旗杆。
何米从朦胧的幻梦中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二郎比一般的猫四肢要短,但脑袋却要更大一圈,它细弱的脖子支撑不住脑袋,在身边团团转追尾巴的样子,好像四根短粗的筷子驮着颗鸡蛋打旋。何米在清醒后积聚了好久的力量才能睁开眼睛,他抬起手臂刚准备抚摸二郎,二郎就被揪着后颈丢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条坚硬的手臂。
“喵喵喵喵喵喵喵(老盈你这忘恩负义,媳妇醒了忘了郎的负心汉)!”二郎四蹄踏地,吠叫的像被拔了尾巴毛的哮天犬。
盈先生早就无暇理他,他伸手捧起何米的头,忽然低下去去,用力顶住了何米的额头。
他不想让何米的视野里出现其他的人,他的爱人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是他。
今日如此,今后亦然。 他竖成一线的豹孔随着何米的清醒而扩散回原本的金瞳,背后的羽翅收拢成两片薄薄的蝉翼,两根桀骜不驯的角也在何米迷蒙的目光中收缩变小,又乖乖躲回了额头里。
他在何米完全清醒之前,就完全恢复成了对方记忆里英俊潇洒的盈先生。 二郎哆哆嗦嗦团成了一团,心里暗暗吐槽老盈这个衣冠禽兽,喵了个咪的自己装的衣冠楚楚,还不快点让本少爷恢复人形!
风歇雨收,云散天晴。
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如果四周不是一片狼藉,剩余的泥沙水流仍没过脚踝,那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如同一场大梦,风过无痕都不见了踪迹。“盈先生——你怎么哭了?”
何米被盈先生抱在怀里往家走,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阿米、只有老公、只有腿腿、只有夫君。只要何米醒来,灰暗的世界就重焕光彩,五彩斑斓的色调就能再一次地映入他的眼帘。
但眼前仍旧是模糊的。大颗大颗的连绵不断的泪水已经脸颊向下淌,如同瀑布将他灿金的瞳仁一遍遍洗刷,有许多随着他的脚步前行将地面淋湿,踏出条长长的水淋淋的痕迹。 何米放松身体躺在他怀里,他终于对之前发生的事有了些印象,虽然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但盈先生这么难过,就让他放肆地哭吧。
大哭包带着何米回到了他的别墅,走进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下水池。这里的活水水温常年滚热,蒸腾的白雾将这里衬托的宛如仙境。何米被盈先生放在了最浅的池边,后者自己也很快滑了下去,掀起一朵水花。他仍旧肌肉流畅面容立体,英俊的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懵懂单纯,而是透着森森的寒气,金眸幽深若有亡灵鳏居。何米的大脑转了几个旋,还是抬手搂住盈先生,让他的脑袋枕上自己的胸膛,金发如云朵包裹着他的身体。
胸口很快被浓烫的泪水浸透了。盈先生顺势将何米的两条长腿弯过来拥在怀里,他的两条手臂代替了铁翅的职责,捧着何米就像捧着稀释珍馐,想舔几口都不知从哪儿下口。
好怕舔一口就融化了啊。全部都是他的。
眼睛、鼻子、嘴唇、舌头、每一块骨头每一块皮肤都是他的,全部都是他的。
全部。
他要好好保护这盘这一眼就喜欢的珍馐,没有任何人能从他这里夺走。
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何米,即使是自己也不行。
盈先生壮怀激烈地发着君子之誓,下身却化为一条巨龙,直愣愣顶在何米腰间。
仿佛这二弟也从偃旗息鼓的状态进化为了生龙活虎,很有种跃跃欲试想重试何米肉身的兴奋。
他们的的相遇从这里开始,重生也将在这里开启。
转瞬千年天大地大,唯吾茕茕孑立,其有容身之所?
从今往后,汝身所在便是吾家。
他们在这边破镜重圆花好月圆,焦先生却长吁短叹躺在坑里,深感人生无常。他只剩了一条手臂,爬爬不起来坐也坐不直,他之前真的认为自己会死——当然这样的结局也是得偿所愿,只是他没有想到毛玖会挡在盈先生面前。
他觉得自己闹得这么一出,那睚眦必报的小兽医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没有帮盈先生递来磨好的刀子就是大恩大德了。
老盈刚才那副表情,啧,真该录下来丢给他看看,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还有一点装出来的绅士模样?
这天气怎么也像七月小屁孩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这太阳毒辣辣的落在脸上,真是晒的人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没有被掏心而死,难道会被活活晒死?
焦先生用干燥的舌头去舔裂出血口的嘴唇,哪知有道清凉的水流直落下来,将他劈头盖脸浇的湿透。他想抬起手擦擦水迹,转念一想却伸出长舌猛舔,将仅有的生命之源统统囫囵进了肚里。毛玖逆着光跳下来,将药箱打开,干脆利落把他仍在冒血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焦先生,我看你最近很活跃”,毛玖皮笑肉不笑地取出足有儿臂粗壮的针筒,拉开他的裤子将他翻过去,不顾他的怒吼,一针就扎进了他全身上下唯一柔软的屁股团:“还是让你更兴奋一些吧。”
焦先生龇牙咧嘴地想要吼叫几句,但不知如何下口,醒来之后的毛玖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究竟如何不同也说不出来,总归是没那么容易磋磨了。
然而他很快就会知道,毛玖这样的人一旦被激怒,会幻化成怎样的恶魔。
会让他在甘甜和辛辣交织的地狱里穿梭,永生永世都爬不出来。他们在这边包扎伤口,胡先生却没这么好的运气,他一直屏气凝神关注着对讲机里面的动静,有条不紊地安慰地安排人员撤离。他的安排轻重有序,声音也平稳有力,丝毫也听不出在骨折后只经过了基本处理。
其实人员在撤离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凤收雨歇了,因为指挥到位又行动有序,这次灾难并没有人员死亡,只是有几个人在恐惧逃走时受了轻伤。
已经在人为程度上把这次的伤害降到最低了。
在胡先生抬着对讲机讲话的时候,涂先生一直跑前跑后地帮他倒水擦汗,时常还忧心忡忡看着又肿大一圈的手臂,把不知是谁丢在树上的衣服都捡了来,迅速做好又给他缠了个新的托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