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常一起捕鱼,一起饮酒,甚至慕容复与他相处时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
但他也会时常想起原随云,只盼着早日找到蝙蝠岛了却这桩心事,但茫茫大海,楚留香似乎也不是很有头绪。
海上漂泊,很多事情都不是由人决定的。
淡水缺乏,食物也不比大陆,不时还有风暴袭击。
虽然楚留香总有办法将无聊的日子变得快活,可时间一长,大家还是渐渐憔悴下来。
这天夜里,风浪似乎格外凶猛。
他们的小船变得像树叶一般摇摇欲坠。
甲板进了水,船舱也变得破破烂烂
楚留香只得摇头叹气“此番连累慕容了,等风浪一过咱们还是先回陆地吧”
慕容复用力固定着桅杆,在自然面前,人总是显得无比渺小的。
突然,慕容复看到了灯光。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急,浪虽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船很大。
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因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这条船的主人,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灰色长衫。他的脸虽然秀气年轻,但黑发之间却又夹杂着点点银丝,让人猜不出他的年纪。
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慕容复刹时面色一变,这不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吗?
不过原随云明显变了很多。
他变得更瘦,更清隽,头发间的银丝却又平添了些萧索。
看到这样的原随云慕容复一时心里五味杂成,又欣喜,又激动,又痛苦,又茫然。
一时只是跟着楚留香和胡铁花向里面走去。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琴声便戛然而止。
少年已站在门口相迎。
他笑容温柔,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他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瞟着了舱内桌上摆着的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绉绉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之极,而且愉快之极,如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花蝴蝶’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悭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两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一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
但是这次他却也笑了“这位公子虽然厉害,可是却也错了一点”
少年笑道“那么还请胡大侠指出,在下哪点错了?”
胡铁花哈哈大笑,仿佛一个胜利的孩子般道“只因我们其实是三个人,老臭虫的轻功虽然厉害,但这位慕容公子也不遑多让,是不是呀,慕容?”
慕容复听到胡铁花叫自己仿佛才回过神来般,干巴巴的望着原随云出声道“失礼失礼”
原随云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惊般,刹时面色变得惨白,脸上的笑容竟难以维持,眼里有些一闪而过的落寞。
胡铁花只当他判断失误心下尴尬,而楚留香却注意到了两人的变化。
原随云隐藏的很好,复又恢复笑容道“原来是慕容公子,在下失敬了”
察觉到原随云似乎故意疏远他一般,慕容复也只能苦笑。
酒,醇而美。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
慕容复却一直仔细观察着原随云。
他虽然还保持着世家公子温和谦虚的姿态,可明显变得心事重重。
原本如瀑黑发中夹杂的点点银丝更是让慕容复心疼不已。
楚留香暗忖着慕容复同这少年公子似乎有旧,只有胡铁花还开心的喝着酒。
现下倒是胡铁花成了话最多之人了。
胡铁花道:“阁下这样的人,必定不是无名之辈,还请阁下告知如何称呼”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中人。”
胡铁花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第24章 重逢随云
楚留香知道无争山庄。
原老庄主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而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来,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自从三岁起,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胡铁花怔住了。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他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很好,但和他交谈了这么久,非但没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是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胡铁花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
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不愿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开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开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说道:“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
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慕容复更是觉得心中发苦。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慕容复拿起酒杯猛灌了几口酒。
楚留香突然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楚香帅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和各位一样。”
楚留香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胡铁花又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道:“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实不相瞒,我们正是要去那蝙蝠岛,可是并未收到请帖,也不知如何才能去到,若是原公子要去……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话也藏不住了。
楚留香本以为原随云会问他为什么没有请帖也要去,但似乎原随云并不是多话之人,一句也没有多问。
原随云拊掌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第25章 冰冷疏离
这条船不但比慕容复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船舱里早巳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就是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楚留香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4 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楚留香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胡铁花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中显得很大,即使慕容复和他们隔着一堵墙,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每次两个人斗嘴的时候,慕容复都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如今更是思绪万千。
原随云刚才过来安排了房间。
船上共有六间房。一间他自己住,一间给了慕容复,一间楚留香与胡铁花同住。
剩下的三间房却让慕容复不得不在意。
一间住着枯梅大师,一间住着枯梅大师的弟子,也就是之前他们看到的在枯梅大师身侧的姑娘。
他本就觉得枯梅大师和原随云在一起有些古怪,如今同船而行就更是奇怪了。
隐隐有些头绪,却似乎又没有抓住。
这些事情慕容复现下却不想考虑了,因为最后一间房却住着原随云的未婚妻——金灵芝。
慕容复觉得心里仿佛被千刀万剐,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牵肠挂肚日思夜想之人,见到了却告诉自己已有了未婚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年轻人的爱情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与林公子的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一般,梦醒了,自己的心却还在疼。
他辗转反侧,一点睡意都无。
慕容复走到甲板上,望着漫天星辰,饮了一口酒,长长叹息。
原随云房间灯火明灭,似乎也没入眠。
仿佛无意识般,慕容复向原随云房间走去。
他敲了门。
还是那样精致的房间,还是那样颜色丰富,慕容复仿佛回到了湖心小筑。
他轻轻的开口道“随云,我…我很想你”
原随云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又恢复常态道“擂鼓山一别,在下对慕容公子也十分挂念,不是慕容公子近来可好?”
慕容复听出他话里的疏离,似乎自己的心脏都被人撅住般,满腔情绪只剩下一个疼字。
他苦笑道“随云何必如此生分”
似乎记忆中原随云也这样跟他说过。
原随云右手在长长的衣袖中紧握成拳,表面却又云淡风轻的说道“慕容公子不过与在下在擂鼓山有过一面之缘,又何谈生不生分呢”
慕容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冰冷的原随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道“随云你要结婚了?”
原随云道“不错,方才我已说过,同万福万寿园的金灵芝结婚”
慕容复感到一丝眩晕,他用手撑着门框道“所以我们之间…”
然后他又听到原随云答道“夜已深,还请慕容公子先行休息”
慕容复强行支撑着身体不从门框滑下,他朝思暮想之人竟向陌生人一样面对对他,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再待下去了。
于是慕容复仿佛失去力气般说道“打扰”便转身离开了原随云的房间。
身后的房间似乎传来花瓶破碎的声音,慕容复的灵魂已被人抽空。
第26章 快网捕鱼
鱼汛。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仿佛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自海水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
胡铁花已看得怔住了,喃喃道:“我一辈子里见过的鱼,还没有今天一半多,这些鱼难道都疯了么,成群结队的干什么”
楚留香道:“搬家。”
胡铁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楚留香笑了笑,道:“鱼也和人一样怕冷的,所以每当秋深冬至的时候,就会乘着暖流南游。”
他又接着道:“这些鱼说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变得特别结实鲜美,海上的渔夫们往往终年都在等着这一次丰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对鱼懂得的的确不少,只可惜却连一点人事也不懂。”
原随云一直远远的站着,此刻忽然道:“早闻楚兄时常在海上生活,擅长捕鱼,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楚留香还在犹疑着,已有人将渔网送了过来。
捕鱼,下网,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这正如武功一样,明明是同样的一招“拨草寻蛇”,有些人使出来,全无效果,有些人使出来,却能制人的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