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魔气熏染人身、改变体质之法,欧阳少恭数年以前便对沈夜提过,除却治疗烈山部人的绝症,魔物这种东西,也是少恭本人图谋已久之物,如今竟真得以遇见,怎能不抓牢机会——往返于流月城与青玉坛之间的频率,预计提升至每日例行,而日日陪同他下界,对于沈夜来说? ㄊ遣幌质档摹?br /> 其实,要让沈夜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知道欧阳少恭还活着、全然安好,既未遇到危险也未受到任何伤害,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混沌之间,陈列蛊虫标本的密室,欧阳少恭盯着面前那樽棺椁,正大光明地走起了神。
子母蛊特性之一,便是母蛊若死,子蛊亦活不长久便随之而去,流月城中的肉傀儡身上都种有子母蛊,其用意无非是为了便于监视,即是此蛊的第二个特性了。为傀儡种下母蛊之后,倘若将相应的子蛊种在另一宿主身上,那么肉傀儡经历的一切,宿主皆会巨细无遗地知晓。
子母蛊虫对人体并无危害,且这种方法欧阳少恭从最初与瞳相识相谈便一清二楚,数年来将沈夜的劳碌与疲惫看在眼里,却至今尚未提及此法,的确是、心中仍存戒备。
若分别数年、再会之时旧人已有新人相伴,如此便罢,毕竟人间别久不成悲,然而前一刻还对你嘘寒问暖倍加关怀,生离死别之时痛苦不堪撕心裂肺,时隔不久、你历经万般苦楚得以重逢满心欢喜,对方却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将你视为怪物避之不及,曾经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
过往纷杂的记忆难以自禁地被鲜血淋漓地重新挖开,欧阳少恭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尖锐的阴鸷,他薄唇紧紧抿直、之后深深吐息片刻,总算重新平静下来。
从重生流月城至今,竟已有二十五年了,概因终日繁忙,才会觉得这几十年不过弹指——渡魂换得的躯体老化很快,堪堪维持二十年左右已是极限,如此算来,千载之间,只有沈夜陪在他身边最为长久,并自始至终待他如一。
种下子母蛊,无异于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另一个人,是真真正正的从内到外毫无隐瞒。
或者欧阳少恭原来根本不必这样做,沈夜自一开始便给了他不平等的权利、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也能彻彻底底将沈夜据为己有。
少恭轻轻叹息一声,而后微微挑了挑唇。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想给沈夜一个公平,日久见人心,二十五年的陪伴来换他的交付,足够了。
……
沉思之间的议事厅中,沈夜不出预料正在处理似乎永无止境的卷宗,敏锐地察觉到欧阳少恭的气息时,几十年如一日毫不懈怠地放下手中事务起身相迎,轻车熟路地握住少恭的手,问,“怎么?”
“无事,”欧阳少恭拉着沈夜重新坐下,抬手理了理他额前垂下的碎发,温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阿夜,你公事繁多,继续处理便好,不必在意我。”
不料沈夜却蹙了蹙眉,再次站起来上前一步逼近少恭,一双眼认认真真凝视着他,“我说过师父若要下界,无需顾及我是否繁忙。”
“如何能不顾及。”少恭无奈地叹道,“阿夜将我当作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看着你分身乏术不为所动?”
“我不是……”
沈夜遭遇误解,眉心拧的更紧,欧阳少恭看在眼里,下意识抬起手去轻缓抚平他眉间,“既已提起此事,我也正巧直说了,”顺利将沈夜眉心的褶皱推开的手沿着脸廓向下游移,直至捧住他的双颊,欧阳少恭就着这样亲昵的姿态道,“你我各种一对子母蛊,如何?”
看到沈夜怔住、眼里缓缓涌起的情愫之时,欧阳少恭便知他已明白了其中意义,可是那些惊喜与感动却并未随着瞳底的微光一起充盈,反而异常地被冰冷的严肃与莫名的失落取代。
将这出乎预料的反应看在眼里,少恭唇边柔软的弧度稍敛了些,却还未及询问,手已经被对方覆上、接着陡然狠狠收紧,“我一直跟随师父,并非为了监视,”沈夜说,“生死蛊。”
生死蛊,顾名思义,效用即以命易命——欧阳少恭对上沈夜的眼睛,纵容他素来尖锐的眸光深深映进瞳底,怔了许久,才彻底意识到沈夜只言片语间、轻描淡写地做了多重的承诺。
沉默片刻,他微微眯起眼,“阿夜莫要误会,我自知你伴我左右,是为护我平安,却不必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欧阳少恭语调平缓如素,温润的音色却莫名偏冷了些,仿佛静水深处埋着玄冰,表面上波澜不惊,只可惜瞒得过旁人甚至他自己,却骗不了最想骗的人。
“师父……在生气?”
在听到欧阳少恭以“轻贱”形容他的决意时的委屈与愤怒,便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了,沈夜目不转睛地看着少恭,唇畔轻勾露出一道浅笑,“是恼我轻看自己性命,还是觉得不甘心,思虑纠结许久才决定给我的礼物,我一句话便比过了?”
竟是将他的心思辨的一清二楚,前面那九成半着恼便罢,人之常情稍微有心都能猜得到,不想后面那半成气馁也被沈夜看得通透。
欧阳少恭轻叹一声,此时对着道理都懂的沈夜,着实再气不起来,“那些话以后不许再说,我只愿你,活得长长久久。”
“我自然知道师父的心意,”沈夜微微垂眸、侧过脸蹭了蹭少恭掌心,音色也随之温软下来,“这些年,你每次生气几乎都是因为我不惜命,可这世上,总有比性命更珍贵的事物。”
他顿了顿、复扬起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瞳孔乌沉沉的,只印着欧阳少恭的影子,“师父于我来说,珍之若重,如何能以‘轻贱’形容。”言至此处,似是不愿加重少恭的负担,他又话锋一转、欲盖弥彰地道,“何况,师父难道舍得,让我轻易丧命?”
言下之意,即是顾忌到他的安危,欧阳少恭在外便不会剑走偏锋,诸事行时皆以稳妥为先。
长久的沉默后,少恭唇边渐渐浮上浅笑,然而那笑却是十足的假相、分毫都未达眼底,凝视着沈夜狭长的凤眸细细眯了眯——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仔细小心,最后替他去死的人都会是沈夜。
这样被拼命挽留的感觉,就像是欧阳少恭已经是沈夜的全部了。
仿佛再无意多做掩饰,将瞳孔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完完整整暴露出来,少恭眸色深得要将人溺亡,他缓缓倾身、将唇贴在沈夜耳畔,叹息般地说,“舍不得。”
第33章 不识君(柒)
数月一晃而过,以魔气疗愈烈山部人浊气绝症的试验行将完成。
由于魔气归根结底自浊气分化而来,前些时日,接受试验的一具肉傀儡无法承受魔气强横,出现了疯癫发狂的魔化征兆,为寻压制之法,少恭只得临时将之转移至清气浓郁的衡山青玉坛,今日当是验收试验结果的时候,概因少恭本非烈山部人,怕有疏漏,更为防止傀儡突然离开青玉坛再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只得由沈夜离开流月城、亲自前往青玉坛查看。
自从收押砺罂之后,五年之间,若非处理至关重要之事,沈夜一般不会离开流月城,但凡必须出城,皆会亲手加固囚禁砺罂的结界,并仔细叮嘱瞳与谢衣几人严加看守,一板一眼例行公事的模样一两次便罢,次数多了,对瞳这样需要关爱的空巢老年人来说着实懒得配合,于是在沈夜念完他们倒背如流的注意事项后,瞳操纵着轮椅扶手上的偃甲鸟点了点头。
沈夜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冷声道,“瞳,以后凡我要求,必须回答是或不是,不许点头或者摇头,更不许用偃甲充数。”
“……哦。”简单的一个字,却将不配合诠释的淋漓尽致。
当然依他们的熟稔程度,自不会有人误会瞳是不顾轻重缓急故意忤逆沈夜,不过是聊以调节的小小玩笑,谢衣便轻笑了笑、接着打圆场道,“七杀大人,若是明白师尊说的话,答是即可,若不想回答,直接示意我代为传话就是了。”
“……不是不想回答,是不方便。”这里是一脸庄重姿态肃穆的耿直沈大祭司。
谢衣梗了一下,忙称口误自行背起了锅,围观全程的华月直接笑出声来,气氛轻松的相送就此为止。
擒获砺罂这些年,沈夜心思缜密、对其防范之严格滴水不漏,甚至可以疑神疑鬼来形容,不止兴之所至便要加固囚牢结界,隔些时日更一言不合就亲自彻查一遍城中是否遗有砺罂耳目,每回需要出城也择定白昼的时间快去快回,这惊弓之鸟般的警觉他自己或许早已习惯,只是天长日久,其他人却不一定承受得了。
此次本应由三人协力,然而天色尚早,沈夜甫刚破界而出,砺罂想也难起风浪,华月仍有祭祀仪式需要主持,瞳也忙于稍后接应沈夜与少恭的事宜,二人暂离的少顷,便剩了谢衣一人负责看守砺罂。
计划即将完成,沈夜近日事物繁多,已有许久未曾如方才那般放松了,是以谢衣进入密室时,唇畔仍然噙着余留的笑意,下一刻便听得结界中的魔物发出一阵渗人的低笑,“谢小公子今日心情看似不错啊。”
沈夜已经布置好一切,他们负责看守的只需要盯着砺罂确保它无异动,除此之外的举动皆属多余,尤其不得与其交谈搭话,以防有隙可乘、魔物惑心。砺罂从不安分,故意攀谈此前屡见不鲜,谢衣本无意理会,只听它又继续道,“地牢内终身监禁的重罪犯,为何会无故失踪?死囚的处刑,已有许久未当众公示,谢小公子可知,你敬爱的师尊同你的师祖,在计划着怎样可怕的事?”
流月城的囚牢,统归瞳掌管,他素来通透,可又正是因为这通透,让他足够冷血无情——谢衣下意识拧了拧眉,却是沉声反驳道,“我师尊圣明仁厚,绝无可能做出这等逆伦之事,阁下不必处心积虑挑拨离间。”
“呵呵呵呵呵……”话音刚落,结界中的心魔便极其讥诮地大笑出声,“圣明仁厚、沈夜——圣明仁厚?谢小公子,你明白魔气的意义吗?”
魔气至浊,寻常人倘若过多接触,轻则心智惑乱疯癫痴狂,重则魔化异变死无全尸,“沈夜竟想利用魔气救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面对这些不断冲击他底线的话语,谢衣分毫不为所动,他淡淡凝视着结界之中的魔物,眸光清明凛正,“我拜在师尊门下十余年,幸蒙他谆谆教诲引导护持,方有今日之成,阁下如何会产生我未向师尊确认过,便信了你的错觉呢。”
“因为,我快死了……沈夜要、杀了我。”
结界之中,浑浊的魔物不再像往常那样横行霸道地将有限的空隙整个占满,它蜷作一团,就如极其恐惧之下战战兢兢的瑟缩。
“他将我囚禁于此,胁迫我为他试验、肆意抽取我的魔气……这结界牢不可破、封绝灵力,但灵力又如何能无中生有?”它顿了顿,话音愈发喑哑,带着艰涩的微颤,“……已经五年了,大祭司大人试验将成,我怕是……难逃此劫……”
它说着,愈发缩了起来,这样看着,真的像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不堪长年折磨,灵力流失过多羸瘦虚弱、奄奄一息的人。
流月城生灭厅,是存放历任城主、大祭司等高层从政手札之处,谢衣主事这些年早已将之尽阅,也知道要坐稳君王此位免不了政斗,而政斗中从不论对错,只有成王败寇,杀死落败的政敌更是家常便饭,在政斗之中,生命并不平等,它们区分贵贱、并由强至弱计数排列——刚接触这些太过现实之事时,他曾因难以接受目睹的残酷事实无理地质问过沈夜,可沈夜只消一句话,便让他无言相对。
——“那么,倘若被你留下性命的敌人,威胁到你的亲人友人呢?”
“人活于世,不止为自己而活,是以绝不能简单地以己度人,人心难测,你从宽处置你的敌人,可你永远也无法控制对方的念想也同你一致,一旦有异,损失不可预计,许多时候,还是死亡更便于免除后患。”谢衣回想起沈夜说这番话时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单论此事,杀人为恶,留人为善,为善较之为恶,需要强大许多的力量方能驾驭。你看,你想要人人都活下来的理想,并非不可实现,只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控制一切、扭转人心,能够抵挡敌人所有的伤害,能够防止自己失手杀了他,甚至即使他死了、也能让他复生,如此便可。”
“但这世间,互相倾轧似乎是所有生命的本能,莫提人类,纵然强如九天神祇,亦有实力相当的同类匹敌,这种绝对的强大,不过是虚幻的妄念罢了。”
至此,欲求之问谢衣已尽数了然,可所谓的君王之道与他所坚守的底线,归根结底是彻底悖离的,他虽能理解,却无法做到、自己断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不干涉他人所想所为,会竭尽全力、能救便救,灿烂而珍贵的生命,他将穷尽毕生之力守护,即使力量绵薄,但求于心无愧、无怨、无悔。
谢衣再次抬眸看向沈夜时,已敛尽眉目间的犹疑与不安,责任愈大、牵制愈多,难以避免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他微不足道的理想若继续以如今的身份地位,断无可能实现,于是他恭敬地在沈夜座前跪下行礼,一双黑瞳之中是孤注一掷的清彻,“师尊,请恕弟子——”
当着恩师之面直言无法达成他所期望,这样的言辞难于出口,谢衣这句话说得很是艰难,沈夜早已洞悉他内心所想,便在他拖拖拉拉的须臾,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后,只听沈夜淡淡道,“尽力而为。”
那时谢衣尚年轻,还不能体会这四个字的意义,自那以后,沈夜再未强制他处理涉政事务,一切全凭他心意而为,可他虽成功逃避了,这偌大一个城池需要秩序运行,那些埋藏在地底的、阴暗的见不得光的事,总得有人去背负,不能是谢衣,就只能是沈夜、抑或瞳。
一切在他开口回应了心魔时,便已经注定。
“……你……”砺罂的模样着实凄楚,谢衣看在眼里、终于不忍地蹙起眉。
心魔进入流月城中后,挟持沈曦、卫兵威胁沈夜,可寻根究底未曾实际伤害到任何人,便被沈夜擒获、长年关押并抽取魔气进行试验,罪责与如今受到的惩罚无论如何都不匹配,“师尊绝非滥杀之人,待他回城,我自会为你向他求情。”
“……多谢、多谢公子!”心魔连忙感激涕零地迭声称谢,并无比真挚地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我能、能活下来,任凭公子随意差遣。”
谢衣温润地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不必。”
“可是,我快抬不起手臂了……好难过啊……”
“我该怎么帮你?”
这短暂的交谈似乎已经耗尽了心魔的全部力量,它因透支而停顿片刻,才重新聚力、以气音无力地说,“可否请你……靠近一些……”
……
流月城中,浑浊的魔气乌云盖顶般弥漫在神殿间,神农神像脚下的祭坛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烈山部祭司的尸体,它们衣裳撕裂,裸露出的皮肤上是各式各样的抓伤、咬伤,而在场的其余活物正前赴后继地践行这个死因,疯疯癫癫地相互厮打、殴作一团。
谢衣、华月与瞳三人再次败于砺罂,狼狈地匍跪在地、精疲力竭地喘息不止,已无法再行聚力阻止吸饱了七情的心魔出神殿外为祸普通居民了。
“呵呵呵呵呵呵……”砺罂浮于台上,居高临下睥睨着脚下弱小的蝼蚁,发出愉悦的刺耳笑声,“有些本事,多亏你们让我活动了筋骨,接下来吃了你们的七情——什?!”
就在它洋洋自得的刹那,一道纯澈的白光天网般铺面盖下,陡然劈开混沌不清的黑气、将毫无防备的心魔狠狠击退数尺,沈夜的身形缓缓浮现、护在三人前方,只手抬起迅速张开结界挡下砺罂反扑,而后催动灵力千丝万缕织就磅礴的光茧,缓缓笼罩了身后的整个祭坛。
沈夜同时施放两样大型术法,一边压制着砺罂的进攻,一边净化周遭污浊的魔气,雄浑的灵力带着神血清正之息荡绝黑霾、苏醒人魂,场中尸体上的伤痕已逐渐愈合,自相残杀的人们也停了下来陷入昏睡,污霾涤尽,夕阳明黄的余晖终于重新辉映整座祭坛。
盛大的光芒中,谢衣仰首注目于沈夜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分明遥不可及,玄色衣袍将他衬得庄重肃穆,他站在那里、宛如一樽沉默的神像,顶天立地、独自支撑着这座城池的穹顶与大地,又像一道山岳般广阔的铜墙铁壁,将这座城池护得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