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操着自认为还不错的潮汕话回他。
“我也没有打你啊,你看我也被打了,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只有我们两个。”
“不是你也不是我,难道是鬼啊?啊,现在是中元,说不定百鬼夜行,来这里串门了。”
他不说话,木木地盯着我看。
他站直身子后,块头显得更大了,以我当时的身高,必须得仰头看他。
男人的左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一边嘴角还稍微翘起来,用现代流行的话来说,做这种表情也是要看脸的――英俊的人做起来,那叫邪魅,而这位牢友这样做,我觉得完全可以直接给他脸上贴个罪犯的标签了。
真要命,一不小心就被关在了这么可怕的地方。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
拘留室很小,就关了我们两个人,没有窗户跟通气口,空气潮湿,再加上光线阴,导致这里的气息很压抑,也妨碍了我的感应能力,所以我无法确定这里有没有脏东西。
为了好不容易才叫到的魂魄不被吓跑,我将红绳又系紧一些,再用多余的发丝盖,正忙活着,那大汉突然又凑到了我面前,嘿嘿笑着问:“你说鬼跟人,哪个更可怕?”
我觉得他的潮汕话说得非常不标准,所以我需要连听带猜,才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都可怕,嘿嘿……”
看看那对浑浊的眼珠,其实我很想说现在你最可怕。
他把头转开了,看向拘留室外,嘟嚷:“我想出去。”
“嗯,如果可以,没人想进来· ”
“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我现在只想睡觉。”
我打了个哈欠,开始寻觅可供睡觉的地方。
白天我要上课,所以只能趁着晚上赚点小外快,没想到被抓进了警察局,唉,为了过好生活,我也是满拚的。
墙角上摆着床铺,一边一个,我选了其中一个,走过去躺下,那大叔却还是不依不饶,跟过来,放低声音笑道:“其实我是拉皮条的,一不小心被条子逮着,就进来了。”
这次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奇怪,不是潮汕话,当然也不是普通话,总之发音很奇特。
我竖着耳朵听,勉强听懂了,不过原谅当时我太小太纯情,听是听懂了,却不明白意思,好奇地问:“是牛皮还是羊皮,赚钱吗?”
他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
“那要看货正不正点,我也介绍过你这种的,很赚的,如果……”
我抬起脚,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听得出那不是什么好话。
而且他的眼神不对头,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就是让人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阴,造成他气运低吧,反正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他将在牢里待很久很久。
既然没钱赚,我可不想跟气运低的人多联络。
他没防备,被我踢了个仰面朝天,却没生气,又爬起来嘿嘿地笑。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皮因为发笑皱到了一起,乍看像是四十多岁,但从气色跟精神来看,感觉岁数还要更大,背佝楼着,状态很糟糕。
更糟糕的是一瞬间,我居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的脸似乎被什么模糊到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急忙用力搓眼,等再看过去,发现他已经恢复了正常――还是那一副贴了犯罪标签的脸孔。
“小鬼,”他继续用奇怪的腔调说:“其实我杀了人,杀了好多,我跟那帮条子交代了好几次,但没人理我。”
“喔……”
“你相信我,我真杀过人,我要自首,可没人信,你来帮我吧,我知道你看得到的……”
他说得语无伦次,导致我更困了―― 这世上只有杀了人抵死不认的,还从来没有自己跑来供认不讳的,我打了个哈欠,随口嘟嚷,“只要你不杀我就行了。”
“可是我要自首的,我不要整天跟那些人……啊不,跟那些鬼一起生活……”
他的口音又变了,像溺水者抓稻草似的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瞇起眼打量他。
他颤颤惊惊地左看右看,像是周围真有好多好兄弟似的,但是据我的观察,我们周围一个都没有――这是当然,我再怎么说也是正宗天师传人,除非那鬼有眼无珠,否则不会靠近我周身五步以内的。
虽然男人的眼神里透着恐惧,但那对眼珠太浑浊了,所以我无法肯定他现在的状况,于是我做出结论――他失心疯了。
“天很晚了,洗洗睡吧哈。”
我随口敷衍完,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又在我床边吵了很久,见我不理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嘴里还嘟嚷个不停。
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接近四川话,小时候师父教过我的,不过他说得很快,我听不太懂,总之应该是一些骂人的话。
那晚我睡得非常非常不好,我这人从来没有失眠的毛病,那应该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因为睡不着,烦躁得想揍人。
诸君都玩过麻将吧?请试想下几个赌品很差却又喜欢吆喝的家伙一起搓麻将的状况,偏偏这些人的口音还不尽相同,天南海北的什么腔调都有,可以说赶集都没这么热闹了。
如果我不是太懒,一定会起来揍人的,事后想想,我会不想动,可能是因为头上顶着抓来的魂魄,所以导致一整晚我都在吵闹声中度过。
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我正想趁机补觉,讨厌的阿帅警察来找我,说我的监护人来领我了,我的尿检也过关了,确定没问题,去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我迷糊着爬起来,跟着警察离开,那个男人也起来了,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看我们,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感觉就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整夜在吵闹的那个是我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抽风了,竟然指着阿帅问他。
“你不是说要自首吗?现在警察来了。”
听到我的话,大汉全身一抖,眼珠呆板地转了转,恶狠狠地看向我,说了两句骂人的土话。
跟他待了一晚上,就这两句我听得最清楚,因为这是当地方言,我们学校有些坏同学骂人时也喜欢讲这种土话。
“小孩子不学好,一晚上又交到坏朋友了。”阿帅拍了我后脑勺一下,把我拍出了拘留室。
开什么玩笑?像我这种未来十大杰出青年的预备军怎么可能跟罪犯交朋友?
我觉得阿帅看人的眼力有待提高,再说就算我真跟罪犯交朋友了,造成这种状况的人也是他们警察好吧。
出于好奇的心理,跟随他去办公室的路上,我问:“那位老大爷犯了什么错?他会被关很久吗?”
“咳!”阿帅被口水呛到了,斜瞥我,“在你们这些小孩眼中,四十就叫老大爷了,那我呢?”
“大叔呗。”
事后我很后悔自己的信口开河,因为这称呼戳痛了阿帅脆弱的心灵,他不仅没解答我的疑问,还把我骂了一顿,说再在警局看到我,一定好好修理我。
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跟着自己的监护人离开了警察局,路上我找了个去看病的借口,让她帮我跟学校请半天假,然后无视她的劝阻,跳上了经过的巴士。
我坐车来到雇主家,把叫来的魂魄顺利放回去了,又跟他约好等他确定女儿没事后,把余下的酬劳汇进我的户头,这才匆匆离开――我的课程不能落下太多,假如成绩太糟糕需要补考的话,也是要掏钱的。
唉,作为一个穷学生,生活在这个凡事看钱的世界里,也是很无奈的。
感谢监护人的周旋,学校不知道我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这件事,两天后,请我招魂的雇主也将余款汇到了我的账户里。
趁中午休息,我跑去银行刷了卡,看着自己又多了不少钱款的小金库,我美滋滋地去了学校食堂,决定午餐犒劳一下自己,选两个好菜吃。
我点了菜,拿着托盘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才刚吃了两口,眼前一黑,一个巨大物体站在餐桌前,挡住了我前面的光线。当时我正专心跟手里的糖醋排骨奋斗着,好半天才注意到周围过于安静,同学们都停止了说笑,有人在小声叫我的名字,又用手往前指指,示意我去看。
我放下排骨,仰头看过去,就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对面,凶巴巴的长相,正是那晚跟我住了一夜的牢友。
男人换了衣服,但模样身板没变,还是一副看起来很壮却没精神的样子,气色接近于把家产赔了个干净随时会自杀的赌徒,两眼直勾勾的,呆板而又充满焦虑,让我开始相信他杀过人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气运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靠,这种人站在我的西位,摆明了是要把我的财运全都挡住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急忙拿着餐盘,掉头坐去了旁边的座位上。
谁知他亦步亦趋,绕过餐桌准备站去我的前方,我刚咬住一块骨头,看到他站的方位,急得赶紧把骨头吐出来,指着他叫:“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再往前走!”
再敢站在我的钱位挡财的话,就算他是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的!
他被我吼得不敢动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操起浓重的方言说:“张玄,你帮我。”
我掏掏耳朵。
“大叔,你改山东人了?”
他一口山东土话,这让我真心感谢早年师父对我的熏陶了,否则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不理会我的调侃,双手往桌上一拍,粗声粗气地说:“他们把我放出来了,但我不能出来的,我有罪,我要进去!”
“这话你跟警察叔叔说去,你跟我说,我也帮不了你啊。”
其实我还想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干嘛要帮?不过眼前的排骨太美味,我只顾着啃骨头,懒得多理他。
“你可以帮我的,我知道你通灵,你看得到那些人,可以帮到我,我被他们缠得快要疯掉了,我不想死,所以我要进监狱去,你懂不懂!”
我不懂,更不明白不想死跟进监狱之间的逻辑关系,看看男人左右,问:“你说的“他们”在吗?”
“在的,在我脑子里。”
他指指自己的头,但阳光照在他身上,周围阳气足得不能再足,好朋友根本靠不过来的,更别说附身了,所以我断定他现在的状态更偏向于精神分裂。
“大叔你快走吧,这是学校,你要是再闹下去,会把警卫招来的。”
“你答应帮我,我就走。”
“我怎么帮你?难道你要我去跟警察说――啊这位大叔想进监狱,你让他进去吧?”
“帮我去翻尸体啊,你找到尸体的话,就能证明我杀了人,我就可以进监狱了!”
我翻了个白眼,很想问――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去盗墓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神经病,在这里胡言乱语。
“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功课很忙的…… ”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他那两只厚实的手掌再次狠狠地拍在桌上。
我看着盘子里的虾仁被震得一个个跳了起来,周围的同学也吓到了,一齐往旁边躲,还有人悄悄跑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叫警卫去了。
“我杀了人!杀了人!张玄!我杀了人!我要接受惩罚!你帮不帮?你不帮,我就会再杀人!那些人就都是你害死的!”
这次他说的方言我已经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了,因为我的思维被他的逻辑搞得严重混乱了――他杀没杀人暂且不论,就算他杀了人,也跟我没关系啊,这人该去的是精神病院,而不是监狱吧?
还好他方言太重,同学们都没听懂,但他再继续疯下去的话,结果会很糟糕,所以我顾不得吃午餐了,连手也没擦,就直接跳过去,踮起脚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给我闭嘴,你想被抓起来吗?”
“是啊,我就是想被抓起来,可是警察不睬我。”
他瞪大眼睛,眼瞳灰蒙蒙的定不起焦距――如果我是警察,遇到这种人,也不会睬他的。
就在这时,警卫跟着同学从外面跑了进来。
为了自己的声誉不被这个怪人影响到,我杜撰了一个他是福利院工作人员的谎言,也不管大家信不信,说完后,就拖着他跑出了食堂,接着又一口气跑出校园,直到周围没有人了,这才停下脚步。
“我说你到底想怎样?”我气呼呼地问。
我吃顿大餐容易嘛我,为了攒钱付学费,排骨跟虾仁我平时都不舍得吃的,今天好不容易开次荤,都被这人搅黄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
“你帮我……”
他的声音又变了,眉眼敛下,后背弓起,像是上了岁数的老爷爷,看着我,做出恭谨谦卑的笑脸。
他人格转换得太诡异了,再配合他不断变换的方言频道,要说这不是鬼上身,还真难形容这是什么状况,但要是鬼上身,为什么我看不到鬼呢?
究竟是这鬼的法力太高强?还是我的法力太低下?
不,我绝对不承认是后者,冲他撸起袖子,提前声明。
“不要以为装鬼我就会怕了,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鬼。”
“我知道,所以才说请你帮我。”
“你有钱吗?有钱再说问题。”
“有的有的,我看过你的小广告,给你十万怎么样?”
我斜瞥他,怀疑他真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票子,看看厚度,差不多有一万多吧。
“你跟着我去找尸体,找到后,这就是你的了。”
如果真有十万,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虽然我常常接生意,但是在成人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所以为了招徕顾客,我的价码都压得很低,再打个七八折,还要除去过程中需要的诸多花费,我真正拿到手的其实剩不了多少。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提醒道:“我还要上课,太远我不去的。”
“就在郊外,很容易找的,如果你发现尸首,报警的话,那警察就会受理了对吧?”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这个人的想法跟目的,甚至怀疑他的话的真实性,但现在是赶鸭子上架,我不去的话,他会吵得我下午的课都没办法上,所以只能走一趟了,大不了再请同学帮忙记笔记。
我给监护人打电话,用拉肚子的借口说要去医院看病,麻烦她跟老师解释一下,然后不等她多问就挂了电话――从她负责我以来,这种临时状况出现过很多次,她都处理得得心应手了,应该没问题的。
联络完,我跟随男人坐上了去郊外的巴士。
路上我问他的名字,他嘿嘿笑着不说,再问他的住所跟交友情况,也被他支吾过去了,最后我只好开门见山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还知道我在那所学校上学?”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我们?
我有点迷糊了。
随着巴士的行驶,阳光在他脸上晃出一道道投影,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珠有点奇特。
一个人最大的灵气来自眼眸,而这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生气,大家吃鱼时有见过鱼眼珠的样子吧,此刻他就是死鱼眼,是将死大凶之兆。
可奇怪的是,看他的面相,应该还会活很久的,难道他真是鬼上身?上一会儿离开一会儿,把这人的大脑搞得精神分裂,所以才会主动投案?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解释了为什么现在我看不到有鬼附在他身上。
把人体当公交车巴士前上后下或是后上前下,或是大家轮流上,这种附身创意挺有趣的,就是不知道被这样折腾的话,他能撑多久。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现在的气运一哀到了极点,为了不被拖累到,我坐去了离他很远的地方,再看到他的脚后跟随着巴士的颠簸不时地弹离地面,就更觉得有问题。
真倒霉,难怪师父以前常说七月半魂不安,没事最好不要走夜路,那晚我要不是为了赚小钱半夜出去帮人家叫魂,也不会被这么奇怪的家伙缠上。
郊外到了,那个男人先下了车,我跟在后面,见他脚跟落地后,先是转头左右看看,表情有些茫茫然,然后又戒备地看向我,流露出的目光让我联想到困兽犹斗这个成语。
那目光带着绝望、不甘还有属于野兽的恶毒,我抖了一下,想起了那天早上我从拘留室出来时他看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