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定睛一看:“这不是刘师爷么?”
如此看来,刘冲真算得上运气好了,刘师爷显然在阵局里被吓狠了,也不管这间屋子他先前有多不乐意进,横冲直撞便扑了进来。
玄悯看他一身脏污,皱了皱眉,侧身一让。扑过来的刘师爷没个阻挡,径直撞到了刘冲身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他便和刘老太太来了个脸对脸。
第15章 银医铃(一)
刘师爷冷不丁之下被骇住了,他身体僵硬,双眼圆瞪,惊惧得连呼吸都忘了。
作孽做得太多,总有一天连亲娘都不敢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同一旁抹泪的刘冲对比鲜明,着实有些讽刺。
刘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泪,看着刘师爷,抽噎渐渐平息下来。她双目中依然含着两汪浑浊的水,在平静表情的衬托下,莫名显出一抹更为深切的悲哀来。
“你抖什么?”刘老太太含着那抹深切的悲哀,“难不成还怕亲娘来索命?”
刘师爷下意识摇了摇头,他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道:“儿子只是……只是……”
他说了两句后,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头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忙不迭换了个姿势,跪伏在地,冲刘老太太狠狠地磕着头:“儿子妄信了那术士的鬼话,一时糊涂做了孽,儿子不孝啊。”
说完两句,他涕泪长流,磕出血痕的额头抵在地上,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早做什么去了?”薛闲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蜷缩的背影,被恶心得不行。他性子一贯直来直去,最见不得人绕着弯子为自己开脱。不孝便是不孝,自私阴毒便是自私阴毒,全盘推到术士身上,便着实有着不要脸了。这样的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亲娘老子了。
刘老太太未置一词,依旧沉默着看向刘师爷。任谁看见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活成了这般模样,心里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她停了许久,叹息般轻轻道:“一只巴掌拍不响。”
你若无心,术士便是说出花儿来你也不会听信。
一听这话,跪趴的刘师爷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抬起头,看向刘老太太,想从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却并没有发现她有厉鬼怨魂的架势。
刘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冲他招了招手:“过来些。”
老太太约莫是个天生的慢脾气,语气依旧轻柔,只是之中带了些无奈。
这种无奈并非含着怨毒气,刘师爷听了略一犹豫,即刻朝刘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期待——毕竟真化作厉鬼了可不会如此语气,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看着为娘。”刘老太太又低声道。
“我当真许久没这样好好看过娘了。”刘师爷得寸进尺,又添了一句。
刘老太太看着他,而后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啪!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会陡然来这么一下,俱是愣了一会儿。
刘师爷更是捂着脸,满面震惊。
“娘,你——”他近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啊……我也手痒。”薛闲感叹道。
玄悯:“……”
刘师爷大约是太过震惊了,根本没听见薛闲这声嘀咕,他捂着脸顿了很久,才找回了神智:“我,我也是没法子,我真的是没法子。我请术士本就是为了你。”
他喃喃完这句,似乎突然找着了解释的方向:“我请那术士最初就是为了你,你身体越来越差,半边身子总也蜷着,那江家的庸医同我说你这是一病带一病,难以痊愈,我这才动了再找一回术士的心思。娘你可能不太明白,你住的东北屋是个好位置,那术士同我说那位置布好了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是希望你早些好的。可……哎……”
“东北屋不是你小儿子刘进所住么?”薛闲纳闷道。
刘师爷在叹气的间隙刚巧听见了这句,下意识解释道:“进儿是后来才搬进去的!”
“我知道。”沉默了许久的刘老太太兀地开了口,她看着刘师爷,似是在回忆:“你不仅让我住了间好屋子,还日日来问,端茶递水,我最后瘫着起不来,你也是得了空就在床前伺候着……娘都记着。”
然而有着人是极度矛盾的,说他不孝,他又确实尽了该尽的孝道。说他真孝,他又在术士三言两语中,转头便将亲娘镇在宅下,可谓能用则用,半点儿不浪费。
“可是啊……”刘老太太忽地又道:“我被你镇在这处才知道,你让我住的好屋子是怎么来的,那是拿我冲儿的命在换。”
“我这一巴掌,是替冲儿打的你!”刘老太太说完,冷不丁又是一抬手。
啪!
第二个巴掌甩到了刘师爷另半边脸上。
“这一巴掌,我是替那江家医堂的大夫打的你!”刘老太太缓缓道:“我最后几日的药,是你给我换了的吧?我虽然神智不那样清醒了,但药变了还是喝得出的。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着什么我懂……”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过是看为娘的横竖不见大起色,你这孝子当给一个半死的人看,着实吃力讨不着好。名头打出去了便够了,再听你请的那混术士三两言语,便提前请娘上路了,是不是?”
刘师爷跪坐在那里,彻底没了话。
“你做便做了,却着实不该把这些推到江家大夫的头上。我那时虽已睁不开眼讲不出话了,但丫头们的议论我听得见,那江家大夫被你冤成误人性命的庸医,你亏心不亏心?”
老太太阖上了眼,她被释放出来的身体约莫是撑不了几时了,身形越变越淡,眼看着竟有些面容不清了:“我是你亲娘,冲儿是你儿子,自家人是自家人的算法,外人是外人的。娘帮你推了三年的磨,算是还了一笔儿女债,冲儿在这屋子里住了这么久,也权当是还了你养他二十年的债……那么,你欠江家人的债,也去还了罢。”
“娘,娘你这话是何意?”刘师爷兀地抬起头,神色茫然中有些慌乱。
“亏欠了谁便是亏欠了,抹煞不掉,债总是要还的。”刘老太太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冲玄悯道:“大师,我是不是该上路了?”
她大约把玄悯当成了那种会做法超度的僧人,轻声问道。
玄悯垂目看她,而后伸手指了指磨盘。
没待他开口,老太太已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头看向刘冲。那哭成一团的傻子此时已经抬起了头,他不甚明白祖母方才那些话,却在此时忽地对刘老太太的去向有了感应:“祖母……你,你困了么?”
“对,祖母困乏得紧。”刘老太太温声道:“得去睡一会儿。”
“那我以后烧元宝还能见着你么?”
“你说的祖母都听得见,兴许你瞧不见祖母,但祖母一直……都看着你呢。”刘老太太说完,转身没进了石磨盘里。
玄悯垂手将那石墨盘拿了起来,又捡起变回原型躺在地上的纸皮江世宁,转身便朝屋外走。
“大师!大师!我的脸——”刘师爷愣了片刻,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他一边抖着手摸着自己的脸,一边叫道:“怎么肿起来了?!”
玄悯瞥了他一眼。
就见刘师爷两边脸颊突然肿得老高,显出明显的两个巴掌印。巴掌印泛着血红,连油皮都薄了一层,皮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蛛网一样,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怨鬼触不到人。”玄悯道。
眨眼的功夫,刘师爷的脸已经肿得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了:“那为何我……”
“含冤的怨鬼有一次讨问公道的机会。”玄悯道:“可在怨主身上留个印迹。”
刘师爷一脸惊惧:“留了印迹之后呢?她还来索命么?”
玄悯冷冷道:“她所留并非为了自己,是替你儿刘冲和江家大夫所留,这二者身体发肤因你而受一切苦难,皆还于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别走别走,救我!大师救我啊——”刘师爷扑通就给玄悯跪下了,以双膝挪了两步,死死抓住玄悯的僧衣下摆。
趴在玄悯腰间的薛闲突然问道:“姓刘的,我问你!今年仲夏,你可曾去过广东华蒙?”
刘师爷惊慌中下意识以为这话是玄悯问的,摇着头连声道:“不曾不曾,从不曾去过那么远处。”
他答完又哆哆嗦嗦地求道:“救我,救我啊……”
“怎么可能?”薛闲冷冷道。
“实话,大实话!一句不掺假,我怎么敢骗你?”刘师爷那模样,简直恨不得以头抢地,确实不像是作假。
可是怎么可能呢?若是不曾去过华蒙,又怎会带上血印?!薛闲盯着他耳侧那道最初被玄悯指出的血迹,心中半是烦躁半是不解。
“你若是有半句隐瞒——”
“不敢不敢,怎么敢……对了!”刘师爷这时为了求救,显得格外积极,一副恨不得将脑壳儿剖开翻给人看的样子,“对了!说起广东华蒙,我倒是认得一个从那处来的人,是个渔人,不过我同他无甚交集,只从他手中买了颗似金非金的珠子——”
“珠子?!什么模样?”薛闲闻言即刻出声打断了刘师爷,他猛然想起被卷入阵局前听到的那阵熟悉嗡鸣,忍不住问道:“那珠子现在何处?”
刘师爷瑟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在……”
“你哼哼什么?!大点儿声!”薛闲碰见这种关键时刻含含糊糊的,就恨不得一爪子把他掀到南海去。
“术士说那金珠灵气足,给我炼化进石磨里了……”刘师爷头都快缩进衣领去了。
薛闲:“……”你他娘的把真龙之体炼进石磨里?你他娘的怎么不把自己塞进去?!
他被气了个狠的,直接撂爪子撅了过去。
玄悯见他再无动静,便又抬了脚。
“你不能走,不能走,救我,救我啊……”刘师爷猛地揪住玄悯衣角,死不松手。
玄悯垂目看了他片刻,而后忽地蹲下了身。他低声念了句刘师爷听不懂的话,就好像一句古朴的经文。
说完他用手背在刘师爷额头一击,刘师爷只觉得脑中一震,如同万钟齐响。
他恍然一喜,喃喃道:“解,解了印迹吗?”
玄悯看着他,平静道:“只是确保——债必有所偿。”
刘师爷一听,瞬间僵住。
玄悯顺手撕下被刘师爷揪住的僧衣下摆,站起身抬脚便走。
刘师爷幡然回神,连滚带喊:“佛家、佛家向来慈悲为怀——”
玄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贫僧,从不修慈悲。”
第16章 银医铃(二)
气得厥过去的薛闲在迷糊之中,似乎又听见了秃驴腰间皮骨之下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当——”的一声似远似近,震得他彻底断了气。于是这孽障一厥便厥了许久……
当他重新睁眼醒来,徐徐袅袅从暗袋中探出头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刘家宅院了。
薛闲扫视一圈,发觉这似乎是一间卧房,床褥齐整,灯火明黄,屋子里浮着一股浅淡的木叶香,以及淡得近乎难以察觉的药味。玄悯正站在一面雕花圆木桌前,桌上搁着不省人事的纸皮江世宁、从刘师爷家挖出来的石磨盘、一方薄薄的布包、一只盛了清水的铜盆,以及一套豆青瓷茶具,壶把上镂着三个字——归云居。
一看便知,这是某间客栈的上房。
归云居……
薛闲在市井混了些日子,见过书生爱去的状元楼,见过商人爱去的广源楼,还有寻常可见的悦来、福顺,大多名字都非常吉利,像归云居这种听起来就好似“祝你归天”般的客栈,大概脑子被鸡啄过的人才会来住。
显然,秃驴就是这种被鸡啄过的。
薛闲看见玄悯正在铜盆里仔细地洗着自己的手。不得不说,这秃驴的手指长得实在好看,瘦长白净,弯折之间,会显出笔直的筋骨。这秃驴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着急,做什么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连洗个手都能洗出一种读经念佛般的沉稳肃穆感。
对此,薛闲也是服了,“你这手洗的,活像要给人送葬。”
玄悯垂目扫了他一眼,道:“的确是送葬。”
薛闲:“送谁?”
玄悯淡淡道:“许氏。”
薛闲:“许氏?”
石磨盘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有劳大师了。”
不是刘老太太又是谁。
薛闲面无表情地仰脸:“我——咳,睡了多久?你连人家老太太的姓都套问出来了?”
他本想说“晕了多久”,然而一怒之下背过气去着实不大光彩,为了龙的脸面,他临时改口换成了“睡”。
玄悯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白色布巾仔细擦干净,答道:“晕了五个时辰,已经入夜了。”
薛闲:“……”这种非要戳人痛脚的棺材板板怎么没被人扔进护城河里去呢?
他十分愤然,便短暂地闭了嘴,不想再跟这秃驴说话了,真是个不会聊天的东西!
玄悯也不管他,而是放下布巾,三两下掀开那方薄薄的布包,将里头的一小叠黄纸和一支笔取了出来。
铜盆边搁着一小碟调好的墨,玄悯铺开一张黄纸,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刘门许氏
丙寅年七月廿三
玄悯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根香,将这张写了刘老太太姓氏的黄纸折了三道,在烛火上点燃,搁在了石磨盘上。薄薄一张黄纸,烧起来居然出奇地慢,石磨盘表面很快泛起了黑,像是沾裹上了一层纸灰。
他缓缓捻着手里的香,让它一端被黄纸燃起的火烧透。
“你这是在超度?”薛闲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出了声。
他只见过那种寻常的超度法儿,俗称打佛七——一群被请去的秃驴围坐成圈,脑门映照得屋子都亮堂了几分。他们轮番成两拨,日夜不休地对着棺材板念往生经,足足念上七天七夜。薛闲有回跟错了人,不小心进了某个正在办白事的人家,无奈之下听着那群秃驴在耳旁一刻不停地嗡嗡了七天,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直接吊死在棺材板上。
从此,他见了和尚便觉得脑仁疼。
他生怕玄悯也要这么嗡嗡七天七夜,要真是如此,他不如现在就跳个楼,一了百了。
玄悯捻着手里的香,一缕青烟细细袅袅地绕着石磨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他果然是要念经的!
薛闲二话不说便往暗袋外头翻。
玄悯扫了他一眼:“你又要作甚?”
薛闲:“不活了,跳楼。”
玄悯:“……”
薛闲自然是跳不成楼的,他顶多也就是从玄悯的腰间翻下来,落在这雕花圆桌上。他刚在桌上翻了一圈,正打算就势翻下地去,就被玄悯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这秃驴是个穷讲究的,半点儿不像个正经和尚,这一点,从看他惯常的一些举动和住的这间上好客房便可知晓。
此时他也不知犯的什么病,对薛闲身上折来叠去的几道痕迹有些看不顺眼。他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将薛闲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轻的石镇纸,将薛闲压在了下头。
镇纸有大半个巴掌大,是个窄瘦的方条,薛闲上露出一颗脑袋,下露出两条细腿,左右两边只能勉强露出两只爪子。
薛闲挣扎了两下,除了两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余部位岿然不动。
薛闲:“……”你大爷!
玄悯不再管他,专心燃起了香。
在那香燃到末梢时,玄悯低声念了一句经文,便没再出声,这大约便是他所谓的“诵经”了,跟薛闲想象的差别极大。
黄纸和香最终几乎同时燃尽,最后一点儿猩红的火星子倏然熄灭时,玄悯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刘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盘。
就听接二连三数声“咔嚓”碎响,原本看起来厚重得坚无可摧的石磨盘居然应声裂成了数瓣。
于此同时,刘老太太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老身如释重负,这就上路了,多谢。”
话音落下时,薛闲眼睁睁看到石磨盘中有一抹虚影一闪而过,连带着石磨盘表面沾上的香灰和纸灰,彻底消失不见。
不过,在石磨盘裂开、刘老太太消失的那一瞬间,房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模糊的轻响,叮叮当当,好像车马或是某个物什上拴着的铃铛,穿过长长的街巷传来,细碎而渺远。
接着,有东西从裂开的石磨盘中心滚落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