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早已僵硬冰冷的陆十九口中流出一道隐约的雾气,在廿七周遭绕了三圈,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仪式,冲玄悯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最后一个忙,便算是了结了。
若是没有陆家父子,他十三年前或许就会死在那座废庙里。现今一命换一命,于他而言值当得很,得偿所愿。
只是以后中元的夜河里,要劳廿七多放一盏灯,不知道他会不会哭……
雾气消散,换命完成的瞬间,这墓道里陡然一阴。
或许是以命换命这样的阴阳逆转触动了这墓室里的三百亡魂,就听身后陡然一阵长风呼啸,细细索索的动静又快又急,伴随着石像的撞击和碎裂声,兜头罩脸扑在他们背后。
玄悯一拍廿七的肩,正想说“快走”,身后却已然有东西扑了过来,动作掀起的风带着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逼得人近乎窒息。
那些石像里的人活着时兴许腿脚不便,死后在这墓室里镇了几年,却陡然变得疾速如风。仅仅是眨眼的工夫,乌压压的人便从台阶道里接连蹿了出来。一个还好,两个也罢,几十上百个这样的阴尸直窜过来,便让人难以招架了。
别说两只手,就是八只手也顾不过来!
这墓道在此时便显得逼仄起来,让人无处可走,无处可避。
玄悯一把捞过腰间的铜钱串,他眉心紧蹙的模样显露出了一丝不甘愿。也不知是不愿意用,还是不方便用,抑或是……不能用。
阴尸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将整个墓道填得满满当当,将几人圈围起来。
圈围一点点收紧,阴尸缓缓躬身,腰间蓄力,脚掌一蹬,便犹如黑压压的浪潮般朝玄悯身上扑来。
“秃驴?!”暗袋里的薛闲被晃荡得头晕脑胀,他只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周遭弥散开来,腥甜的铁锈气中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玄悯腰腹间不知哪块硬骨陡然一震,弹指间便变得热烫起来,比先前煮着薛闲时还要热上几分。
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薛闲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空。
接着就闻到血腥味更重了一分。
不行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哪还能活着出去?
其实单就薛闲而言,他不过是金珠一枚,断然不会有生死一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涉及生死,他一条真龙寿命长得近乎没有头,总能逮住个从这出去的机会。
所以,所谓“没法活着出去”,于他自身而言纯属胡言,于早就没命的江世宁来说同样是胡言。
这里真正需要活着的,只有两个。
陆廿七……和那秃驴。
前者跟他毫不相干,后者……后者也不过有些莫名的纠葛,薛闲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觉得情势紧急。
但总之,他确实有些急。于是他想尽办法让江世宁推了他一记,借机从玄悯的暗袋口翻了出来,出来时,身上还带着玄悯腰间的余热,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吸进去的东西终于消化得差不多了……
“当——”金珠掉在地上时,薛闲刚巧仰着脸。
他看见玄悯云雪一样的僧袍上沾了半边血迹,手指间的火苗还在,不知为何跳动得有些猛,似是一头要从铁锁中挣扎而出的野兽。阴尸几乎上上下下将他围了个严实,看不清是在撕扯还是在咬。而玄悯的表情却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好像不止是旁人在他眼中毫无区别,就连他自己的命在他眼中也并无多大区别。
薛闲落地时,不知道玄悯听没听见,倒是他拈着火苗的手指动了两下。
金珠在地上匆忙滚动着,仿佛没头苍蝇,又仿佛在谋划着什么。就见它绕过纷杂的阴尸腿脚,陡然朝墓道的墙壁撞了过去。
轰——
石墓猛然震动了一下,仿佛遭受了千钧之击。
薛闲呆若木鸡:“……”我能撞出这种效果?!
虽说金珠确实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道,但是来来回回曲折兜圈,真撞上墙壁时,必然使不出多少力。他本打算连撞几下,把力道一点点使出来。待力道真正使全,别说这一个墓室了,十个墓室他都能炸了。
但若这次不是他撞出来的,那是谁?
薛闲没管许多,又撞了两下。
轰——
石墓又是一震,穹顶上扑簌扑簌落无数碎石,落了薛闲一头一脸的灰。
即便他此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嘴,依然下意识地“呸”了两声,而后滚了一圈,转身看向玄悯——如若不是他撞的,那这墓室里能扑腾出如此效果的,大概也只可能是这秃驴了。
果不其然,透过阴尸层层叠叠的利爪,薛闲看见玄悯用带着血的手指,在他那铜钱串上描摹了一圈,五枚铜钱瞬间便多了一层血边。
不知是不是薛闲的错觉,在这极为昏暗的地方,玄悯那五枚惯来灰扑扑的铜钱居然泛出了一点儿油黄的光,好似突然被血打磨了一遍似的。
就见玄悯拇指猛地按在其中一枚铜钱上,殷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将整枚铜钱再度洗了一遍。
轰——
这回,整间墓室仿若地震般猛烈抖动起来,幅度之大,荡得薛闲来回滚动不息,差点儿就要将那一珠子的水晃得吐出来。
玄悯一手按于铜钱上,另一只拈着火苗的手置于胸前,像是于血光中作了个佛礼。就见他双眸半阖,嘴唇无声动了几下。
整间墓室乍然一声巨响,碎石漫天飞溅,尘土弥漫,天塌地陷。
接着,冰凉寒冷的水在碎石间灌了过来,弹指间便将他们全部淹没。
这水虽然同样阴冷,却和先前池子里的死水大为不同,带着一种鲜活的寒气,像是冬日里刮来的第一股北风。
这是真正的活的江水!
薛闲坠入水中的瞬间,面无表情地想:那秃驴抢我的活,居然真把墓室炸了……
然而他这声感叹还没完,就发现玄悯那一下根本不止把墓室给炸了,整座坟头岛都被他给炸了……
石块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纷纷沉落,还有那浩浩荡荡的阴尸大军,声势浩大。
薛闲正有些无言以对,就觉得身下江水倏然翻涌起来。
似乎是墓室被炸以至于百士推流局被毁,引得整片大江动荡,起了巨大的漩涡。周围还有无数道暗涡朝这里并过来。
众人连带着碎裂的石块阴尸,俱是被这翻天的漩涡甩得人事不知。
在剧烈的晕眩感中,薛闲颇有些恼怒。先前吸进金珠里的东西消化后终于有了些动静——在他恼怒的瞬间,从玄悯腰间吸来的那股热烫之气在金珠中倏然游走,冲得他周身一阵胀痛,活似要崩开束缚皮开肉绽一般。
顷刻间,江上长天陡然黑云攒聚,煞白的玄光当空劈下,响雷犹如万马奔腾,从九天之上一路滚下来,砸在江上。
倾盆大雨瞬间灌了下来,水雾乍然而起,整个江面上一片迷蒙,弄得几乎不辨人影。
接着,一声隐约的清啸声从江底传来,巨大的长影在浓重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它长身一划,漩涡应声闷到了江底,连带着无数阴尸和泥石,像一条水龙一般倏然钻进了江底的淤泥里。
六尺黄土埋一人,六十丈江底土,不知能不能埋住这三百黄泉魂。
江道偏岸处,不知谁家来不及躲雨的小儿趴在院墙上,手里擎着梅花枝,愣愣地指着远处的江天,冲匆忙来抱他的爹娘道:“龙——”
那对夫妇下意识扭头看去,就见浓雾中一条长影若隐若现,乘着云雷一路直上,又转头跃进了浩然江水里:“天,真的是龙……”
第29章 锁头印(一)
长龙入云霄,可惜雷雨交加、水雾漫漫,真正看见的人却少之又少,约莫会像卧龙县名字的来由一样,成为又一次传说。
只是身为传说的薛闲并没有那一家三口所见的那样潇洒——他确实是乘着云雷而上了,那不过是身为真龙的一点本性,加之他重获真身,多少有点喜不自禁,可穿云入霄之后,半瘫的问题便来了,他只有上半身行动自如,下半截就是条长长的累赘,转身时非但没成为助力,反倒成了阻碍。于是……
他又生无可恋地直直栽了回来。
这具真身离了他毕竟也有半年之久了,在这半年里,它又在好几位陌生人手里走过,还被那刘师爷在他那破宅子下埋了许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脏泥烂土孤野荒魂。即便这会儿薛闲真灵归体,也多少有些旧人套新壳的意思,少说也得磨合些时日才能重新熟悉。
于是这孽障一时亢奋,浪过了头,栽回江里时少了那股子瞬时的爆发力,真灵有些控制不住身体。
他倒是想稍微盘曲一些,以免误伤,结果却并未成功。只得一脸麻木地放任自己一路往江底沉。
漩涡消散之时,玄悯原本已经开始上浮了,眼看着要见天光,结果刚好撞上这沉尸的孽障……
被薛闲的长尾压在江底时,尚留有些许意识的玄悯被砸得胸口一窒,彻底昏沉过去。
玄悯:“……”
薛闲默默吐了个水泡:“……”世间总会有一些事让人无可奈何,要不你再失个忆?
好在被砸的只有玄悯一人,陆廿七包括被拖拽出来的十九和刘老头的身体都没被压死,顺水浮上了江面。
那声势浩大的云雷本就是因为薛闲真灵归体而招来的,来得快散得也快。雷雨刚歇,便有人发现了江面上漂着的东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负责清理这一带江道的捞尸人摇着船哆哆嗦嗦地到了江心。
他捞了大半辈子的尸,还从没见过这番阵仗,就见水雾浩荡的江面上浮着好多具尸体。有一部分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衣衫都烂了,还有几个倒是新鲜,像是刚淹死的。
捞尸人曲着指头数了数,一共九具。
三具新鲜的凑成了堆,像是一道的。而另外六具陈年的倒是有些分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六具尸体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刚巧一具对着一个江心洲渚。
这些江心洲渚平日散落在坟头岛附近,比它小许多,也就能供水鸟歇一歇脚,平日里不那么显眼,这会儿不知怎么的,看着颇有些面生,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捞尸人撑着杆子一边勾着尸体,一边琢磨着。
片刻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坟头岛怎的没了?!”
捞尸人是个陈年工了,勾起尸体来速度也快,眨眼便把眼前那两具颇为新鲜的尸体捞上了船。尸体翻过身来时,他还是惊了一跳,毕竟摇船的刘老头他是认识的,而陆十九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他叹了一口气,长杆一伸,把第三具捞了上来。
“作孽啊……”一看这第三具是瘦瘦小小的陆廿七,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老陆家这就没了。”
不过将那廿七拉到船上时,捞尸人又“嘶——”地一声,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小廿七怎么……长得有些变了?前些日子还见过呢。”
陆廿七平日没少出门,挑柴做饭均是他来,捞尸人平日里自然没少在街上碰见过他。这一带的街坊,但凡跟陆家走得近一些的,都知道陆廿七的实际年龄,也都听说他自从落水丧父后,烧了许多天,迟迟不退,烧坏了身体,自那以后,长得就特别慢,乍一看就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只是言行有些早熟。
在捞尸人的固有印象里头,他自己个头就不高,而这陆廿七站直了也不过刚到他胸口。
可现今,他看着躺在船板上的人,估摸着用手臂虚虚丈量了一下,好似……比先前高了一些。
“哪有人几天不见就高一截的……”捞尸人纳闷地道,说完又兀自找了个理由——大约是被这江水泡了泡,显得个头大了些吧。
就在他收起丈量的手,打算去捞远一些的尸体时,躺在船板上的陆廿七便毫无征兆地诈了尸。
“咳咳咳——”
陆廿七连咳数声,“哇”地一口,吐了一些呛进去的江水,呛得面红耳赤,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结果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那捞尸人被惊了一跳,“噗通”一声栽进水里的情景。
廿七:“……”
水面上哗哗直响,搅得水底的薛闲叶有些不安分。
他一脸木然地沉尸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渐渐有了些掌控的能力。
他试着扭了扭头脸,结果刚一转头,就看到约莫数丈远的地方沉着一块石锁。那石锁大极了,能有半个棺材大。下头方方正正,看着便格外实沉,上面有个带孔的尖,那孔洞里拴着一根细铁索,铁索崩得笔直,似乎牵着上头的什么东西。
薛闲仰脸一看,发现铁索的那一头,正拴着个破棉絮似的玩意儿,棉絮上面还浮散着黑色的水草……
不对,不是破棉絮也不是水草!
他冷不丁想起先前摇船去坟头岛时,陆廿七在船上一惊一乍时看到的东西,据那小子说他在船舷边“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团黑的擦过去,想成头发了。不过应该只是水草,若真是头发,那人也该浮在江面上,不该这么半深不浅地缀着”。
薛闲扫了眼那石锁和铁链,终于明白为什么人没有浮在江面上了,因为脚脖子被拴住了,整个人便被迫直挺挺地立在了水里。
他晃了晃脑袋,江水流动,稍远处一些有根断了的链子随着江水甩了过来。
看那断口,兴许是刚才他在江中兴风作浪时给崩断的。
薛闲仰脸思忖了片刻,又默默酝酿了一会儿,直到自己上半身变得灵活可控时,抬起前爪朝那铁索挠了一记。
然而……挠了个空。
薛闲:“……”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爪子,颇有些牙疼。习惯了人身时候想伸便能伸出去的手臂,竟忘了龙身的爪子有点儿短。
总之,这祖宗一击失败,原因是……没够着。
他心里颇为庆幸了一番,心说幸好同行的人不是晕了就是没了踪影,否则要让他们看见这么一幕,这日子就别过了,尤其是那讨嫌的秃驴!
这祖宗仰着龙头,默默沿着江底软泥朝前挪了挪,毫无知觉的下半截龙身就这么压着玄悯的胸口碾了过去。
晕过去的玄悯手指微微一动,似是有了些意识。
薛闲尖利的爪子挠在那铁链上,犹如刀削豆腐。那坚硬的铁链当即被他的爪尖削出了一道齐平的断口。下半截的铁链应声缓缓坠进江下,上头拴着的尸体则缓缓朝江面浮去。
“啧——还是有些吃力。”薛闲在心里叨咕了一句,这龙身于他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光是扬着上半身去崩个铁链,就颇为费劲,活似举着千斤顶爬到了玲珑塔尖似的,手都软了。
他袅袅地瘫回江底,硕大的龙头半死不活地侧枕在软泥上,以最省力的姿态,一转不转地盯着那拴着铁链的石锁看。
将将扫了一圈后,他又纡尊降贵地抬起短短的前爪撩了一把,将那石锁轻巧地翻了个身。
石锁的底端便显露了出来。
就见那底端的平面上,雕了个圆形的印记在角落。
他混迹市井时,曾经听说不少工匠喜欢在自己打造的玩意儿上留个记号。方便的,就留个大的,就好比一个活招牌。不方便的,便在一些不经意的犄角旮旯处留个小的,大多还颇为委婉,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
薛闲琢磨着,没有谁会吃饱了撑得慌搞些尸体拴着玩儿,必然是有目的而为之。联系先前在坟头岛墓室里看到的那个百士推流局,他直觉这拴着的立尸跟那邪局也脱不了干系。
墓室里的东西都被秃驴一个爆发之下炸了个干净,约莫也不剩什么线索了。
他爪尖敲了敲泥地,斟酌了片刻,还是打算当一回“吃饱了撑着”的人。于是他长身一扫,掀起一道暗流,将那石锁朝江岸边推去。
暗流汹涌,力道颇大。薛闲干脆乘了这股推力,卷了身下的玄悯,一起跟着朝江岸边挪去。
宽阔的江道于他而言,不过是来回扭个头甩个尾的长度,眨眼间,他便带着石锁和玄悯一起靠近了江岸。
他上身一甩,无风起了一波大浪,石锁和玄悯便被狼头推到了岸边淤泥上。薛闲龙头一扭,在白浪包裹下倏然变回人身,而后——
又在眨眼间变回了龙。
薛闲:“………………………………”
日!没有衣服!
先前的纸皮人是他画的,自带衣服。现在回到了本体……就有些尴尬了。
他龙头一撅,气了个倒仰。一脸死不瞑目地沉回江底,颇有些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