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洋洋地一爪子拍在那矮小男人的手上,那根白色的龙骨剑应声而落,被他接了过来。
一看到那剑上镂着的花纹,薛闲便又攒了一肚子的火气。
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玩意儿!
他气得不想再多看那剑一眼,爪心一热,那柄龙骨剑便犹如被火烤化了一般,顺着爪心融进了他体内,只余下一股灼热之气在爪尖缓缓蒸腾。
不过这么融化完之后他便略有些后悔——
那股热气顺着他的筋脉一直攒聚到了脊背里,燎得他极不舒服,刚略有缓解的热胀之感卷土重来。
只是此时的他个头太大了,既不能翻也不能滚,更不能蹭着玄悯的手指头缝降一下温度。
他略一矜持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挪挪前半身体。
眨眼之间,玄悯便发现自己上下左右都贴着这祖宗的身体——薛闲一声不吭地将他盘在了中央。
“做什么这般蹭着我?”玄悯抬了抬眼皮。
薛闲纡尊降贵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开脸一本正经地道:“借我纳个凉,否则我若是烧起来了,你也跑不出去。”
先前是小细龙时候也就罢了,烤人也只炙烤着手上那一块地方,如今这祖宗撑得快有房子大,盘绕在他周围时,就好比给人裹了七八件棉衣,围上一圈火盆,再罩上一床褥子……
总之,滋味决计好受不到哪里去。
玄悯的目光冷不丁落到自己手里的衣服包裹上,恰好转回脸来的薛闲也跟着看了一眼。
玄悯:“……”
薛闲:“……”
多棒啊,没穿衣服。
薛闲瘫着一张龙脸,面无表情地想着。先前昏昏沉沉时顾不上那许多,碰着点凉的东西,就好比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会管自己穿没穿衣服,反正又不是人样。可这会儿……
管他娘的,反正我热,况且依然不是人样。薛闲这么想着,又破罐子破摔般的蹭了两下。
玄悯:“……”
薛闲在市井中混了半年不代表他就真的混成一个凡人了,龙虽为神物,依然是兽。所以,他脾性中多少带了点直白的毫无遮拦的兽性——热了便得凉快下来,先舒坦了再说。
他面上十分理直气壮,却在不经意间又瞥了玄悯一眼。
若是他没有眼花的话,有那么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从玄悯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接着玄悯便皱了皱眉……
皱眉……
这秃驴惯来没有多少神色变化,沾着脏东西了便皱一皱眉,碰上麻烦的人或事同样也喜欢蹙着眉……
总之,大多不是厌恶便是嫌弃。
薛闲一愣,莫名有些不大爽快,活是有一小列蜘蛛排着队从他心口爬了过去,细脚伶仃,扎得他颇不舒服。
原本火烧火燎的感觉似乎一下子变冷了下来,亦或是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薛闲盘在玄悯周遭的身子陡然一松,给他余留出了一片空地。
闹腾惯了的人突然这般自觉,玄悯有些不太习惯,却发现这祖宗正垂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晕着的矮小男人。
兴许是身躯变得庞大后有着天然的压迫性,又兴许是龙脸不善露出什么表情,不再往人身上缠的薛闲,真正正经起来,居然有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这倒是比他先前的表现更像一条真龙。
“不热了?”玄悯淡淡问了一句,也不曾多言,便转而说起了正事:“这屋里不曾有其他动静,应该只剩他一人。只是晕过去了,不大好问话。”
薛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而是干脆地劈了一道九天云雷下来,带着千钧之势,轰然落在那矮小男人叉开的两腿之间,整天地面都被炸得碎裂开来,裂痕满布。
在这断子绝孙的威胁之下,那矮小男人一个哆嗦,哭爹喊娘地醒了过来:“饶命,饶命啊——我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石匠,该做的活儿我都做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只求放我一命,我——”
这矮小男人不是旁人,正是石头张。
他连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便连珠炮似的喊了一串,可见这段话在他心里憋了有多久,准备了有多久。
只不过彻底清醒后,在黑色真龙默然不语的俯视之下,他话未说完,就已经默默把后半句吞回了肚子里,噎得脸都绿了。
“别停啊,继续说。”薛闲音色寒凉得像三九天里的江水。
在他说话的间隙,又一道玄雷被他从天上引了下来,煞白的电光在半空戛然而止,堪堪悬在石头张头顶。
矮小男人顿时吓得文思如尿崩,半点儿不敢拖延,当即道:“我我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胡言乱语并非针对二位!小人我只是被仇家追债追了数月有余着实没有法子了才出此下策将自己圈在屋子里又从道士那边学了一招摆了个花拳绣腿的阵只求能躲过一时灾祸苟延残喘几日求大仙放我一马!”
“糊弄鬼呢?”薛闲冷哼一声,“被寻常仇家追,用得着摆阵来挡?”
石头张哆哆嗦嗦不敢接话。
“我问你,你先前手里捧着的那把剑所用的龙骨,是从何处而来?”玄悯突然插了一句,提醒了薛闲正事。
“龙骨?”石头张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用气声又重复了一句:“龙骨?”
他目光和薛闲对上,顿时又要尿了。
想到自己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真龙之骨带的回来,还在上头精雕细琢一番,又是磨刃又是镂花……
祖宗诶——还活得成么?!
石头张两眼一翻,又要晕,就听到了一声凉丝丝的威胁:“你若是把眼睛闭上,就别指望再睁开了。”
石头张:“……”
他哭丧着一张脸,道:“我真不知道那是……我、我就是天生有些不同于寻常人,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一些东西。那次我看见土里有点儿光亮,就、就忍不住去挖开了,挖着了这么一根骨头。我觉着这骨头不一般,指不定是什么灵物,就带回来了。不是都说利器能驱邪么,我就……我就雕了一把剑保平安……”
他被薛闲的双眸盯得直哆嗦,声音越来越低。
“你在哪儿挖的?”
石头张道:“江、江边的山上。”
“你非得一句一句往外头挤是不是?”薛闲脾气已经快忍不住了,“需要我帮你刺激两下么?”
“不不不,不劳……”石头张快哭了,“我那时是被人带着走的,路上全程蒙着眼,到地方才解的眼罩。那山上也没个碑牌,我真说不清楚,只记得在山上能望见江,江道狭窄湍急,浪声大得吓人。”
薛闲气了个倒仰,悬着的雷电“咣”地贴着石头张的头皮砸下来。
吓得石头张一动不敢动,僵成了一块棺材板,眼泪都出来了。
“你被带去做了什么?”玄悯问道。
石头张惨白着一张脸,道:“让我雕了七把石锁,两头镇墓兽。”
玄悯了然点头,从暗袋里摸出一张薄纸,在他面前抖开:“这纹样可是你雕的?”
“对对!这是当时他们让我雕的,雕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这纹样有着灵气,就问他们了,他们告诉我是保平安的福寿纹,格外灵。可是大师你是从何处拓来的?”
“你那石锁。”玄悯道,“现今怕是正沉在江底,那上头栓着的尸体你可认识?”
“尸体?”石头张大约从没想过自己雕出的石锁会跟什么尸体牵连上关系,连忙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雕了些东西。那人来找我时,只说我雕的东西最具灵气,我以为是哪个外地的老爷让我去雕点赏玩的东西,没曾想……”
他顿了顿又道:“总之,最近我过得也不太平,好像有人想要我的命。我琢磨着平时也没招惹过什么人,唯一有点古怪的便是那次了,所以……所以才这么躲着。”
薛闲眸光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冷,才凉丝丝地开口道:“请你去山上的那人,可曾留过什么东西给你?”
“东西?什么东西?”
薛闲道:“随便什么,?3 灰蔷侨酥值摹!?br /> 石头张刚想摇头,忽然一拍大腿:“哦对!还真有一样!”
“何物?”
“蒙我眼睛的黑布,我还留着呐!没敢扔……”石头张道。
薛闲哼了一声:“出息。”
那石头张连滚带爬地进了里屋,翻出了一块黑布,也不知在屋里塞了多久,洗没洗过。
玄悯皱着眉,带着微微的嫌恶,打算找点什么隔着手将那黑布接过来。
薛闲一看他皱眉,又想起来他先前的表情,干脆伸出爪子将那黑布截了过来。
玄悯一愣,看了他一眼。
薛闲也不看他,不冷不热道:“走了。”
“……”玄悯默然片刻,问道:“去哪儿?”
“上天。”薛闲怼了他一句,又冲那石头张道:“别在那儿筛糠似的哆嗦了,跟我走一趟。”
玄悯:“我若是不曾理解错的话,你是要回陆家?你打算就这么回?”
他说着,目光在薛闲那硕大的龙身上扫量了一番。
薛闲:“……”
气饱了,差点真就这么出去了。
可是他如今的状态没法变回小细龙,经脉皮骨里还热胀着呢,缩不回去。若是不变成小龙,便只能变成人形了。
玄悯冲他举了举手里的布包。
薛闲一爪子捞过来,脸都瘫了——问题来了,他这么大的身体钻不进任何一间房,请问他娘的该如何穿衣服,嗯?
老天必定嫉妒他长得好看才总这么逗他……
第35章 石头张(三)
鉴于前半生的生活状态和超然地位,薛闲是条十分要脸的龙,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所谓的“要脸”于他而言倒也不全然绝对——在某些时候可以略作让步,不那么要脸,比如自己袖手端坐着,仅凭一张嘴瞎使唤江世宁那书呆子的时候,再比如顺手便去掏玄悯的银钱时。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则一点儿也不能让步,比如涉及他的形象美观和威严之时。
倘若他现在手脚便利,全须全尾,那看便看吧,没什么大不了,他那身材又不是拿不出手,况且他也不是寻常人,换起衣服来没那么墨迹。
可他现在是个半瘫,动起来颇为不便,光着便光着吧,还得被那秃驴俯视,那就有些刺激人了。
总之,他想到那情景便觉得牙疼,让他那样对人,不如直接把他吊死算了。
薛闲面无表情地看向石头张,凉丝丝地道:“劳驾,你暂且蹬个腿。”
石头张:“……”不是,蹬腿不就嗝屁了么,哪来的暂且?!
然而这祖宗是个能的,一言不合就嗖嗖往下劈雷,不待人反应过来就连降两道,再度把石头张吓得两腿一蹬,白眼一翻,当场撅了过去。
这石头张是个麻雀胆子,一吓就哭,一惊就晕,再好打发不过。可玄悯却不一样……
薛闲阴森森地看着他,幽幽道:“说吧,怎么样你才能撅过去,我每种法子都试试?”
玄悯:“……”这孽障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能让人晕过去的最便捷的法子,就是照着他脑袋来一下。薛闲抬着爪子在玄悯脸前脑后来回比划了两下,丝毫不顾及当事者的想法。
玄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那短撅撅的龙爪,抬手将他按了回去,平静道:“君子须得藏锋敛锐。”
批注成人话便是:别瞎晃荡你那爪子尖。
薛闲短促地冷哼一声:管得着么你?
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他现今这身形,手上没什么数。万一力道没控制好,一爪子下去,明年今日就可以来给这秃驴上坟了。
他这会儿确实看玄悯略有些不顺眼,但还不至于真想拍死他。
没法将人让这秃驴吃瘪,他的心情顿时更不舒畅了。他转过上身,也懒得再打玄悯的主意,干脆招了一团云气过来,白茫茫的水雾眨眼间便攒聚到了玄悯四周,将他裹了个严实,隐约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薛闲当即一爪子削断了衣服包裹上的结,硕大的身躯陡然被裹在一片白光之中。这光本是极为耀眼的,只是于玄悯而言,在茫茫水雾的隔断之下,显得颇为温润。
白光包裹中,薛闲幻化为人形。他堂堂真龙,即便身体未曾恢复完全,使个把玄术还是不成问题的。即便是个半瘫,换起衣服来也并不会费多大的力。白光还未消散,他已然裹了大半。
玄悯先前还打算问这孽障用不用帮把手,现如今看这架势,应当是用不着的。他站在透着冬日霜寒的雾气中,看着那渐渐微弱的白光,也不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等着。
只是水雾这东西,总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自打笼在玄悯周遭起,就在渐渐变得浅淡稀薄,缓缓弥散开。
在这水雾透薄到足以看见眼前景物之时,薛闲刚好在将那层宽大如云的衣服披上身。窄削精瘦的腰腹和因为手臂动作而勾勒出形状的肩胛骨一晃而过,连同那一片光裸的皮肤一起被收拢进黑色的衣袍里。
这衣裳式样简单得很,也素得很,半点儿杂色和装饰也不曾有,倒是和薛闲平日里有些闹人的性格极不相同。
可这确实是他惯常喜欢穿的。
墨黑的领口衬得他侧脸以及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极为素白,甚至近乎有些病态的白。在他不笑也不胡闹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懒懒地半睁着,和衣裳同色的眼睫在眼尾压出一道线,搭着没有笑意的嘴角,极为好看,却又莫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是那一晃而过的腰背皮肤过于苍白,又或许是薛闲无甚表情的侧脸过于冷淡,和当初在刘家院墙上嗤笑着看人的模样不太相同,玄悯着实看得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那孽障便又有了动作。
他漆黑的眸子一转,从眼角不冷不热地瞥了过来,看见水雾已经散尽。便随手一拉衣襟,胡乱系了暗扣。而后变戏法儿似的摸了一截黑色的细绳出来,咬在牙间,又抬手随意耙梳了一下头发,用黑绳绑了起来。
薛闲放下手的瞬间,给自己招了一道风,在身下一托。他顺势一撑,又一翻身,墨黑衣摆云雾一样散开又收拢。仅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他便毫不客气地捞过来一把木椅,懒懒散散地坐在了椅子上。
人都瘫了半截,还不忘摆个装模作样的姿势,这是怎么一种心态?
玄悯:“……”
“这下总可以走了吧?”薛闲曲着手指敲了敲木椅的扶手。
玄悯“嗯”了一声,垂目扫量了他一眼,而后朝前走了一步,一副要朝他伸手的架势。
薛闲当即拍了把扶手,整个椅子在地面上拖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连人带椅子朝后退了一大步。他瞪着眼睛诧异道:“你做什么?”
玄悯垂手看他:“不然你打算如何回去?你是能走还是能飞?”
我还就是能飞了,怎么着吧!
薛闲在心里怼了他一句,不过并不曾说出口,毕竟他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天上飘着,若真那么做,能把一个县城的人都吓出病来。
他一脸不痛快时,玄悯这秃驴还非要火上浇油地刺他一句:“抑或是……你打算像方才那样招一阵风,一下一下连椅子带人蹦回去?”
薛闲:“……”我刚才为何要犹豫?就该一爪子拍死他一了百了,省得这秃驴张口便是挤兑人,还讲得一本正经……呸!谁理你?
他在心里默默呕了一口血,一脸麻木道:“行吧,劳驾你帮把手,你转过身去蹲下来,背——”
薛闲正打算说“背我一趟”,玄悯已经神色淡淡地走到近处,弯下了腰,一手托住他的后颈,一手勾住他的膝盖弯,轻轻巧巧地将他抱了起来。好像他不是抱了一个大活人,只是在掌心托了一片落叶似的。
他重新直起腰背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贫僧不蹲不跪,行走从不弓身。”
薛闲当即就想吐他一脸肠子:“糊弄鬼呢?在江家医堂拎着个破铜皮铲我的时候你明明蹲得毫无障碍!”
然而现在他整个人都在这秃驴手里,不能乱作妖,否则一个不平衡就得滚摔在地,脸就丢完了。薛闲憋着一口气,好悬没把自己噎死。他扫了眼四下,觉得这姿态显得他十分虚弱,半点儿威严也没有。
这孽障眼珠一转,想了个法子。
就见他顺手捞来散开的衣服包裹,从里头抖出另一件黑色袍子,当即将自己从头到腿盖上了。
当你不得不丢人的时候,务必记得一件事——把脸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