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的这样冷啊?”江世静呜呜咽咽的,硬是拽着他的手不让他离远了。她用双手搓着江世宁的十指,又呵了一口气,捂了半天,却发现丝毫没能捂热,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了。
江世宁仰头眨了眨眼睛,缓了一会儿,又重新垂下目光来看着她:“姐,别捂了,我不冷。”
江世静的眼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完,大颗大颗地滴在江世宁手上,她一边给他捂着又一边抖着手指去擦,却发现她还没擦呢,水迹便已经洇进了江世宁的皮肤里。
情绪难以自控时,手里的力道往往有失轻重。
江世宁的手被姐姐的眼泪洇湿了,本就有些脆弱,再被这么用力一擦,指根部位已经有了明显的撕裂感。可他却不想这么快把手抽回来,想让姐姐把这些年憋闷着的情绪彻底哭出来,哪怕扯掉些手指也无所谓。
可真掉了又怕吓到江世静,于是他颇有些不舍地看了姐姐一眼,将眼里的雾气眨掉,抬眼冲方承道:“姐夫,姐哭得可以给我洗袍子了,你拦着她点儿。”
看到江世宁时,方承确实被吓了一跳,而后便是万千感慨。他虽说不像妻子一样看着江世宁长大,但小时候也照看过这个弟弟几日,少年时候他同江世宁一起去山里采过药材,成亲之时,还是江世宁背着他的阿莹上的轿子……
没曾想,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
他太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了,所以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上前打扰。直到江世宁冲他开了口,他才红着眼睛冲江世宁点了点头,将江世静搂了过来劝慰道:“你总这样拉着他哭,他话都没法说了。”
“是啊,姐,我这次能来这里看你,还是托了贵人相助的福。”江世宁怕他姐姐再这么哭下去会把眼睛哭坏了,连忙冲方承使着眼色,扯开了话题。
同少年时候他和方承一唱一和哄江世静开心的模样一样。
“贵人?”方承搂着妻子温温和和地左右摇了摇,“阿宁你说的贵人在哪儿?我和你姐得好好谢谢人家。”
在角落听完整场哭戏的薛闲干笑两声,一动不动地道:“谢倒不用,劳驾帮我把这破纸摘了就行。”
江世宁:“……”差点儿忘了,某位贵人正被罚着面壁呢。
方承和江世静茫然地看向薛闲的方向,又看看江世宁,一脑门雾水,完全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你又怎么惹着大师了……”江世宁一脸无奈地朝他那走去,“我若摘了这纸符,会被连坐么?”
薛闲对着墙壁冷笑一声,“你摘了它那秃驴怎么对你我是不知道,但你若是干看热闹不动手,我保证会让你抱着我的腿后悔八辈子。”
江世静和方承:“……”
头一次看见这种风格的贵人……
江世宁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道:“你若这么说,那我就更不敢伸手摘了它了,毕竟一摘你就能动了。”
薛闲:“……书呆子你是不是要造反?”
不过说归说,逗归逗。江世宁终归是个软脾气,还不至于真的见死不救干看热闹。他全方位欣赏了一遍这祖宗老老实实的模样,终于还是伸手捏住了薛闲额头上的纸符。
不过他一时大意,用的是被江世静眼泪浸湿的那只手。而玄悯的纸符又非比寻常,并没有那么好摘。
于是,就见江世宁捏住纸符朝下一拉——
他那湿了大半的手……断了。
薛闲:“……”
江世宁:“……”
“阿宁,你怎的愣在那里不动?”背后的江世静问了一句。
江世宁当即一个激灵,将那一脸牙疼的表情憋了回去,转身将断手朝身后一背,绿着脸冲江世静艰难地笑了笑:“没事,我只是——”
他话音未落,东屋的门便被人“咣当”一声推了开来,一点儿也不客气。
屋内的对话被这推门声打断了,除了面?0 诘难ο校谌司翘罚躲兜乜醋糯用磐庥拷吹囊淮蠖讶恕N椎哪歉隽成洗湃莱ぐ蹋烁呗泶笊砬苛ψ常醋疟鹊厣夏且蝗ζ蜇は裢练硕嗔恕?br />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戏班子。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先前出去的玄悯,他进屋后,顺手背上了门,将徐大善人和那些宾客都挡在了屋外。
厅堂里的寒暄和聊笑隐约传进屋里来,莫名显得有些幽远,像是蒙裹了许多层雾气,又隔了数条街巷一般,格外不真实,莫名让人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显然,玄悯将他们这一行人引到这间屋子里来,是有话要问。不过玄悯还没开口,那疤脸男先连珠炮似的开了口:“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半点儿不知分寸,居然在这里逗留。”
他目光落在乞丐围着的那口砂锅上,皱着眉道:“挡风挡雨的地方多的是,这年头废弃的寺庙那样多,随便寻一间便是,非得选在这处,不知死活!”
“哎……有老有小,还都生了重病,实在是走不动,更别提上山了。”其中一个乞丐无奈道。
“你们不是本地人么?没听说过温村?”疤脸男气归气,说话时却知道要压低声音,“不知道这里已经荒了许多年?连个活人都没有,你们哪来的胆子在这里歇脚?况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来!你们知道么?外头那一屋子,没一个是人啊!”
江世宁和陆廿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毕竟这场景就好比一只鬼告诫你要小心另一只鬼,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这屋里知情的也就他们几个,其他人则完全不明白,还十分捧这疤脸男的场。
“知道啊,非但知道,还听过不少传言,什么每年冬月末这里都会有声音,又是说话又是咳嗽的,还有唱——”那乞丐说到一半,忽然看到疤脸男后头的一个男人手里正抱着几件戏服,还拎着长髯。
“戏的呢……”乞丐毫无起伏地说完后半句,脸都绿了。
见到众人的脸色,那疤脸男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戏确实是我们唱的,但这不一样……”
他看了眼木门,像是透过木门看向了外头那些人,叹了口气,道:“我们本就是这村里的人,从小吃着这里的米喝着这里的水长大的,徐大善人于我们有恩,若是没有他,我们这戏班子里的老老小小,胎都该投过一轮了。”
“我们日日年年总想报答些什么,可他什么也不缺,独独喜欢听戏。我们这戏班子平日里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但每到冬月,都会往这里赶,赶在徐大善人寿辰这天给他唱上一出,让他笑一笑,也算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心意,这么唱了有十年了罢……”
“十年?”有个年长的乞丐道,“这大善人活着时候你们来唱也就罢了,怎的人都死了,你们还年年来唱?”
“答应了的。”戏班子里一个老太太温和地笑着,“当年答应了的。只要他来听,咱们便唱,他年年都在,咱们怎么好不来呢?”
“我们习惯了,并且都是自甘自愿的。可你们不同,这里的人都不认得你们,也不知道会不会冲撞,再怎么说也是阴阳有别,万一冲撞了,兴许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疤脸男皱着眉看向众人,道,“我过会儿想办法同徐大善人说说,让他们信你们是误入的,且还有旁的事情在身,不好逗留,让他们甘愿放你们离开。”
他说这话时,玄悯一直站在窗边,透过破了的窗户纸朝外看,在疤脸男话音落后,他蹙着眉道:“这温村三面环山,一面聚风,明堂迎阳,本是个乘气局,怎么会出现地缚灵……”
还是一个村的地缚灵。即便这一村的人都成了地缚灵,以这村子的状况,顶多能养个三两年。可眼下,不论是徐大善人还是他那些乡邻,都不像是快要消散的模样,反倒鲜活得好似刚被“续了命”似的,这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什么藏在暗处的东西改了局。
玄悯余光瞥到了薛闲的后脑勺,转身冲疤脸男道:“你既生于这处,可曾见过这村里有过什么古怪?”
他略一思忖,觉得具体是何种古怪还得薛闲自己来说,便走到墙角边,打算暂且将薛闲额前的纸符摘下片刻。
谁知,他刚垂下目光,就和薛闲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脸对上了——
这孽障额上不止贴着一张纸符,还多粘着一只手。
玄悯:“……”面壁面出这种效果的,平生没见过第二个。
第52章 乘气局(三)
那只手在截断之后已然恢复了纸皮模样,在纸符上粘吊着,随着薛闲这祖宗的鼻息晃晃悠悠,让人哭笑不得。总之,这一看便知是何人的杰作。
玄悯转头朝江世宁瞥了一眼,后者咳了一声,一边掩着断手不让姐姐看见,一边冲玄悯干笑道:“在下对大师的纸符颇为好奇,就伸手试了试……”
这话鬼都不信,毕竟江世宁这人向来规矩守礼,就算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即便被活活憋死,也不会在不曾过问玄悯的情况下乱摘纸符。更何况这一路他也没少见过玄悯的纸符,哪来的好奇?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江世宁必然是被薛闲威胁怂恿的。
玄悯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倒也没多说什么。他轻轻巧巧地摘下了那只变成薄纸皮的断手,冲江世宁点头道:“腕子抬起来。”
“嗯?”江世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稍稍侧了侧身体,将自家姐姐姐夫的目光挡在背后,将那断手腕子伸了出来。因为太担心被姐姐看见,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余光始终注意着身后两人的动静,完全没弄明白玄悯是怎么处理的,他只觉得自己手腕断口处被人按了一圈,再低头时,手已经接上了,一点儿伤口都不剩,只是在腕子上留有一圈浅浅的淤痕。
非但没被连坐,反倒连手都接上了,高僧就是高僧。
江世宁捏着手腕活动了一番,连声道谢:“有劳有劳,下回……”
玄悯目光清清淡淡地从他面上扫过,江世宁一顿,立刻摇头改了话音:“没有下回了。”
“嗯。”玄悯似乎浑不在意,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去,重新站在了倒霉催的薛闲身边。
“别看了,我攒了一嗓子的心头血,再这么居高临下看我,我能吐你一脸信不信?”作妖不成的某人着实憋屈,听到江世宁那句“没有下回”后,更是一肚子怨气,想徒手将玄悯的脑袋揪下来。
玄悯本已经抬手捏住了纸符末端,闻言动作一顿,默默看了薛闲一眼,又果断收了手,转身便要往门口走。
他转身时,轻薄的僧袍袖摆浮了起来,只有手指能动弹两下的薛闲眼疾手快揪住了袖摆一角,僵着脖子扯了两下,眯着眼睛纡尊降贵地放低了姿态:“回来回来,别走了,我勉为其难不吐你了还不行么……”
玄悯一回头,就见这孽障自己打了个寒颤,无声地冲角落里“呸”了一下。
这孽障刚“呸”完,一抬眼就和玄悯垂着的目光对上了。
薛闲:“……”
玄悯:“……”
薛闲狡辩:“刚才呸的就是心头血。”
玄悯:“……”
薛闲:“已经吐完了,你的脸保住了。”
玄悯:“……”
薛闲忍不住要炸,但是看着玄悯那张皮相不错的脸,又勉为其难地将脾气憋了回去。他在纸符之下翻了个克制的白眼,心说:行吧,我来跟你讲讲道理。
这么想着,他便动了动手指,揪着玄悯的袖子角将他朝面前拉了拉。
他本意是想把玄悯拉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话,这样万一需要低头服软也不至于丢人,因为旁人根本听不见,至于这秃驴……反正他在玄悯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刚扯了袖子角,还不曾来得及开口,那秃驴却突然吃了耗子药似的,态度径直转了个大弯,居然只瞥了他一眼就将纸符摘下来了。
“这荒村兴许有你要找的东西,还是由你来说罢……”玄悯摘下纸符,也不跟他多闹,只扶着二轮车的把手,将薛闲转了个身,正对着疤脸男他们。
薛闲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纳闷,正了神色冲疤脸男道:“我找的东西若是被放在了这处,也是这半年的事。这半年里你可曾来过这附近,或是途经过?可曾注意到这荒村有何变化,诸如野草荒木亦或山形水向?”
疤脸男摇了摇头:“还当真没有,这里毕竟已经成了荒村,我们平日里常在别乡,甚少会经过这里。说来也是惭愧,清明或是中元,咱们也总是行到哪处,便在哪出买些纸钱,就地烧了。上一回来这,也是去年冬月了,并不曾有——”
“想起来了!”疤脸男这话还未说完,就被他身后的那个老妇人打断了,“别说,还真有!班头,你可记得咱们每回从前头那条山道转到村前的小道时,最先看见的那座山头和老树冠么?”
经她这么一提醒,疤脸男愣了片刻,一锤手掌道:“哦对!拇指山还有那棵老银杏!我说怎的刚才进村的时候,觉得哪里有些怪呢,那拇指山上挂下来的水没了,老银杏枝干弯得厉害,还有那拇指山的山头形状也有些怪,刚才没看仔细,不记得是怎么个怪法了。不过——”
他说着又皱了眉,看向薛闲:“前阵子不是有地动么?这里毕竟靠着山,抖上两下,有这么些变化也是正常的,能算得上你所说的古怪么?”
薛闲闻言挑了挑眉,道:“算啊,怎么不算。”
不说别的,就是那地动,指不定都和他的龙骨有关。
“你所说的拇指山是哪一处山头?”玄悯问道。
疤脸男站在窗边,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纸朝南面一指:“喏——看见没,就那座,拇指山拇指山,顾名思义就是长得像嘛。”
玄悯点了点头,刚一转身便碰上了薛闲的目光。
“我自己的骨头,我自己挖。”这祖宗如是道。
屋内众人均是一抖:什么叫“自己的骨头”?哪个正经人的骨头是被埋在地里要用挖的?!
“你少说些话吧。”玄悯一边说着,一边拾起方才给薛闲画圈的那根木枝,干脆利落地在地上划出三道线,恰到好处地将房间里的人划在了三个区域里——江世宁他们一块,那些不知来历的乞丐一块,戏班子又是一块。
划完,他冲疤脸男他们道:“呆在这线内可保无虞,若是要出去,自行走出屋子便可。”说完,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推着薛闲出了屋门。
屋外的徐大善人可谓热情极了,一见两人出屋,还以为他们这就要离开温村了,顿时一番拉扯。
相较江世宁而言,薛闲绝对算不上心软之人,他若是真冷起来,简直就像是没有心肺的人,磐石难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无甚所谓的,讲不讲道理能不能被说动,全看他心情。
此时的徐大善人也不知合了他哪番心意,又或者他本身心情就不错,居然生出了一些“盛情难却”的意味,冲徐大善人撂下了话:“不出村,只是借了阁下的二轮车四处看看,看完还回来的,毕竟还得还你这车。”
一听这话,徐大善人又放心了些,他端出弥勒似的笑,和声和气道:“这二轮车倒是不用还了,放在我这儿也是白白落灰,能给小兄弟添些用场,徐某再欣慰不过。只不过,回来是一定要回的,吃完酒水,我那一戏班的老友可是要登台的,小兄弟不能不捧场啊!”
薛闲在人前端出了一副正经模样,除了语调有些漫不经心,总体也算得上有礼有节。可一旦出了徐宅,入了荒村白雾中,某人就把这些撂去了脑后——
他有车了啊!
他不用被人抱着四处丢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啊!
薛闲憋着情绪,颇为克制地冲推车的玄悯道:“方才顾忌着屋里那帮子没见识的,才让你推着,现在你大可以撒手了,小小一个二轮车而已,我还是驱得了的。”
玄悯略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撒了手,毕竟他也知道薛闲憋狠了,再这么把控着这孽障要疯。
一个能把自己脑袋都坠掉了的人,疯起来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然而玄悯刚松开椅子后头的把手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真真实实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撒手没”——
不过是松开手指的工夫,他只觉得面前平地起狂风,风声呼啸似龙吟,白雾迷眼。等他皱了皱眉,将扑面而来的白雾扫开后,他便发现,那个坐着二轮车的半瘫连人带车都没了踪影,已经不知道浪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