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忘了要哭,仰着脸愣愣地问那僧人:“你是何人?”
那僧人的声音沉缓如水,听得她倏然就安了心:“贫僧法号同灯,替太常寺来接你。”
她盯着面前那只劲瘦修长的手,几乎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从此,她便走上了另一条路。
尽管后来的十几年里,在见识了太多事情后,国师在她心中的印象早已同当年初见时候的惊鸿一瞥相差甚远,面对国师时,敬畏谨慎远远多于当初的仰慕,但她始终清晰地记得七岁那年见到国师时的每一个细节,能记一辈子。
太祝见她出神,又疑惑地追问了一句:“国师手指怎么了?”
“国师手指无名指关节侧面又一枚很小的痣。”太卜回神道,“我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看见过,一直记着。那天在簸箕山下我特地多看了一眼,确认过,绝不会弄错,他就是国师。”
谁知她这话说完,太祝非但没有消除疑惑,反而“嘶——”地抽了口气,皱着眉道:“不对吧,我前些年有一回进过天机院还记得么?去交差,国师当时在亭内下棋,我站在旁边时,因为什么缘故我给忘了,反正仔细看过国师的手,哦对,因为你那几天同我说过手相骨相之类的话,我就偷偷看了看国师的手指骨相,我敢确信,他手上一粒痣也没有。”
第75章 指间痣(二)
太卜皱着眉道:“会不会是你不曾看到无名指?毕竟那痣很小,并不算引人注意。”
“绝无可能。”太祝摇头道:“我每一根手指都仔细看了,左右手全无遗漏,若是看个半全,还怎么盘算骨相。我那时也算是胆大包天了,看完心直蹦,所以绝不可能记错。你呢?你确信?毕竟你第一次见国师那都多少年前了?稍有模糊也是有可能的。”
“我也绝无可能记错。”太卜无意识地捏着手里的面具,补充道:“再说了,若是我记错了,又怎会碰巧在簸箕山的国师手上看到同样的痣?”
确实,这样巧合的谬误着实太难发生了。
两人面面相觑,均是眉头深锁,面容沉肃。若是此时月光再亮一些,照透两人的眼底,便能发现,二人眸子深处积沉的俱是一片惊惶。
他们似乎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惊天内情:同样是国师,同样是他们所见过的国师,却出现了相异的特征,其中一人认错的可能也已排除,那么只剩下一种解释——
他们所见的国师,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有那么一瞬,两人几乎连喘气都忘了,半天找不着自己声音在何处。
又过了好一会儿,太祝用被人掐着嗓子般的声音道:“会不会……可会有丁点可能,国师被人冒充了?”他说话的过程中还无意识咽了口唾沫,那声音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因为这可能仅是想一想,就令人惊惧。
“你觉得呢?那可是国师啊……”国师在太卜心中,始终有着恍如高山神祇般的位置,以至于她几乎立刻就开口否定了,“怎么可能呢,国师会容许旁人冒充他么?何人有这个胆子,连国师都敢冒充?”
太祝屏住呼吸想了想,又长吁了一口气:“确实,国师……应当不会被冒充,毕竟不论是太常寺亦或是天机院,都不是寻常人能蒙混进来的,若是内部人……”
“那便更无可能了,你我在太常寺算资历高的了,你敢去冒充国师么?”太卜道。
太祝连忙摆手,仿佛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似的:“不不不不,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那不就是了。”太卜皱眉道:“所以,冒充的可能微乎其微。”
太祝琢磨过来后,面色有些愕然:“难不成,是国师默许?甚至……”
甚至根本就是国师一手安排的。
可是国师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点,他们自然无从知晓。
国师做什么事情,怎么做事情从来不会同他们解释。事实上国师本就是个极少言语的人。细细想来,就太卜、太祝来太常寺的这十多年里,听见国师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除了他偶尔突袭一般来太常寺探看,以及每年一次去往泰山祭天,大多时候,国师连天机院的大门都不会出,他就像一个古怪的隐士,只不过隐居之地在朝中。
他若是有什么吩咐,也常是以传信的方式直接送至对方手中。
太常寺直属于他,平常时候若是民间或是朝中有事需要动用太常寺的人马,都是由国师下令指派人手。但就太卜他们所知,国师真正可以指派的人,其实并非只有太常寺的这些。
有时候他们找国师禀报事情时,会瞧见国师烧信,然而事后太常寺中却并未有人接到指令。可见国师除了明面上的人手,还有些暗处的人。
只是这些同太卜他们并无干系,毕竟除了太常寺众人,还有一些天生有灵的高人不愿意来朝中,还隐迹于民间,所以在他们看来,国师的举动实属正常,也并非是他们有资格过问的。
整个太常寺,乃至朝中大多数人,甚至龙椅上的那位,都知晓国师性情古怪,脾气阴晴不定,并非常人能琢磨透的。但是高人嘛,总有些怪癖,何况国师历经几代,论资历即便是龙椅上那位也得敬着点儿他,论能力,更是无人敢与之抗衡,谁会过问他的不是
更何况国师虽然阴晴不定,却并非跋扈之人,甚少过问同他无关的事由,是以有时即便他的吩咐让人摸不着头脑,朝中其他人能做也就帮着做了,同样不会多问缘由。
“嘶——”太祝突然想起什么般抽了口气,“你可还记得先前国师吩咐各地官府散出去的海捕文书么?”
“记得,文书告示上画了张同国师有几分肖似的脸,也是个僧人,我当时瞧见文书时还有些纳闷,便多嘴问了一句。”太卜道:“少卿说他也不清楚国师用意,不过他倒是听说过,许多年前,他还不曾就任太常寺少卿一职时,各地也曾发过一次这样的海捕文书,那阵子有传言说国师要……”
太卜颇为忌讳地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要圆寂了,不过民间有人瞧见告示后诸多发散,猜测了多种可能,倒是模糊了国师圆寂的传言,事实上那阵子国师状态确实不好,也不在天机院,据说有一个多月未曾露面,不过再度露面时已经恢复了常态。所以……我当时想着,这次兴许也是这个缘由,毕竟他在闭关。当时少卿让我不要多问,国师后来又明令太常寺众人不要掺和,我也就没再想了。”
太祝闻言,却沉吟片刻,悄声道:“如果,我是说可否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是咱们所见过的二位中,有一位离朝了?而这一举动,并不符合另一位的意愿,所以……”
“所以要借由海捕文书寻找对方的踪迹?”太卜接着他的话说完了猜测,“可是——”
太祝觉得似乎找对了方向,他打断了太卜的话,道:“否则,若是单纯为了模糊民间传言或是别的简单缘由,国师为何要绕过太常寺?他着地方上发了文书,却明令咱们不许掺和过问,为何?咱们从未有人敢忤逆他的指令,甚至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连想都不会多想,可你再琢磨一下,一份海捕文书而已,即便不在太常寺职权范围之内,代为行事又不是不行,毕竟是国师的吩咐。除非,他不希望咱们因为海捕文书接触到某些事,或者某些人……”
“你是说……”
“若是他想寻的就是另一个国师,其他人同国师毫无接触,即便面对面见到了,也只当是个寻常的海捕文书要找的人,消息自然也就平平常常地往上报。可若是咱们见到了……”
参看簸箕山下的一幕便知晓后果了。
两人同时停住话由,愣愣地朝远处河神庙的那一星灯火看去。
若是他们所猜测的大多为真,那么细想而来,他们现今所跟着的这位国师,应当就是离朝的那位,而法门寺内的那位国师绕过太常寺让各地寻找的,便是他了。
“月白,咱们该怎么办……”太祝忽然开口。
一声月白叫得太卜着实愣了许久。
当初他们被领至太常寺时,均是七八岁的年纪,有些甚至更小,且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民间给孩童取贱名,指望着压住贱名容易养大。除了阿猫阿狗,便是六两七斤,亦或是生辰年月,总之,乱糟糟的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是以他们到了太常寺后,为了好分辨,一个人都得了个相对文雅些的名字,全部取自于丹青颜色,太卜那时候叫月白,太祝则叫元青。
只是这名字已经许多年没被叫过了,现今只这一声,她便知晓,太祝是真的有些茫然无措了。
太卜想起第一次见到山下那位国师时,他瘦削的下巴和沉缓的声音,道:“跟着吧,探一探究竟,咱们也不能总这样一令一动地活。我想弄明白,我所跟着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跟的那位……”
太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长叹一口气,扫了眼后头那些年纪不大的侲子们,拍了拍衣摆上尘土,道:“那便跟着吧,左右咱们还算有些能耐,至少不会被他们甩得太——”
“远”字还未出口,太祝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听远处河神庙处陡然传来一声清啸,犹如春风明月般清朗昭昭,听得人神魂一震,恍若聆了天音。还不曾等他们从这声清啸中回神,一条长影从河神庙处陡然腾空,直入云霄。
接着,长风乍然而起,弯月仍在,却云雷阵阵。那长影于九霄之上横生而立,几个曲折蜿蜒间,便再没了踪影。
那是——
“真龙啊……”太卜太祝,连同身后太常寺百名侲子都在恍然间站起了身,于山峰之上引颈而望,仿佛一大窝吓蒙了的鹌鹑。
看见真龙活生生地从眼前甩尾而过,任谁都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祝他们满脑空茫,懵了半晌,才下意识朝河神庙看了一眼,原本亮着的一点儿灯火彻底熄了,可见那处已经再无人迹。
众人一脸木然地傻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太祝用一种魂游天外的声音道:“国、国师是乘龙上天了么……”
太卜也没有料到这一情景,同样魂游天外道:“应当是的……”
太祝:“……”那他娘的怎么追????
同太常寺众人一样崩溃的,还有龙爪上拎着的石头张和陆廿七。
石头张在方家也并非只雕了几个破石头,还是办了点儿实事的。他琢磨着方家那几个常年外出采药的伙计应当对周遭的山比较熟悉,于是他趁着薛闲和玄悯未归之时,向那几个伙计打探了一番。
他记得自己被蒙眼带去的山周遭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冲那几个伙计仔细描述了一遍,好在那几人还当真给出了猜测。
说能在山中看见他所见江景的一共有两处,一处是云溪山,一处是连江山。
这两座山位于安庆府和武昌府之间,离他们所在的清平县倒也不算太远……当然,是薛闲口中的“不算太远”。
这祖宗琢磨着既然石头张顺手就能在那处挖着一根龙骨,兴许还有些碎骨遗漏在那处,左右也是要往朗州去的,方向一致,不是顺道在那两座山上落个脚,找一找。
薛闲是个嘴不如手快的性子,当即做了决定后,也不等石头张和陆廿七做点儿心理准备,就直接一手拎了一个,倏然上了天。这种豪壮之举,除了玄悯能受得了,旁人谁都得去了半条命。
这一行四人先在云溪山落了地。
石头张两脚刚着地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滚在地上还喃喃着摸了把自己的袍子,口齿不清道:“幸好,幸好没尿裤子。”
薛闲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兀自扫了眼山间。
石头张瘫在地上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一边试着稳住身体,一边嫉妒又羡慕地看着稳稳站着的玄悯,道:“祖宗,打个商量,下回我能不能也上背上去,别在爪子上呆着?晃得太厉害了,想吐……”
薛闲横了他一眼:“龙背是随便谁都能骑的?”
玄悯正拨着树枝,捻着纸符,想探一探此处可有异常的灵力聚集之处。听到薛闲这话,手上便是一顿。
薛闲说完,咂摸着这话哪里不太对味,一抬眼又见玄悯目光扫了过来,登时脚快过脑地原地一转,背朝着玄悯,冲石头张道:“滚蛋。”
石头张:“……”
打商量不成,只得乖乖做事。他挑了几个地方,站在高石上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摇头道:“不是这座山,得换一个——”
“地方”俩字还未出口,他和陆廿七便又被薛闲这祖宗薅在了手里。
他甚至还未曾来得及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就又在狂风之中上了天:亲娘祖宗——救命啊——
这一回落地,声势更为浩大。
因为薛闲两脚刚沾到连江山的地面,整座山便抖动了两下,那极为熟悉的呼应感又来了。
第76章 指间痣(三)
“就是这里!”甚至不用石头张确认,薛闲就已经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他恢复得越好,这山中龙骨同他的呼应便越强。这一次的震动较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以至于本就有些犯晕的石头张和陆廿七当即便被震得踉跄倒地,石头张更是脚下一滑,径直朝山下滚去。
好在玄悯及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坐着吧。”他干脆地冲两人道。
就这么个震颤法,山没塌都是命好了,哪还站得住人。
石头张拽上眼神不好的陆廿七,一屁股坐在一株山顶老树边,死死抱着树脖子,以防坐着也被这山头哆嗦下去。
薛闲只试着收紧了一下手指,便觉察到这龙骨状态不对,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在了地下,以至于难以挖出。这就好比伸手去拿某样东西,本应当轻轻巧巧的,却一次比一次麻烦,活似那东西上额外压了个累赘。
如果说,上一回在温村取骨时,龙骨上压着的阻碍能有千斤之重,这回简直就像是压了两座泰山。
薛闲刚皱起眉,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玄悯。
兴许是他这一年犯太岁,自打被抽了筋骨后,做什么事似乎都不那么顺畅。这世间有能力给他帮忙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早已习惯凡事自己盘算着解决,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来硬的绝不来软的,反正他无所畏惧。
然而直到碰见玄悯,他才发现,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一把手着实能省去不少麻烦事。他本以为就自己那不喜欢旁人插手也不爱亏欠于人的脾气,应当不会喜欢被人帮忙。可事实上,当玄悯频频插手时,他却觉得并不赖。
兴许是玄悯选的时机太过恰到好处,又兴许他半瘫之后耐心和脾气都被磨得好了一些……事到如今,他陡然发现,他居然已经开始习惯玄悯的介入了,甚至主动给玄悯留了位置。
就好比眼下,当玄悯盘着铜钱,理所当然般帮他压住其他一切阻碍时,那空出的位置便被填上了。
这是薛闲头一回在收回龙骨的瞬间有些心不在焉——
疯狂震颤的山体犹如一头猛力挣扎的凶兽,想要窜出来,却又被玄悯以强硬的姿态冷冷压在笼中。只是那呼之欲出的龙骨在脱出泥土时,却有了些微的凝滞。
“别松劲。”玄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薛闲的手便被人握住了,温热的体温带着汹涌的灵力透过薄薄一层皮肤,灌注进手掌中。
被埋于山中的龙骨乍然而动。
薛闲被握着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像是回神般猛地加了力。
就听长风一声呼啸,在剧烈到连老树都快要歪倒的震颤中,数块小段的森森白骨从三处30 山泥中脱离出来,径直朝薛闲而来,一块接一块,在贴近薛闲掌心的瞬间被看不见的火化为齑粉,贴着掌心皮肤,融进了身体里。
在他还不曾来得及消化龙骨之时,这连江山中发生了一丝极为诡异的变化。
就见四根仿佛蛛丝一般的东西,从连江山以极快地速度蜿蜒出去。分别窜向了四个不同方向,只是三根在他们东侧,一根单枪匹马地窜向了西侧。
那痕迹眨眼而消,如同水汽一般蒸腾进了夜色里,再无动静。
薛闲皱着眉,眸光扫了一圈,却一时有些捉摸不清方才那“蛛丝”般一闪即逝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取出来了?终于不震了?我能撒手了么?”抱着树躲灾的石头张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们为何这么一脸警惕地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