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了松云的命,同一帮兄弟在暗中奔走数年,究竟做过多少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起初看着人命从手中过,他还负罪累累不胜恐慌,也揪根溯源地问过松云。
松云说,他们所作一切均是为了更多百姓。那些点滴准备,都是在布一个宏大的阵局,那阵叫做江山埋骨,若是布成,不仅能挡他们算到的大灾,还可保山河百年长安,
这些太过高深的东西,松云不曾教过他,这宏大的阵局究竟该如何拿捏,他也一无所知。只记得一句从小便听松云说过无数遍的话:有些大事之所成,总少不了些许牺牲。
这话他明白,所以牢牢记了许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汩汩而淌,从活到死仿佛只有眨眼的距离,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他忽然就变得满心混乱了。
他忽而觉得那句话不对,还漏了许多东西,至少……至少该问一问,那些人是不是愿意被牺牲。
在又一阵无望的垂死挣扎后,他在迷茫之中又觉得那句话倒也没错,只是……
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样漠然的国师,当真是为了百姓身不由己么?躺在这里的百人、江底镇着的枯骨,还有更多被牵连进来的人,当真死得值当么,又当真是不可避免的么……
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张口问这些了,甚至连再看一眼国师的眼神都做不到,只能在愈渐浓沉的黑暗里,一点点睡过去,然后……大约是不会再醒来了……
从这百人指下流出的血,终于顺着莲座,将整个石像尽染成暗红色,连背影也不再出尘,而是显出一股浓重的邪气来。
仿佛一场妖异的仪式终于开始,乍然之间,整座江松山连同国师所站的黑石滩都开始震动起来,江面巨浪滔天,接连直扑过来,却又在国师身后堪堪停住,败退回去。
乍一看,活似有两方力量在疯狂较劲。
国师就地而坐,双掌合十,口中低声念着经文。乍一看仿佛在超度亡灵,然而那经文浑厚古朴之中夹杂着一些怪异的音调,听得人极不舒服。
他身后黑石倾倒,身前大浪奔涌,却奇异地在他头顶笼成了一个拱形,没能伤到他分毫。
起初还不曾出现什么变化,当他念完一段经文后,合十的两手指端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点,看起来可怖异常,那血点少说也有百来枚。
他口中经文依然为止,似乎对这些血点毫无所觉。
而这些血点仿佛活了一般,在沉厚的经文之中,一点点朝手背推进,只是每推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国师面带银罩,未曾露出面容,但是眨眼的功夫里,两鬓被面具边缘压着的地方已然渗出了层薄汗,可见他声音虽未见波动,实际却是费了劲的。
血点缓缓从手背爬上了小臂,隐在了他宽大的衣袖里。
天地之间风浪更加可怖,大有侵天吞地之势,远处江岸边的小楼直接被狂浪扑打得直抖,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多会儿,伴着无数脆裂之音,再又一个巨浪滚涌之中,彻底塌倒,栽进了江里。
与此同时,一条灿金的丝线,犹如电光一般,在江岸另一端远远游走着,速度快得犹如滚地的风雷,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直窜向东北,途经江中某处之后,发出一阵炸响,而后又直窜向西南,最终直奔向这里。
就在它经过洞庭湖、万石山,终于奔向大泽寺的时候。国师身下开始隐隐涌现出一丝金光。而那一片血点,则已然顺着手臂爬过脖颈,出现在了脖颈上。
那一幕其实甚为骇人,一个看起来颇为出尘的僧人,脖颈上满是血点,而这血点还在他经文的催动之下,奋力朝面上爬。
就在那血点漫上下巴的瞬间,黑石滩地上骤然多了一道血圈。
圈中血光一闪,冷不丁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着白麻僧袍,昭然出尘,好看极了,却也冷极了。冷得简直叫人心悸,仿佛在百年冰雪之下压着万丈深渊。而他手中还毫不客气地捏着另一个人的衣领。
那人周身是血,原本灰蓝长袍滚了一身尘泥,四处是破口,露出的手臂、脖颈甚至于脸上,都是各种抓挠的印记,仿佛经受过万蚁噬心,在疯狂的痒意中将自己弄成了血人。
这血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围困山谷之中的松云术士。
而捏着他衣领的人则是玄悯。
他面容依旧冰冷,只是漆黑的眸子里隐隐多了一些旁的东西,似乎风雨欲来,让人看了莫名生出一股惧意来。
那松云术士落地的瞬间便瞧见了双手合十的国师,当即面露茫然,而后倏地一惊。
“你不是,你——”松云猛地一跳,下意识想从玄悯手中挣脱开来,却见玄悯面无表情地动了手,原本捏住其衣领手指直接钳在了他脖子上。
“你——”松云本就在百虫洞中受了磨难,要不然多少能抵抗个一时半刻,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他被玄悯钳住脖子,吐字便含糊又艰难,“你是另一——啊——”
他话未说完,玄悯的手又是一紧,却并非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玄悯看清了黑石滩上的圆阵,以及诵经的国师脖颈上的血点。
先前在山谷之中,第四枚铜钱禁制解开,玄悯的一部分记忆也随之恢复。那些零碎的记忆太过纷杂,恍如隔世,并非寻常人能立刻消化完全。35
在这些记忆恢复之前,玄悯其实就已经隐隐有所觉,觉得自己同薛闲的瓜葛并不简单,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似乎就是薛闲。
然而直觉终究只是直觉,总会让人依旧心存一丝侥幸。
可当他真的在记忆中看到自己在测算真龙劫期的瞬间,整个人仿若直坠于深渊之下,坚壁万丈,不见天光。
抽骨之仇横亘在那里,岂是言语能得以原谅的。是以薛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却追不得,只能抬眸看着那道长影倏然隐于层云之中,而后杳然无踪,再也不见。
兴许此生都再也难见了。
然而不管薛闲还愿不愿意再见他,他都是要还债的。所以他捉了那松云术士,直接划地为阵,来到了龙骨所埋之地。不论他当初是何用意,他都会完完全全地将亏欠偿还清楚。
一骨换一骨。
引起劫难,他来镇,牵连人命,他来还。
然而当真落到黑石滩上时,他却发现眼前所见与他料想相差甚大。眼前这个双掌合十戴着银制面具的僧人,他在记忆中见过。
他幼年时候,曾经被这僧人罚着在漫天大雪之中抄经诵佛,也曾经被这僧人领进屋里,看着对方用铜质烘炉仔仔细细地将被褥暖上一遍,同他讲些芸芸道理,看着他钻进被褥,走时还会替他将屋门关严。
很久以前他称这僧人“师父”,只是这称呼已经数十年不曾再叫过了。
此间种种,他依然有所缺漏,记忆不清,只记得许多许多年前,久到他头一次叫这僧人师父时,对方曾经愣了许久,而后冷冷淡淡地摆手道:“故人相见,不敢当这一声师父。”
他有很多年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后便也不曾再想过了。
现今,他想起的事情其实不少,却甚少有同眼前这人相关的。在看见他的瞬间,甚至他心里先一步涌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来由何处,但绝不是一个徒弟见到师父应有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他蹙起了眉心,然而转瞬他就忽然明白了一些——
因为这同他打扮如出一辙的“师父”身边正布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阵,并非什么救人救世,而是以换命之法谋取福禄功德。
第90章 百年安(一)
玄悯手指间一个用力, 松云术士两眼直翻, 倏然晕了过去。
他反手将垂下头来的人丢在黑石滩上,抬袖便是一掀。狂浪滔天,风刃猛烈地撞击在那圆阵之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圆阵上头挡风遮雨的无形之罩当即金光迸溅。
玄悯所用力道之大, 连稍有擦边的坚硬峰石都乍然碎成齑粉, 于是那无形之罩在这一道重击之下, 缓缓出现了数道丝线般的金色裂纹。
裂纹飞速扩散开, 整个罩盖几欲炸开,却又在那一瞬间被另一股力道给抑制住了。
就见端坐在黑石滩上的国师口中所念经文稍一停顿, 合十的手掌翻转一番,朝圆阵方向推了一掌, 又倏然收回。
在他经文停下的间隙里, 那片正由脖颈朝下巴爬蔓的血点也跟着停了下来,直到他重新开始诵经,才又继续朝面具之下隐去。这过程快极了,不过更快的是,那罩盖之上的不断击打的罡风当即拐了一道,直冲国师而去。
当——
原本一身素衣无遮无挡的国师身周出现了一个金色的钟罩,将迎面而来的罡风硬是弹了回去。
巨大的力道被直推向江浪,原本兜头而来的巨大浪潮被撞得直接调转了方向,带着万马奔腾之势,直冲向遥远的江对岸。
玄悯一盘铜钱,而后抬手一拽。狂浪奔涌的力道瞬间全部加诸于他单手之上,巨大的拖拽力几乎要将整条手臂撕扯下来,痛得惊心。
玄悯却面色一无所变,只用力收紧了手指,背手一拽。那奔涌向对岸的滔天大浪便硬生生被他以一己之力拉了回来。而与此同时,他另一面的力道却只增不减,一道接着一道的罡风猛击着那个圆阵,带出的气流将四周围数道石峰都轰撞得四分五裂,直碎在地。
随着攻击越来越重,圆阵的防御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国师的钟罩也随之淡化,贯于其上的风刃隐约要割出一道切口来。
然而当圆阵真正快被动到根基之时,后头的江松山连带着数百里一望无际的山群都跟着惴惴不安起来,似乎这小小圆阵还捆系着更大的阵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玄悯眉心一皱,两厢对峙带来的狂风吹得他僧袍翻飞,而外界的风浪和泼天大雨却始终落不到这一片黑石滩上来。
他盘着铜钱的手指正要再叩,钟罩之中的国师却突然停下经文,轻描淡写地开了口:“莫要再做无谓尝试,这血阵牵连着山河大阵,再妄为下去,这山河之下的枯骨可就白费了。”
前一刻群山俱动之时,玄悯看见了一条隐于山影的细丝,同当初在连江山看见的三面而来的“蛛丝”一样,那是阵与阵之间的牵连。仅是扫了一眼那细丝走向,玄悯便明白了——
江山埋骨。
身后那个贯穿山河的巨大阵局当真是江山埋骨,这个阵局的细节玄悯仍未记起,但走势和讲求方位是有印象的。这样横跨南北东西贯穿山河的大阵,同普通小阵一样,都需要一样压阵的灵物。这世间灵物诸多,但能压住这种大阵的灵物,则屈指可数,不超过两样。
国师选择了哪个,一目了然。
玄悯眸光掠过群山,山中一闪而过的最亮眼的细丝,便来自于这巨大阵局的根本——龙骨。
国师话音未落,玄悯手指已然叩了下去。
就听一声锵然之音响起,圆阵和钟罩均是猛然一颤,国师面上覆着的面具应声裂成两半,当啷掉落在地,而他始终阖着的双眸也终于睁了开来。
他和玄悯两人均是一身云雪僧袍,身形相似,气质相近。
对目相望的瞬间,这一站一坐的两人眸子里都略过一丝怔愣,又快速敛了回去。
在玄悯有限的记忆里,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两次这位“师父”摘下面具后的模样。即便在外人不得擅入的天机院里,他也甚少会露出面容。以至于,他对这“师父”的面容印象,始终是模糊的。
现今真正仔细一看,对方同他印象中的模样仅仅是肖似而已,出入甚多。
最终,还是坐着的国师在怔愣之后忽然极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嘲讽般地轻哂了一声。
玄悯对他印象模糊,他却不然,毕竟当初是他将玄悯寻回来的,又从孩童教养成人。
至少玄悯幼年以及少年时候的模样,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甚至于在玄悯接替他成为国师的那些年里,他也是见过玄悯的模样的。
“同灯”之名,传至今日,已历四人,又或者算是三人。所谓的国师其实一直在换,这几人模样也并非完全相同,只是幼年受符阵以及灵药的刻意影响,长相略有相似而已。
大多时候,国师都是覆着面具的,是以得见真容的人屈指可数,且今日见了,下一回再见兴许已是多年之后,略有变化外人也只当是寻常。更何况甚少有人敢毫不遮掩地盯着国师的面容,更多时候,即便带着面具,那些人也是微微垂着目光不敢直视的。
加之历任国师的生活习性以及周身气质极为接近,以至于常人很难觉察出异样。
唯独需要他们费心注意的,是两任国师相替的过度之期。因为那时候,前一任国师多已有了些年纪,而后一任正值年华。所以,当他人过中年,对外示人时,便开始借由胶蜡和人皮面具稍作修饰。而玄悯那时候模样间还带着一丝少年气,也同样需要藉由此类种种方式,将两任国师之间的差别缩到最小。
起初,是少年时候的玄悯尊崇教诲,将自己的模样像他靠拢。到了后来,玄悯成为主导时,这种倾向便调转了方向,变成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同玄悯相似。
再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致于面具戴了便再摘不下来,到如今四目相对时恍然发现,自己连对方真正的容貌都有些陌生了,当真是可笑极了……
玄悯的目光最终还是默然而冷淡地下移一番,落在了国师下巴可怖的血点上,这是将百人福禄功德纳入己身的征兆,只要这些血点最终在命宫之处汇成一点,这阵就成了。而这阵又是同江山埋骨阵紧紧相牵的,此阵既成,怕是江山埋骨也再做不得更改了。
先前国师停了诵经声时,这些血点还会停止移动,此时上了面部,这些血点仿若已经活了一般,即便国师没再继续诵经,它们依然在缓缓朝上移着。
玄悯一撩僧袍当即出手,国师再不坐以待毙,带着罩顶金钟,一跃而起!
交手的一瞬,圆阵剧震,巨浪狂掀,奔涌着扑向江松山,将整个黑石滩罩在其下。
一时间,地动山摇,江河震荡。
然而玄悯一时间却占不了上风,他的铜钱依然有一枚未解,且不知为何,招招之中,他和国师都有一种古怪的牵连感,并非像薛闲那样心思想通的牵连,而是不论何种招式落在对方身上,成效似乎总会受到削减。
更何况交手之中,他还得时刻牵制着其他各处,以免江河倾覆,洪水滔天。
当然,国师同样也奈何不了他。以至于两方拼力对峙,却始终高低不分。
玄悯手中的铜钱越来越热,禁制未解的那一枚嗡鸣不断,热得近乎烫手。似乎再多出一招,就会彻底融毁一般。
国师的血点已然过了人中,正朝眼下游移。再出众的容貌也抵不住这样妖邪的痕迹,他整张脸都显得诡异又可怖。
玄悯在交手中始终注意着那片血点,他发现那些血点的移动是愈来愈快的,一旦到了上半张脸,便仿若打通了某个关窍一般,很快便过了颧骨。
然后是双眼。
接着眉骨。
玄悯手中铜钱乍然一震,最后一枚禁制在千钧一发之际倏然解开。老旧的皮壳驳落在地,油黄的铜皮彻底显露……
铺天盖地的记忆潮水一般淹了过来。
他在记忆之中回归于孩童时候,依然是在堂前抄经。矮几是特地为他准备的,刚好适合他的个头。他站着,一手执笔,姿态娴熟,明明年纪不大,却好似已经做过千遍这样的事情一般。
那时候抄经并非为了让他熟悉经文,也并非是静心平气,毕竟他自小就是个冷冰冰不爱言语的性子。他抄经只是为了练习字迹,让自己的笔迹同那手抄经书的字迹相像。
不过古怪的是,他即便不练,字迹也同那手抄经书十分相似。
他抄完一页,想起这些古怪,便抬眼朝一旁的国师看了一眼,开口问道:“师父,这经书是何人所抄?”
国师凝练铜钱的手指一顿,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在并不明亮的屋角显得模糊不清,让玄悯看不懂其中的意味。他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国师淡淡道:“同灯。”
玄悯一愣:“同灯?”
国师“嗯”了一声,依旧兀自盘着铜钱。
油黄的光亮从他手中一闪而过,灵气充沛。
玄悯有些不解:“师父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