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朝堂,一如往昔,国王王后坐于首位,举杯开席,宫女载歌载舞,席间武官豪放狂饮,文官对酒当歌。
明明是熟悉的场景,楚江品着案几前的珍馐佳酿,却觉得格格不入,食不知味。
就在这时宦官一声悠长的吆喝,忽然惊醒了楚江:
“恭迎,绯颜公主与银琴驸马大驾光临!”
这声一响,原本醉酒微醺的众官人眼睛立刻亮了,一个个起身作揖,比面对圣上还要恭敬。老国王也在近侍搀扶下,微微颤颤站了起来。
可楚江依旧坐在席上并未起身,并非他不同礼数,而是愣怔当场在无法挪开眼眸。
只见朝堂上,一双璧人相依而立,仙衣飘飘。
女子婉约端庄、眉目如画、气质出尘,最显眼的是脸庞年轻恍如少女,别说是当朝公主,就算说是王室玄孙也不出奇。需知楚江在孩提时,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公主,豆蔻年华拜入仙家。
不过,真正让楚江化身痴人的,却不是尉迟皇室的传奇仙家公主,反而是公主身旁的驸马。
男子并不壮实,身量颀长纤细,却不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相反气息却沉稳绵长,带着凡夫俗子没有的韵味。及地银发仿佛带进了廊外月华,即使宫中富丽堂皇、亮同白昼,也压不住仿佛在熠熠闪光的男子。
一眼万年,楚江有种强烈的感觉,今生今世,自己其实只为等待这名为‘银琴’的男子活。
“楚将军这是第一回见到公主陛下吧,快起身莫让人见笑了。”
同袍见楚江愣神,赶紧撞了下他手肘。
可楚江的表现如此扎眼,早就引人瞩目。不过已经步下台阶的古浩王,不但不以为杵,反而笑容满面:“也是难为将军,在外为国征战多年,对朝堂多少有些陌生。来来来,绯颜,为父为你引见,这就是……”
见古浩王牵着女儿的手走向自己,楚江却把全部心神投向了尉迟绯颜的身边人。
大抵是目光太过露骨,原本目空一切的银琴终于转过脸。就在楚江这细微动作欣喜若狂时,男子精致脸庞甚至连笑容都吝啬展露,一双琉璃眼眸毫无波澜。
男子冷漠疏离的眼神,犹如凉水,给出将当头泼下,锥心般的楚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百骸。
可是,两人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又怎能奢望如此清冷的仙人,能对你青睐有加?
明明知道,这次是实情。
然而,对方仿佛初识的目光,却像一柄利刃,将楚江的心房切碎。
疯狂古怪的念头在内心滋长,楚江确信不是第一次见到‘银琴’,而且与他并肩而立也不该是‘尉迟绯颜’。
与‘银琴’最亲密的应当是他,不是流于表面的点头之交,是更亲密、更直接,甚至是……
琐碎的画面如闪电般在眼前晃过,小院里修炼斗法,灶间内温馨拥吻,床笫旁密语柔情,而当冰肌玉骨沁香汗的铭心画面浮动,楚江只觉得耳边炸开了一句无限缱绻的呼唤——
‘小江……’
“师兄……”
随着手中杯盏落地,银瓶乍破水浆迸。熙攘的王家宴会忽得宁静下来,身边那些熟悉人或物都在瞬间化作风尘,开始慢慢消散。
而在迷蒙的尘埃里,楚江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身边唯一的‘真实’,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84.当年我遇见了师兄,才知道这世上——
迷蒙雾气中,银发青年茕茕孑立、踽踽而行,汗水打湿了鬓角,滴落在砂土中消失无踪。
再没有温暖的怀抱支持,身体越发疲惫,而每一次抬腿膝盖处久阵阵撕/裂般痛楚。即使灌铅双/腿早就失去知觉,心系如今不知陷入迷阵何处的楚江,印青依旧靠着意志前行,走完精准的每一步,恍如机械而灵气尽失的非血肉之躯。
“小江?”
恍惚中,仿佛听到恋人神情的呼唤在耳畔响起,印青暮然回首,晶莹的汗水甩向半空。
可惜,身后依旧空无一人。
“……是错觉么?小江,等我!”
独自苦笑着摇摇头,印青下意识捏紧拳头,目中神色越发坚定,继续投身望不到尽头的雾气。
而彼时的楚江,仍然身陷醉梦貂编制的梦魇中。
只是,这梦似乎岌岌可危。
原本安静匍匐在地上的楚江,双睑开始颤动,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鼓起,原本松弛的背脊渐渐拱起,仿佛游走在梦醒边缘,下一瞬就会起身。
醉梦貂此时的状态也没比印青好多少,不知不觉间竟然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变回了原本毛绒绒的兽太态。
不过灵貂脸上的表情非常人性化,似乎眉头紧锁,抱着内丹的前爪也在微微颤抖。原来,修为足有心动期的醉梦貂,竟将近乎全部神识沉入了幻境中,内丹中封存多年的媚香濒临耗尽,只为压制住随时会醒来的青年。
可如今的楚江,醉梦貂根本把控不了。
当初灵貂会安心诓骗楚江喝下灵液,是看不上他才筑基初期的修为,结果灵貂做梦都想不到,仅仅一杯灵液居然能把楚江直接送进了筑基巅峰,如今竟还有开始冲击开光期的迹象!
梦中,楚江近乎用尽浑身力气搂着失而复得的恋人。
丝竹妙乐霎时宁静,莺歌燕舞通通退却,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古浩国君,亦或是身边追随多年的同袍副官,顷刻间寸寸碎裂,连同原本占据恋人身侧的‘熟人’绯颜,也随楚江充满敌意的眼神扫过烟消云散。
唯独余下当空皓月,与满院中开得正好的梅花。
仿佛夺过了梦境的主导权,景随心动,月明星稀朗朗夜空下飘洒起鹅毛大雪,落雪顷刻间压弯了梅花枝头,雪屑也沾上了怀中人根根分明的睫毛。
玉魄冰肌丹色染唇,恰似白雪印红/梅,美得惊心动魄。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绝世容颜看得楚江一时痴枉,可就在他想要低头撷取芳泽,却被怀中人一指推开。
“小江唤我作师兄,那且问我与你是在何时何地何年何月成了同门,这样肆无忌惮搂着我,我们又是如何成了这等关系?”
但见恋人柔柔一笑,眸中却透着犀利冷光,楚江有些愣怔。
当看见这青年的一瞬间,楚江便理所当然把他当做失散多年恋人,被这么细致一问顿时觉得颅脑隐隐作痛,似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他忆起重要的东西。
然而,恋人下一句轻柔的话语,字字句句恍若尖刀,捅进了楚江心口,痛彻心扉。
“小江,如果你再记不起来,那这一世我便不能与你相依,而是娶古浩国公主为妻,与你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凝冰落地,话音落下。
青年清癯的身影逐渐虚化,直接脱出了楚江的怀中,缓缓后退。
“不要!我不要……师兄,不要抛下小江!”
随着楚江的怒吼,头中痛感忽得剧烈起来。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可是楚江依旧不肯放弃,在风雪中连扑带爬,单手按着颅骨,另一手却终究勾住了恋人的手指。
渐行渐远的青年终于驻足,双眸微动,一声长叹:
“小江,你这是何苦……”
与此同时,楚江警觉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小江,你这是何苦?一生顺遂、功成名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小江这样你还有遗憾么,与娘亲一起不好么?”
回头,楚江就见到家中小院的枇杷树下,站着一个温婉妇人。岁月的痕迹已经攀上她的面孔,却无损她的恬静温柔。
女子眉目凄凉,仿佛在哀叹自己将一生全部好的都赠与了骨肉,而如今却要眼睁睁目送儿郎离去。
心底柔软的地方被触动,楚江愣怔了一下,放开了恋人的手,跌跌撞撞起身,回头。当掌心的温度消失,被独自留在芳菲梅影间的青年面孔露出枉然神色。
“能坚持到这等地步,也足见真心。可惜若是江氏不死,楚家待你不薄,当初也不会将‘师兄’当成救命稻草般牢牢攥着,”在梦外,醉梦貂表情一松,却也有些怅然若失,“所谓情爱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不过,灵貂嗟叹还未结束,表情骤然大变,捂着头惨烈尖啸,原本离体的股股神识飞速冲楚江身上抽回,却依旧缓解不了痛苦。
“啊!不可能……不是放弃了么,为何会在这时突破了开光境界!”
朱红内丹应声落地,骨碌碌滚到了楚江的蛇尾边。若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内丹原本华光流动的表面黯然失色,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梦中,楚江站在了母亲江氏面前。
就在江氏喜极而泣、抬手拭泪,身后白发青年面目黯然,悄然转身之际,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楚江直挺/挺地‘噗通’一声跪在江氏面前,面目肃然,磕了整整九个响头。
“娘亲,生养之恩,小江来世再报。”
说完这番话,楚江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独立于苍茫白雪中的青年走去。
“小江,难道比起娘亲,你更想要追寻一个求不得的人么?”
可就在这时,妇人却从背后抱住了楚江,虽然看不见表情,光听颤抖的声音都能想象得出一个母亲现在是如何心碎的模样。
仰天长叹,一滴泪水从楚江眼角滑落。
“娘,你才是‘求不得’之人呀……我全部都记得,明明不曾忘却,只是被自己的美梦迷了双眼,我母亲江氏早已逝去。”
在看到江氏身后的枇杷树时,楚江暮然清醒,那金黄的果实在他眼里好似血染。
孩提时,楚江被江氏护得太好,不明楚家险恶,看到天井小院中枇杷树上硕果累累,贪嘴央求母亲想要品尝。江氏便求着下人放行,去偷偷采摘果子。
结果那下人拿了江氏留下的丁点嫁妆细软,反手却到楚家正室嫡母那里告状。
楚江长房生性恶毒,与家丁一起把江氏逮了个正着,居然以摘果为借口当庭杖责一个弱女子。下背股部被打的血肉模糊,到最后江氏怀里的那支枇杷果却被护得完好无损。
那宿,楚江流着泪咽下沾了血果子,一/夜长大。
可惜,母亲却没熬过那一年的严冬,身染风寒,未得医治,咳血而死。
所以甫一入梦,楚江见到的是窗外那棵在心中无法泯灭的枇杷树,回首母亲依旧站在那棵树下。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从愧疚中孕育的美好景愿。
可惜梦再美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终究有醒来的时候。
享受了三十余年的母爱后,又要亲自动手剥开血淋淋的创口,楚江只觉得被生挖掉了一块肉那般痛。
“娘,你离开后,小江曾经觉得这世上唯有仇恨才是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往日不堪回首,唯有滔天血恨。
抬头,岁月静好,那人一直站在自己面前静静等待。
虽然胸口依旧隐痛回荡,但抬步走向面前面目如画的翩翩青年时,楚江嘴角不仅勾起浅笑。
“可是,娘亲,当年我遇见了印青师兄,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他。”
“这个世上……还有他?”
低喃重复着楚江的话,江氏放开双臂,连同她身后的枇杷树化作薄雾消散在黑暗的空间中,唯有前方那片亮到刺目的白雪。
梦外,收束起全部神识,醉梦貂露出苦笑,吐出一口鲜血。
“这世上,不是还有花好月圆、壮丽江山、如云美人、霸业抱负、天道仙法,而是……还有他?”
所以,这对恋人从一开始只有满满的彼此。
自己却如跳梁小丑,妄图用这两人证明爱为土、情为泥,简直千错万错,令人耻笑。
而这时沉眠的楚江倏然动了,一条铁臂抬起直接抓住了醉梦貂。
“我当是什么法外高人构建了这幻境,竟没想到是只小小的醉梦貂,不如做我师兄的灵宠如何。”毫不留情地扣住毛球的脖子直接拎了起来,楚江怒极反笑。
结果醉梦貂石榴籽般的双眸灵动一转,直接变成了一股青烟。
“嘻嘻,做你师兄灵宠,也不看看自己修为。”下一刻,灵貂以女童的形态落于地上,顺便随手召回了滚落在地的内丹。
看到灵貂化形,身上灵力喷薄,楚江瞳孔骤缩,面色凝重起来。
“区区灵兽,居然修到了心动期。”
“哼,的确你是高阶妖族,而我只是难开心智的灵兽,但你仅有开光修为,若要一站谁胜谁负尚无定数。”
口头这么说,醉梦貂却有些没底。
因为楚江身上的灵气也毫不逊色,完全不像刚进阶开光期的样子。
醉梦貂会内心发憷也是寻常,需知楚江当年能以筑基修为群战开光修士,如今进阶成功,越阶对付一个受伤的心动期,的确也有一战之力。
就在两妖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是,迷雾深处忽然金光闪动。
“师兄!”
“……破阵了么?”
异变突起,两者再无心对峙都奔向同一个方向。
85.落鸟巨变,迷阵终破——
浓雾深处金光闪耀,整个落鸟阵竟然隐隐开始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玄雾居重重殿宇深处,一名满头赤发、面色红润的长者突然睁开双眸。
“青鸾老祖,弟子所布阵法有误?”
玄雾居的金丹掌门原本正向内门弟子布置对抗魔宗的新阵法,见原本安神打坐的元婴老祖忽然睁眼,立刻拘谨恭敬地作揖询问,生怕出了岔子耽误大29 见到一向寡言威严的祖师爷忽然如此失态,不论掌门还是坐下一班心动弟子都面面相觑,却不敢吱声。就在这时,一名灰袍弟子由殿外跑来,只有开光期修为,却连靴子也没脱久匆忙入殿。
玄雾居掌门刚想训斥,高高在上的元婴老祖便抬手制止,示意开光弟子继续。
那弟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立刻结结巴巴开口:“报!东南叫传来地动,恐是落鸟迷阵起了变数……”
此言一出,玄雾居在场弟子一片哗然。
落鸟迷阵说是禁地,也可以说是守护玄雾居的一道天堑,毕竟迷阵另一端通向与魔宗接壤的堕仙谷。
结果灰衣弟子还没说完,一个身着妃色宫装妇人从内殿深处走来,竟是玄雾居的另一位金丹修士。只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的女金丹此时神色有些激动,双唇都在颤抖,手中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盏燃着青焰的精制宫灯:
“老祖……鸢飞上祖的魂灯突然亮了!”
玄雾居的青鸾真人直接从首座飞下,捧着那朵看起来随时会熄灭的青焰,神色竟然比金丹晚辈还激动。
“没想到师尊真的活着!看来终于有绝世天才破了落鸟迷阵!若不是如今魔宗来袭,真想擒了百禽老儿让他睁眼看看!”
仰天大笑三声,青鸾真人一挥袖子,钦点了在场大半心动弟子去看护动荡的落鸟迷阵,直接不问正道合作共抗魔宗一事,害得在场的金丹掌门愣怔了半天。
话分两头,落鸟阵破,身处大阵中心的楚江发现行动再无阻隔,便向着金光闪动处奔去。
知道楚江厉害,醉梦貂又在幻境中与他狠狠结怨,生怕青年迁怒自家真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女童一跺脚也追了上去。
全速追逐,醉梦貂才真正感觉到进阶开光后楚江的可怕之处。
灵气似乎源源不断般施放,蛇尾一摆便如雷光窜出数丈。饶是灵貂修为高出一个境界,并且腾着浓雾如鱼得水,跟上楚江仍然吃力。
其实,楚江能进阶开光都是拜灵貂助力。
除了那杯融入了驳杂灵气的烈酒,直接让五行灵根的楚江全部吸收化作修为。醉梦貂还阴差阳错解了楚江心中魔障,让他在心境体悟上真正到达开光境界。
所谓心境体悟,是除却灵气累积外,修士求道途中的另一道坎。
可是对天道人生的理解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并无修炼法门,只能看修士的造化机缘。同样拥有上品灵根,但最终有机会凝成金丹的寡寡无几,因为大多修士都卡在了开光、心动期。
开光期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神识随着多年苦修逐渐强大,能离体感知天道;心动期则顾名思义,是修士到了此境界,除了内体充盈灵气,心境也彻底跳出凡夫俗世,能对无尽天地窥得一斑。
因此,古往今来能到达金丹以上的修士,都有一番天道感悟,虽然不尽相同,有正有邪,但必然与低阶对外界的感知有质的区别。
倘若在低阶时,有解不开的妄念痴魔,极有可能过不了开光或心动这一关。
像印青能够轻易企及开光境界,是因为他活过两世,前世在与修仙界完全不同的现代社会,学过数理化马基毛概,眼界原本就比普通修士宽广,甚至还体味过元婴修士都不会经历的死亡,因此并不缺少哲思体悟。印青和芸芸修士一样,缺少用时间堆积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