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会,郑媛进宫去见谁,一眼便知。
公子侧有些发懵,他不知道楚王召郑媛去干什么。而屈瑜心中揪成了一团,楚王性情桀骜不驯,性情和几位先王,尤其是他的君父几乎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先王脾气如同爆炭,一点即炸,当初先王弑父上位,成王最喜爱的公子出逃在外,先王即位之后,下令追杀这个公子,朝中有卿大夫不从,被先王亲手格杀。
而楚王的性情却和先王不太像,屈瑜都还没有摸清楚这位的性情。要说任性胡闹,那是真的胡闹,至少他还没见过哪个太子在出奔之外,自己离开国都前往其他诸侯国。可是要说真的性情恶劣,他心里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因为莫不清楚楚王的性情,所以屈瑜也不知道楚王召郑媛入宫是为了什么。
郑媛这已经是第二次来渚宫,第一次是和公子均一道来的。第二次是被楚王单独召去的。她开始害怕的厉害,脑子里头将可能会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甚至还想到了楚王叫人把她拖出去斩首。
想来想去,反而不害怕了。反正最坏的不过就是掉脑袋,不可能还有比这个更坏的吧?
“郑国公孙,请吧。”寺人落回首对郑媛笑道。
郑媛点头。
寺人落在前带路,引着郑媛到楚王的宫室去。或许是因为是私下,而不是正儿八经的觐见,所以走的路和之前来的完全不同。
“国君,郑国公孙来了。”寺人落走进去对正在看简牍的楚王道。
楚王将手里的简牍放在一边,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腹上,“让她进来。”
“唯唯。43 楚王抬了下眼睛,寺人们就摆了一张席。郑媛坐在席上对上头的楚王拜下去,“拜见楚君。”
楚王看了她一眼,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
楚王身边的伍韬这会瞪圆了双眼,如同看鬼一样的瞪着她,郑媛早就记不得在边邑的时候,那个跟在楚王身边的小跟班了。她头微微垂着,也没有去看楚王。
宫室内除了楚王和郑媛之外,其他人都躬身退下,伍韬在退出宫室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郑媛一眼。
宫室内静悄悄的,楚王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韘,而郑媛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自己是一个人独处,面前的楚王只是一堵墙,或者是一面屏风。
照着周礼,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用屏风,可是楚人不服周,楚王的宫室之内处处可见屏风,此时就有一面精致的镂空漆虎座屏在楚王之侧。
“……”楚王看着郑媛,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盯着她,似乎要看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女子他见得多了,不管是做太子的时候,还是现在,渚宫之内不管是楚女还是被其他诸侯送来的,又或者是从被征服的部落里送来的女子。她们争先恐后的想要取悦他,哪怕他只是回给她们一个眼神,她们也能欢欣鼓舞许久。如同渚宫内养的那些羽毛鲜亮的鸟儿,只要主人逗弄一下,就能唱出最欢快的声音。
叔姬美貌,他从未见过。哪怕渚宫这么多的女子,他也没有见过一个能够比的上她的。不过她的性子可不像她的容貌,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将美人摘得到手,恐怕没那么容易。
当然如果向郑伯开口,郑伯不敢拒绝,但他眼下是不行的。见过哪家儿子死了父亲就急着去要女人的么?就算中原也有这样的例子,他也不能。
郑媛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任凭楚王看。过了半晌,楚王从席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她的面前。
“寡人听说,你和那个宋国公子很熟?”楚王双手背在背后,居高临下看着她。少女换了男装,眉宇里多了一份英气,可是那份妩媚如同天生而来,已经揉入了她的血肉当中,一笑一颦无意中隐隐约约透出来。
如同鲜花绽放时候飘出的芬芳。
楚王将宋国公子这四个字咬的格外重,楚国和宋国在祖上就曾经有仇,再加上楚王的父亲在会盟诸侯的时候,曾经以一件小事令人将宋君的御人绑在车上打了百鞭,狠狠把宋君的脸面丢在地上踩,楚王对宋君又能有几分好感。
“楚君,这宋国公子不知几凡,小女不知道楚君说的是谁呢?”郑媛心里不怕了,对上楚王往昔的狡黠灵动又全出来了。
“你——”楚王听得她这么说,顿时被她这话哽住。
郑媛抬起头来,一双秋水明眸里光芒流转,甚至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小女实在不知道楚君说的是哪个公子,要知道宋国的公子可多呢,小女在郑国也见过不少公子公孙,和他们其中的人说过话的,小女自己也不清楚啦。”
这会她的胆子可要比之前大多了,害怕有个什么用处,最多是给人添加猫捉老鼠的趣味罢了,到时候该死的死,该杀的杀,唯独哪个以为自己服软就可以逃过一劫的傻瓜,哭的涕泪满脸,等到对方享受够了,就被处置了。
“……”楚王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郑媛被迫抬起头来,可脸上还是方才的神情。
这美丽妩媚又胆大的模样,还真的像他那次没有猎取成功的白狐。
“你不怕寡人杀了你?”楚王俯身下来,对她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轻的,似乎不是在决定她生死,而是一件小事。
“小女出身卑微,楚君想要怎么处置,恐怕就算是小女君父也不敢说一句话。”郑媛说着就笑了,“但是楚君若是要杀,为何不在郑国边邑的时候就将小女杀了?小女那会远离新郑,就算死了,家臣上报,也拿凶手无可奈何。”郑媛说着眨了眨眼,似乎很是不解。
“那时候的你……”楚王眯了眯眼,想起她依着窗口,纤细洁白的手指勾着玉韘上的朱色丝带。
“那时候的你还真是胆大,现在你的胆子还是一样的大。”楚王松开她下巴上的手。
那是他十多年人生中第一次被人拒绝,难堪又难受,他记着呢。
“那么楚君是要报复小女了?”郑媛看着他,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小女那会又不知道楚君身份,只当是哪家楚国大夫家中的幼子出来游历,既然送我玉韘,我自然凭着喜好,喜好就收下,不喜欢那就还回去。”
她说着,神情十分无辜。
“那你知道之后,怕不怕?”楚王听到她这话,不但不怒,反而笑了出来。
“那日见到楚君,当然怕,可是小女仔细想了想,就算怕也没用。”她说着,看向楚王,“小女生死不在自己手里,若是贸贸然逃离郢都,反而会给楚君留下把柄,对郑国不利,也会连累行人。既然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楚君要杀便杀,只是小女恳求楚君给小女一个痛快。”
楚王垂下头看她半晌,她眼眸里的光芒让他很想伸手摸上去。
“一点小事,你以为寡人就会对你喊打喊杀?”他说着脸上冷下来,“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嗯?”郑媛疑惑的看他。又是折辱她,又是私自召她。既然不是为了喊打喊杀,那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真的为了她这相貌不成?
她从来不认为相貌是个臭皮囊,相反人初见的时候,第一眼看的都是长相。用得好了,可以给自己带来便利。再说,长相父母给的,谁还能选择自己美丑不成?
“你来楚国有一段日子了,给寡人说说看,你觉得楚国如何。”楚王自己拿来一张席子往郑媛面前一丢,坐在上面。
此刻宫室之内只有他们两人,要说暧昧,孤男寡女的,就算想要正经,都难正经起来。她眼波流转,如同一只秀气的小狐狸,开始慢慢想自己应该怎么说。
楚王嗤笑一声,“你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他顿了顿,凑近了她,“别看寡人年少,可是还是能分辨出何人说真话,何人又在说假话。”
“小女听了楚君此言,倒是十分惶恐。”郑媛扯了扯嘴角,既然这么喜欢听真话,那么她也就诊真说了,“小女来楚国的这一路上,风景见了不少,人么也打过些许交道。”郑媛想了想,“路上见到的县师莫不威风凛凛。”
就是衣服什么都有,看的她辣眼睛。春秋是军民合一,除了由贵族担任的车兵之外,步兵基本上是由平民和奴隶组成,衣服都是他们自备的,所以看着可不是什么都有么,她还见过有步兵两腿光光,脚板都是光着的。
但就是这样的队伍,偏偏叫中原诸侯忌惮不已。
她“威风凛凛”这四个字,也不是完全奉承楚王。楚人尚武好斗,这个只有晋国和秦国才能和他比一比了。
郑国也曾经有这么风光过,只是往日如风,郑庄公时候一箭射中周天子肩膀,削弱周室威望的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就连郑国国内也没有多少如同郑昭公和郑厉公这样的将兵之才。
“只是这带兵的人么,可就不一定了。”郑媛瞧见楚王年少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下句话就杀了他的威风,“县师威风凛凛,武力不可小觑,可是带兵的人未免能够配的上他的位置,而且不知楚君有没有听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话?”
这也不是她乱说,这一路来的见闻,她的确是看到了些不好的事,只不过她夸大了些而已。
楚国地域宽广,汉阳诸姬不是被楚国所灭,就是在楚国手下讨生活。可是楚国还真的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好,至少她这一路行来,看到的和听说的完全不一样。那些臣服于楚人的蛮夷部落的蠢蠢欲动,还有那些附庸于楚国的诸侯们的小心思。
更重要的是,楚国国内也不是每个人都在该呆的位置上。
“……”楚王不言,但脸色已经难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寡人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啊……
女主:你有那玩意么?
屈瑜:我心里太苦了
公子侧:科科
第75章 忍耐
郑媛从楚王那里出来,路上的人看见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一幅异乡人的打扮,脸又生成那样,很难不引人瞩目。她坐在车上对那些打量她的视线视而不见。反正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她还能管到别人身上不成?
“主人,出来了!”守在车旁的竖仆见到郑媛的车从宫门出来,立刻就对屈瑜道。
屈瑜车从宫中驰出之后,他就一直等在这里。不见到郑媛出来,他就一刻不能安心。至于再向楚王进谏,说实话他那番话不过是想要让楚王将郑媛放逐出来,可是楚王那般,他也不知道楚王是不是识破了他的打算还是其他,楚王看他的那一眼有些意味深长,更是让他;冷汗直冒。
外头都说新继位的楚王年少无知,也不知道能不能担得起先王留下来的担子。
可是他知道,楚王年少是年少,可若是无知,恐怕渚宫中的那个少年,心里头和明镜一样的,对于许多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再和楚王多说。只能等在那里。
屈瑜闻言向宫门处一看,果然看到了她。郑媛面色如常,她站在车上,手扶着车轼。宫门的军士检查之后就让她走了。
“快,跟上去。”屈瑜立即令御人跟上。
郑媛手里握着楚王的那枚玉韘,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枚玉韘是用一块青玉雕成,上头没有多少雕饰,但只要摸上去,触碰到那温润的玉,便知身价不菲。玉韘上还挂着一条朱色的丝带。
“……”郑媛心里窝火,恨不得把这个玉韘给丢到茅厕里头去。楚王想将她怎样就怎么样,她不收他的玉韘,那是因为原本就对他没那个意思。既然没那个意思,那么就不要受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东西。谁知道她不受,楚王反而还塞到她手里来。
送上来的她都不要,更何况还是硬塞过来的?
楚王威风八面干她什么事!更别说如今令尹执政,楚王在渚宫里头就是个没嘴葫芦一样的存在。他还没那个威风呢,就算有,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公孙,后面好像有人喃。”跟在身边的竖仆向后看了几眼,对车上的郑媛说道。
郑媛冷了脸,她心情原本就不好,听竖仆这么一说,更是坏的厉害,她回头一看,还真的瞧见个熟人。
她那位好妹夫正跟在她身后呢!
“快点。”郑媛不想见到屈瑜,立即吩咐御人。
御人得令,车辔一振口中叱喝一声,驷马立刻加快了速度就向传舍奔去。屈瑜见状,立刻让人加快了速度。
两辆车你追我赶,原本挺长一段路,没过多久就走完了。
到了传舍门口,传舍里头的奴隶出来拉住了驷马,郑媛从车上跳下来。她看了身后的那辆立车一眼,面上似笑非笑。
屈瑜从车上下来,立刻就走向她。
“公孙,还请入内说话。”屈瑜看着她道。两人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了,但她还是如同记忆里头的那样,美艳妩媚。
“……”郑媛可不想和他入内说话,这家伙有过抓她手的前科。
“屈大夫,有甚么话就不能在这说?”郑媛问。
“吾子可是有事?”胥吏看到郑媛和屈瑜站在门口,走过来出声问道。
“劳烦吾子准备一间无人的屋舍,我有事要和郑国公孙说。”屈瑜直接和胥吏道。
胥吏在郢都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的卿大夫和公室,眼力自然是有。他心里猜出屈瑜应当是哪位大夫,应了两声之后,就立刻去安排。
“有话在这说就行了。”郑媛皱了皱眉头,她不想和屈瑜有什么瓜葛。
“……进去吧,这里人多口杂,难不成你还想要很多人知道你的事么?”屈瑜沉默了一回,开口道。
“……”郑媛被他这句几乎堵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进了大门,他令御人在门口等候,自己跟着她进去了。
胥吏安排的地方颇为幽静,郑媛让人把雍疑叫过来守在门口,要是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她只要高声一叫,雍疑就会赶过来。
雍疑站在门口,手抓住自己佩戴的铜剑上。屈瑜在他看来不怀好意,只是如今人在郢都,要是真的打起来,他是尽力呢,还是不尽力呢?不尽力对不起公子,没有尽到家臣的本分。可要是尽力了,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在楚人的地盘上恐怕不那么好收场。他这段时间可是见识到楚人的不讲道理了。
雍疑在门口处纠结,屋子内郑媛已经坐下来了,她手指上勾着玉韘的那个朱色的丝带,指头一挑一下,丝带上的玉韘自然也跟着叮叮咚咚的敲在漆几上。
屈瑜认得她手里的那枚玉韘,立刻一张脸苍白了起来,他牙齿颤了几下,才稳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你收下了国君的玉韘?”
当初在郑国公宫,他摘下自己的玉韘送她,可惜这个女子的反应只有转身离开。
“这不是我收下的,是你们国君硬塞给我的。”郑媛说着笑了一声,单独和屈瑜相处,她也不必再讲究那么多了,随意将手里的玉韘丢掷到一边。她对霸道男人没有多少兴趣,说白了那些霸道的男人,不过是懒得尊重别人,一心一意照着他自己的心意行事。至于旁人怎么想,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了。
和她玩霸道?还真是用错了地方。
“国君年少,行事没有拘束,你不要放在心里。”屈瑜脸色这才好了起来。不过这话嘛,听在郑媛耳里显得有几分微妙。
“妱最近如何?”郑媛说起了妱,“妱千里迢迢从郑国嫁到楚国,我和她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也没有说多少话。不知她最近可还好?”
上回她去见妱,可谓是一团乱麻。妱病成那样,见到她就是跪在那里对她叩首。请她不要再纠缠屈瑜。
她那会还真的满心莫名其妙,她对付男人哪里还需要纠缠?那一日姊妹两个算是决裂了。不过郑媛和妱原本就没有多少姊妹情,妱又认定了是她引诱屈瑜,决裂也就决裂了。最多难受那么一会,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
“妱身体好了么?”郑媛问,言语之中似乎自己对那个妹妹很是关心。
“她应当大好了。”屈瑜说到妱,面上的表情都淡了下来,如同在说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你没有去探望过她么?”郑媛有些奇怪,她知道贵族夫妻在七十岁之前居室都是分开的,但妻子生病,做丈夫的好歹也要去看一眼吧?
“……”屈瑜吸了口气,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我和她如今也没有甚么话好说的,去了也只能是吵,不如彼此都不相见,也少了许多口舌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