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一想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经历,难道自己真的是不正常的吗?
卫夕这样想着,忽然,肩膀上多了一抹温度。
侧过头去,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纪子洋,正关切地看着他。
这是纪子洋第一次观察到人格切换后的卫夕,这还是纪子洋第一次看到如此无助与无措的卫夕。
“我…我又睡着了?”
纪子洋拍拍卫夕的肩膀,目光闪烁了一下,嘴上却只是在安慰他,“啊,你又睡着了。”
卫夕落寞地垂下眼去,慢慢地站起身。
纪子洋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卫夕四处观察着家里的一切。他眯起了眼睛,果然,当卫夕走到厨房时,发出了一声类似惊喜的欢呼。
“长思…季长思来过?”
纪子洋从来没有在卫夕的眼里见过那样耀眼的光芒,那异于平时的神情无一不昭示着卫夕心里的那份欣喜和雀跃,像极了小时候的卫嘉乐,也曾站在老宅里那个高高的二楼上,扶着围栏自上而下的看着来找他玩的纪子洋。
可是现在那份耀眼的光芒不再属于纪子洋了。
“恩…”纪子洋吸了吸鼻子,沉声说道,“他来过。”
“你见到他了?”卫夕冲到纪子洋的面前,情绪激动地问道,“你见到他了?我没骗你,他不是假的,对吗?”
纪子洋抿了抿嘴巴,任由卫夕拽着他的胳膊,轻轻点了点头,“恩,你没有骗我。”
卫夕确实没有骗他,季长思是真实存在的,他确实不是幻觉。
只是纪子洋的语气一直带着酸楚和惆怅,那是还处于兴奋状态的卫夕所无法听出来的。
纪子洋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像是说给卫夕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见到他了,他是真实存在。”
“长思…”
卫夕垂下头,低声呼唤了一声这个名字,然后又跑回厨房里四处查看着。
没过一会儿,卫夕拿着两样东西跑到纪子洋的面前,献宝似得递到他眼前。
“给你,早餐。”
纪子洋被卫夕递过来的东西惊的一愣,那是一枚鸡蛋还有一盒牛奶。他知道,鸡蛋是季长思昨天煮好的,牛奶是季长思昨天买回来的。
只是昨天他没有意识到,当这两样东西凑到一起的时候,再配着卫夕此时那张带着明媚笑容的脸庞,他忽然觉得有点茫然。
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纪子洋的妈妈怕他在学校半路饿了,每天都会给他带一个鸡蛋和一盒牛奶。可是纪子洋每天都会多带一份,然后踏着晨曦背着小耽美文库向巷子深处的那户人家跑去,冲着那扇大铁门托着长音大声叫着,“卫——嘉——乐!”
等到门里终于钻出个一样打扮的小男孩,纪子洋便会献宝一样把袋子里的鸡蛋和牛奶塞到卫嘉乐的怀里。
然后,纪子洋就能得到一个最满意的收获品。
卫嘉乐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主动拉起纪子洋的小手,然后一蹦一跳的跟他一起踏上了通往学校的路途。
纪子洋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和牛奶,又看了看卫夕脸上那明媚的笑。
“是季长思给我准备的,分给你!”
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期待。
纪子洋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种错乱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又觉得有些不对。
在心里的最深处,在脑海的边缘,有一抹说不上来的感觉牵引着他的思绪一步步向着一种更为错乱的猜测走去。
虽然不可能,但是有些事情,未免也太巧了吧?
第40章 第 40 章
“我们全错了。”
见到许飞的时候,纪子洋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我们全错了。
此时卫夕正坐在一个病房里的病床上,按部就班由护士为他做检查,而纪子洋和许飞则是站在外面,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他,表情不能说轻松。
许飞在听说这样的事时也不禁恍然大悟,直感慨自己的目光短浅。
“所以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那么个睡法,反而还总是缺乏睡眠的样子。”
“因为他确实睡了,可是他的身体并没有休息,”纪子洋叹了口气,“卫夕睡了,但是季长思却醒了,好在我有留意了一下季长思作为副人格出现的时间,也根据我之前的记忆推测了一下,他并不是非常频繁的出现,也并没有威胁到卫夕作为主人格对这具身体的主要掌控权。”
“可是…作为主人格,一般是无法感知到副人格的存在的,如果说是出现了双重及以上数量的人格,在副人格之间会有感知我不怀疑,但是卫夕这种情况…”
纪子洋闻言也不禁感到有些疑虑,“而且很奇怪,卫夕之前一直可以和季长思交流,可是在服药以后,他却见不到季长思了。”
“…季长思知道自己与卫夕的关系吗?”
“不,他并没有意识到,而且他们现在都感知不到对方。”
“…还是幻觉吧?”许飞咬着手指琢磨着,“多重人格是可能伴有精神分裂症状的,比如患者和副人格交流时所处的空间和所见到的彼此,其实都只是精神上的接触,而不是现实中的接触,那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幻觉…”
纪子洋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打算怎么办?”许飞顿了一会儿,又侧过身看着纪子洋问道,“要先对卫夕说吗?”
“不,先不要吧,”纪子洋低头思考着,“我还不确定卫夕能不能接受这件事,说实话,之前没告诉你,他根本接受不了季长思是幻觉,更何况现在…”
许飞垂眼笑笑,虽然没接这话茬,但明显早已心知肚明。
可是说道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许飞不禁提醒了纪子洋一句,“…卫夕很喜欢那个家伙吧?季长思。”
纪子洋目光一弱,轻声答道,“恩。”
“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吧。”
许飞这样说着,又转过头看着病房里的卫夕。
“什么意思?”
纪子洋不解的问道。
“不是么?人格之间的相遇,大多是伴随削减的。”
纪子洋明了的点了一下头,又不禁叹了口气。
过去在治疗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时,医生会选择催眠疗法进行对副人格的召唤,为每个人格之间架起一道桥梁,而其目的就是造成人格之间的相遇,因为人格之间的相遇必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消减,尤其是在得知对方的存在是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造成威胁时……那是一种以消减的方式治疗多重人格的手段。
可是后来随着医学的发展和对多重人格障碍的探究,人们发现每当通过这样硬性的手段方式来消减人格时,其副作用就是随时都有可能迎来新人格的诞生。
所以如今治疗多重人格最惯用的方式则是取代消减,寻找副人格与主人格之间的联系,挖掘主人格的经历与副人格的诞生原因,取人格之间的相似,进行整合。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整合人格的治疗?”许飞又这样问纪子洋,“你知道的吧,无论如何,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两个人格相遇了还没有伴随消减,这是因为什么…”
这是因为什么?
纪子洋默默地看了看许飞,却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卫夕和季长思相遇了,却没有任何人格消亡,那是因为他们相爱了。
只是纪子洋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的情敌从一个幻觉变成了一个现实存在的人格,而那个人格就存活在喜欢的人的体内。
以前上大学时学过很多关于多重人格的案例,也不是没和朋友一起聊过对待一个人格该怎么看待。
无数学者每天都在为其吵来吵去,因为到底该如何看待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和其每一个副人格都会涉及到很多领域,包括社会学、哲学、法学、医学,等等。比如每一个人格到底算不算一个人,要如何定义一个人格,要如何向社会普及概念,要如何根据这一概念建立法律,要如何建立一个恰当的观念去对待这样的人和人格。
你拿一个人格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吧,可是这个人格是跟别的人格共存于一个身体内的,就像一具身体里住着很多个灵魂,每一个都是独立的个体。那么如果其中一个人格犯法了,到底该有谁来承担这个责任?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还是那个犯事儿的副人格?是惩罚那个副人格,还是由这具身体来承担责任?
而作为治疗多重人格的医生,在消减人格的同时,又算不算是在杀人?
每个人对此都持有不同的见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说得通的道理。
可是纪子洋从来不会为此感到过分困惑,他始终认为每一个人格都应该被看做是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他们只不过是恰巧存活在一具身体里罢了。
虽然在后期的治疗中提到的所谓的整合,每一个人格确实都是由于主人格早期的经历和创伤所诞生的,他们都是主人格的一部分。但是抛开诞生原因这一点,每个人格在后期的发展过程中都是独立的,他们都是经过自我完善而成的,而他们的任何思想、观念、和所作所为也都不是能由任何一个人格、包括主人格所能左右的。
就像是一个人的诞生是需要父与母的结合共同创造出来的,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传承了是父母的一部分。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做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也代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延续。
可是就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看做一定是父母的翻版吗?我们的孩子,也是我们自己吗?
所谓父债子还,但是杀人犯的父母一定也是杀人犯吗?
纪子洋始终都觉得,每一个人格都是需要得到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尊重的。
可是如今这样的事就摊在他身上了,过去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当面前的人、甚至就是他一直爱着的人就变成这样的存在了,他却又开始在脑子里琢磨起这些当年思考过无数遍的概念了。
许飞建议先停止卫夕一直服用的药物,因为那似乎对卫夕和季长思的接触产生了隔离的效果,他认为在进行有效的整合之前让两个人格继续接触,说不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比如对于季长思这个副人格的诞生原因,或许可以寻找到什么线索。
纪子洋对此持保留意见,不是他有什么新的想法,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回到家中一遍遍的翻看着曾经对卫夕做过的治疗记录,甚至也分享给了许飞,让他和他一起寻找线索。
只是那份分享似乎带有一些推卸责任的意味。
纪子洋始终都有些心浮气躁,无法静下心来,站在一个冷静客观的角度看待卫夕这件事。或许他还是不够专业吧,他就是没办法像看待别的病人那样来看待卫夕和季长思。
之前说过的那些如何看待一个人格的观点每天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徘徊,过去他认为季长思只是精神分裂下的幻觉,是卫夕想象出来的家伙,所以他不在意季长思的存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概念上的变更,看待方式上的不同,纪子洋无法控制自己在想方设法帮助卫夕的同时,对季长思产生了一种莫名抵触的情绪。
季长思又出现过两次,每一次恰好都在纪子洋的眼皮底下溜了出来。
纪子洋还用着卫夕当筹码来要挟季长思,甚至不惜丢出或许能够为他们提供见面机会这样的条件来让季长思躺下来,安静地闭上眼睛听他指挥,进入催眠的状态。
纪子洋问过季长思许多问题,原本他只是想分析季长思的人格,寻找他与卫夕之间的相似点。
而是在治疗的过程中,每当季长思说起和卫夕之间的“相处”时,都让纪子洋由衷的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怒意。
然后转过身来,在向卫夕求证那些线索时,卫夕对季长思的思念又会变成一根刺,深深地扎到了纪子洋的心上。
无论是纪子洋、卫夕还是季长思,这样的治疗过程对谁都是一种煎熬。
日子过去了不知多久,大街小巷都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许飞拿着卫夕最近一次的身体状况检查问纪子洋,“你还没给他停药呢是吗?”
纪子洋瞥了眼许飞,“恩。”
“你不停药我不反对,但是你别告诉我你没有控制药量?”
纪子洋抿了抿嘴巴,别过头去,无法看着许飞的眼睛。
“你到底怎么想的?”许飞皱紧眉头盯着纪子洋瞧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换了一种稍微柔软点的语气问纪子洋,“你最近没事儿吧?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要不要晚上去喝点?我们聊聊?”
“少来。”
纪子洋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当他怎么了?要给他上课?还是要跟他谈心?技术切磋?给他做心理辅导?呵,到时候谁给谁辅导了还不一定呢,少来。
可是纪子洋显然没有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感觉,只是像平时一样对上了许飞的目光,还坦诚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没有减少药量,但是我也没有给他多吃,你急什么,放心吧,你要是一定觉得不用吃,我就不给他吃了。”
许飞看了看纪子洋,又看了看那确实没有超出正常水准的数据,终于还是站在相信朋友的立场上松了口气。
“吃药吧。”
可是临睡前,纪子洋又将水杯和药片递到了卫夕的面前。
卫夕不解地看着纪子洋,声音小小的还带着一丝怯意,“我…我不是已经证明了我没有病…为什么还总要吃药?”
纪子洋不露痕迹地收起内心那点不太光鲜的算计,将药片塞进卫夕手里,“恩…但是你不是还会睡过去很久么?继续服药对这个也有好处,不是光为了那些…总之你吃吧,我不会害你的。”
卫夕默默地看了看手里的药,又看了看纪子洋,最后在那个无声的注视下,将药放进了嘴里。
纪子洋看着服药以后不久便沉沉睡去的卫夕,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卧室的门。
以前他还会在意这样的药是不是对卫夕的身体有刺激,但是现在他似乎不太在乎那些事了,就算以后卫夕的体内有了抗药性,在成功的让季长思消失之前,他也能搞到别的药物来阻止任何让卫夕与季长思见面的机会。
是对身体机能有影响,还是会让卫夕的知觉与感官越发迟钝,纪子洋有时候甚至很阴暗地想着,就算卫夕废了他也一样能照顾他一辈子。
他可以接受他的卫嘉乐变成任何样子,可是他接受不了他的卫嘉乐喜欢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当有一天早上,纪子洋叫了卫夕很多遍都没有叫醒他的时候,纪子洋一下子慌了。
他赶紧翻了翻卫夕的眼皮,侧了侧卫夕的脉搏,然后将卫夕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地拍着他的脸,不住地唤着他,“醒醒,卫夕?醒醒?”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卫夕才慢慢转醒了过来。
等到卫夕睁开眼睛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想吃药了。”
“不吃了、不吃了。”
纪子洋抱着还昏昏沉沉的卫夕,眼睛都酸了。
他快疯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卫夕的药终于停了。
可是纪子洋却片刻都没办法让卫夕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他很担心,担心卫夕早晚有一天会再见到那个季长思。
他试过劝阻季长思,在季长思再出现的时候,他劝他,“你…能不能不要再找卫夕了?”
那是在一个很清醒的状态下,纪子洋对季长思做着谈?8 “为什么?”
“卫夕不适合情绪激动,最好一直处在一个没有波澜的状态下,我怕他见到你太高兴…所以短时间内能不能请你不要再想着寻找他了?”
季长思神色复杂地垂下头,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最后,季长思都没有给纪子洋一个明确的答复。
眼看着卫夕停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纪子洋一边算计着到两个人再见面的时间还能挺多久,一边算计着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于是在没做好整合治疗的准备之前,纪子洋想铤而走险,他想试着给季长思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那是他第一次试着通过催眠卫夕的方式召唤起季长思,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他一次就成功了。
季长思在沉睡中睁开眼睛,像是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