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过几天,那人勾结另几个书生开始大肆抨击《祁迹》,借着抨击《祁迹》的机会来抨击三郎、四郎,中心思想大约就是“读书人应该专注于四书五经,既然沉迷于杂学话本,那就滚回家种地去吧”。而且祁明诚在《祁迹》中写了阿顺几人用草药智救己身之事,那些人又开始抨击此一章三观不正,身为奴隶竟敢欺瞒主子,写书之人怀着想要颠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秩序的犯上之心!
总之,文人的那张嘴都是很厉害的。
三郎、四郎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在整个事情上,兄弟俩并没有输。然后,因为事情闹得有点大,于是夫子们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夫子把三郎叫去了解情况时,顺便把《祁迹》的书稿借走了。
“……阿顺他们这事,哪里是主子和下人的问题,分明是异族对本族的欺压,难道他们就乐得见着外族人把自己同胞当成畜生来使唤?遥想镇国公在世时……再想想如今,唉。”赵老太太叹着气。
祁明诚立刻肃然起敬。老太太果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大概就是因为老太太心里明白这些,在征兵时,既然二儿子有心,她就把二儿子送走了。当然,儿子牺牲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无比后悔过。(舍不得把儿子送去西北的人家可以拿银子赎买名额。)
“娘!船来了!是大船!”赵大郎忽然叫了起来。
玉珠儿懵懵懂懂地拍着手,欢呼道:“大船!大船!二叔!二叔!”
赵大郎估摸着女儿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把她从妻子手里接了过来,然后让女儿骑在自己脖子里,他激动地问:“玉珠儿,能看到二叔不?你仔细看,要是有人立在船头,那一定是你二叔了!”
第49章
说是大船,江河中的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玉珠儿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凑热闹似的叫着“二叔”。老太太的眼泪却又忍不住了,欣慰地说:“一定是二郎回来了!小孩子的眼睛都灵呢,要不是真看到她二叔了,玉珠儿没这么高兴!”
环境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即使祁明诚非常淡定,但在这种紧张而激动的气氛中,他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仿佛那样就能看得远一点,看得清楚一点了。远远河面上,果然有艘船正朝他们驶来。
待到模模糊糊能看到船头的人影时,赵大郎激动地说:“娘!真是二弟!真是二弟啊!”
老太太抓着祁明诚胳膊的那只手下意识用上了力,把祁明诚攥得有些疼。
不过大家都已经顾不上这些小细节了,祁明诚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船头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距离太远了,面目都很模糊。不知道赵大郎是如何认出赵成义的,反正祁明诚没有认出来,只能努力地尝试着辨认。他看得眼睛都有些疼,就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眼角。
祁二娘正好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祁明诚的这个动作。她以为祁明诚在擦眼泪。
很快站在船头的赵成义也远远看到了家人,一时拼命地挥着手,一时又把双手聚在嘴巴上对着岸上大喊。赵大郎回头教育三郎、四郎说:“都有出息点,不许哭!二郎当官了,咱不能给他丢人。”
这话说完,赵大郎自己先偷着抹了抹眼泪。好吧,其实他也不是真心想要训斥三郎、四郎,只是已经控制不住眼泪的他还想拯救一下自己身为哥哥的威严。赵家的男儿其实都很硬气,但心又很软。
因着上次偷偷回来时答应过祁明诚要帮他忙的,赵成义这次把自己的官服穿上了,而且他还带了八个兄弟一起回来。下船时,八位亲兵分作两排先下了船,摆足了气场后,赵成义才从船上走下来。
就如三郎、四郎当初考上秀才时归家时的表现一样,赵成义下船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掀了官服的衣摆,噗通一声跪在了脏兮兮的泥地上,对着老太太磕了实实在在的三个响头。老太太立刻心疼地把他扶起来了,然后她就抱着他哭。她在这些天里一直飘在半空中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赵大郎捏着赵成义的肩膀,使劲地揉着他的肩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祁明诚原本一直站在老太太身边,此刻离着赵成义也近,不过他知道赵家人都很迫切地想要和赵成义说说话,于是他非常自觉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往旁边退了好几步,让三郎、四郎都填了上来。
见赵大郎一手扶着赵成义,一手还要护着玉珠儿,祁明诚赶紧把小外甥女接了过来。
玉珠儿乖巧地待在祁明诚的怀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奶奶哭了,爹爹哭了,珠珠不哭。”幼儿不识愁滋味,玉珠儿吮着手指,觉得很好玩。
祁明诚赶紧把玉珠儿的手指从她自己嘴里拿了出来:“不许吃!吃手指就没有故事听啦!”他说话时故意模仿了奶娃娃说话时的那种调调,笑点低的玉珠儿就被逗笑了,于是她忘了吸手指这件事。
小孩子的笑声就像是铃铛一样清脆。
赵成义忍不住朝他们舅甥俩看了过来。祁明诚忙着逗孩子,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只一眼,赵成义又把脑袋转了回去。他扶着老太太,说:“娘,渡口上风大,咱先回家去!”上一次回来时,赵成义就知道老太太的身体不太好。要不是祁明诚和他大嫂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说不定老太太至今还在床上躺着。累得母亲如此受苦,只这一件事情就叫硬汉私底下偷偷红了好几回眼眶。
“对对,回家去!家里火盆、柚子叶都备好16 了!”赵老太太说。
祁明诚这才终于说上了话,对着赵成义解释说:“今天先在我那里住一晚,方便!”
回家的一路上,赵成义扶着老太太走在最前头。八位亲兵紧随其后。
镇上的人都来围观了,但是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隔着几十米远远地瞧着。而且,一时间围观的人中竟然无人敢说话。毕竟,那八位在西北待过的士兵身上都带着煞气,此时他们按照之前说定的,根本就没有收敛过煞气,还故意做出了一副凶狠的模样。这一身的煞气就能叫普通人的腿肚子软了。
回到家里,老太太还紧紧抓着赵成义的手不放。
祁明诚见赵家人只顾着赵成义,已经顾不上其他了,他只好站出来张罗事情。比如说,门口的鞭炮要有人去放;送赵成义归家的那些船工要有打赏;厨房里的活要催着;八位亲兵需要好好招待……
祁明诚把玉珠儿还给了祁二娘,整个人忙得团团转。
祁家的屋子不大,已经住下了赵家人,八位亲兵肯定是住不下了。虽然他们自己都说,只要给他们一个打地铺的地方就可以了,但祁明诚还是亲自带着他们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给他们开了房间。
梨东镇是一个小地方,镇上最好酒楼中的环境其实也就是那样,好在八位亲兵都不是什么难以伺候的人。或者说,能被赵成义挑中了并带回家来的人,原本就不会是那种品性不好的人。他们在战场上什么苦没吃过?见祁明诚如此重视他们,什么事情都给他们安排妥当了,他们心里是只有感恩的。
直到吃完了饭,赵成义还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因为他们一错眼就消失了,赵家人仿佛才终于找到了一种安全感。赵成义朝大门处看去,忙得一直没有吃上饭的祁明诚正从外面走进来。
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想着这两人似乎一直都没有好好交流过,赵老太太用能够活动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赵成义,眼睛却瞧着祁明诚,说:“小六,快坐娘身边来。还有什么事要忙的?你吩咐三郎、四郎他们去就行了。”
“阿弟还没吃饭吧?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剩的没?”赵大郎也赶紧从座位里站了起来。
祁明诚立刻说:“大哥你坐着。我前面就叫他们给我留了饭……现在去端过来就行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着,他就往厨房中跑去。他已经料到了今天会忙得很,所以早早让人给他准备了面饼。
用饼卷着菜吃,比吃饭要方便多了。
厨房里没有什么人,帮工都在院子里洗碗。祁明诚想着柜子里还有罐蜂蜜,那还是沈顺上回捎来的。他就把蜂蜜找出来,泡了一杯蜂蜜水,然后把今天还没有用掉的灵水整一滴都放进了蜂蜜水中。
祁明诚拿着饼和蜂蜜水走到了堂前。他把蜂蜜水递给赵成义,说:“给你泡的,快喝了。”
见赵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祁明诚赶紧解释说:“是蜂蜜水。别说我偏心啊,其实大家都有份,我已经泡了好几杯放在灶头上,就是一个人端不过来。三郎、四郎你们去端一下。对了,用青花小瓷碗装的那两碗是玉珠儿和四郎的。知道家里就你们两个最爱吃甜的,所以那两碗多放了蜂蜜。”
见自己竟然和小侄女一个待遇,四郎只觉得……明诚哥真是太坏了!
不过,四郎确实特别爱吃甜的。全家人都知道。这一点真是无从反驳啊!
赵成义端着蜂蜜水,笑着看着大家。祁明诚赶紧催着他说:“快点喝啊!”他想着赵成义既然受了那么多的苦,只怕身体看着强健,也许会有暗伤。而他过些日子还要再去西北,要上战场的人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行呢?祁明诚自觉在别的事情上帮不了什么忙,就打算把这些日子的灵水全部给他。
赵家其他人和祁明诚本人的身体都被调养得很好了,就是总习惯性流产的祁大娘子,她的身体如今都健康了很多,虽然她还是一直没有怀孕。总之,家里人不缺一滴两滴的灵水,赵成义却很需要。
赵老太太虽然不知道灵水这一茬,但见祁明诚主动示好了,就觉得自家的呆儿子也应该有点什么表示。于是,她笑着说:“对,快把蜜水喝了。这是个好兆头,以后都要甜甜美美和和顺顺的啊!”
赵成义立刻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全部喝了。
祁明诚放心了,从赵成义身上收回了眼神,大口大口地咬着饼。他已经饿坏了。
赵成义局促了一会儿,不怎么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官服,主动起了话题,问:“咳咳……明、明诚,你觉得我今天,咳咳咳咳……”作为一个性格内敛的人,回趟家还要摆这么大的架子,赵成义其实一点都不习惯。不过,既然他之前答应过祁明诚了,那只要祁明诚满意了,他的功夫就没有白费。
“好!表现得非常好!”祁明诚赶紧说,“反正饵已经放下了,接下来就看有没有人咬钩了。”
赵成义松了口气。如果祁明诚不满意,那他只能等回到西北后和瞎出主意的欧阳千总干一架了。
第50章
下午或者说是晚上的那顿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祁明诚在院子里摆了三桌,不仅八位亲兵有了座位,阿顺几个也有了位置。毕竟,阿顺他们当初都是跟着赵成义同甘共苦过的,算是自己人。
赵老太太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她当初既然愿意叫阿顺他们住了三郎、四郎的屋子,就说明她其实不是那种特别看重身份的人。大家能一起为她的二儿子归来庆祝,她心里真的就只剩下感激了。
祁明诚有时会在私底下偷偷琢磨老太太当年的身份。她看上去应该是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在这个时代中,女子能接受好的教育,说明她当时的家世一定很不错。但与此同时,她又不会瞧不起像阿顺、包春生这样身份的人,在她身上看不到那种富贵之人的高高在上。这似乎就有一些矛盾了呢。
吃团圆饭时,赵成义坐在了老太太的一边,赵大郎坐在另一边。而祁明诚坐在了赵成义身边。
赵成义吃着吃着,忽然说:“我上次回来时,弄错了明诚的身份,差点把他当做了娘的义子。”
赵老太太笑着说:“你们两个啊,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亏得后来还是把话说明白了。”
赵成义又说:“我琢磨着……娘不如真的把明诚认作义子算了。明诚你愿意吗?”
祁明诚赶紧把口中的饭咽了下去:“怎么就说起这个了?”
“这个事情存在我心里很久了。知道娘曾经大病一场后,知道三郎、四郎差点要放弃学业时,我心里一阵后怕。好在有你为我看顾了家里!此番恩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赵成义的一番话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当时在西北时,你又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不如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吧?”
上一次回家时,赵成义就知道祁明诚是一定会离开的。然而,他又很感激祁明诚。于是,赵成义想出了一个极好的点子。如果他成为了祁明诚的义兄,以后不就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回报他了吗?
“就算没有我,家里也不会有事的。”祁明诚摇了摇头。就算没了他,赵家的运势也极好。
赵成义当兵当久了,跟着那些兵痞子也学了些霸道的习气,态度强硬地说:“我晓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就算没有我的看顾,未来也能闯出一番天地。不过,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你这么说就太把我当外人了。”祁明诚故意装出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已经没了科举的资格,又不打算从军,若是老天爷愿意赏口饭吃,以后最多能混成一个大商人。你可不一样,大难之后必有大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这样吧,你若不嫌弃我是个拖累,我今天就认了你这个哥哥了!”
两个人都很谦虚,都在话中努力地抬高对方。
赵成义赶紧举起手中的杯子:“好!男儿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兄弟俩先干一个!”
祁明诚也立刻举起了杯子。
杯中是度数很低的米酒,都是自家酿的。两人动作豪迈地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了。
院子里除了他们俩剩下的赵、祁、纪三家人全部傻眼了。赵老太太原本以为他们俩已经互有了情谊,祁二娘怀疑祁明诚单方面对赵成义有感情,赵大郎、三郎和四郎正琢磨着婚约的事情应该怎么解决,纪小妹觉得二哥和明诚哥挺般配的……结果,就几句话的功夫,事情怎么忽然就发展成这样了?
在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赵成义已经放下了酒杯,豪迈地勾住了祁明诚的肩膀。
既然两人之间现在不是不尴不尬的夫夫关系,而是兄弟关系了,赵成义的动作立刻自在了很多。他哈哈一笑,说:“我俩合该是要做兄弟的!要不然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不能这么好!好弟弟,我虚长你几岁,今日应了你这声哥哥,以后但凡我有口肉吃,就绝对少不了你那口!就是哥哥没本事只能喝稀的,我也得给你捞些干饭!”这番话一点都不华丽,但这样平实的话语反而更能够证明他的心意。
祁明诚拿起装米酒的罐子,又给赵成义满上,说:“好,那吃过饭,我们就设香案正式结拜。我自觉没什么大的本事,不过是能利用机会弄到一些银子。你以后有缺的,只管和我说,也别客气。”
说了这句话后,祁明诚冥冥之中有了种微妙的感觉。原来是他体内那个法宝做出了响应。
如果祁明诚离开赵家,他个人的运气不足以让他继续获得灵水。不过,当他成为赵成义的义弟之后,其实赵祁两家的运道又开始融合了,于是每日一滴的灵水还会继续存在。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了。
虽然祁明诚的身体已经调养得当,但在这个医疗系统无比落后的时代,有时候一个小小的感冒都能把人拖死。在健康时,灵水的作用不是很大;但当有人生病时,灵水就是能够救命的珍稀之物了!
赵成义和祁明诚又干了一杯。
其余人静静地看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吃过饭以后,赵成义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布置香案了。祁明诚则开始忙活祭品。
见两个孩子似乎是要来真的了,赵老太太赶紧说:“你们……你们……算了,你们就这样结为了兄弟也好!原本,应该由我来把祁小六认作义子,这样更隆重些。只是二娘如今是我的长子媳妇,若是我又认了她兄弟为儿子,这里面的关系就乱了。你们结拜你们的,我们论亲戚时还是算我们的。”
这意味着仅仅是赵成义把祁明诚认作了义弟,其他人还是把祁明诚当成祁二娘的兄弟来相处。
未来的某一天,全家人都将佩服老太太的先见之明!如果此时是老太太把祁明诚认作了义子,那祁明诚就是赵成义的兄弟了,日后两个人自然没有了其他的可能。但现在,仅仅是赵成义和祁明诚结拜,虽说他们一样成为了义兄弟,可是按照某些地方的习俗来说,这样的义兄弟也能同等于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