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修心中暗叹——这赌气似的的口吻。
推门而入,广陵果然还睡着。闭合的窗帘过滤了大部分光亮,室内由此显得晦暗不明。屋里开了暖气,符修把外套脱了,轻轻挂在椅背上,然后在广陵床前坐下。
男人下巴那儿冒了些胡茬,大概今天早上没有修理。符修望着他。外面风霜琳琅,房里静如湖泊,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符修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一张广陵的照片,拿出手机就地拍了一张。没什么技术可言,照片里的人安静地睡着,卸去平日的一丝不苟与深沉,倒显出些平和与柔软来。符修在男人下巴上了吻了一下,有些扎人,他笑了,又在男人唇上亲了一下。这时广陵睁开泛红的眼睛。
“你是睡美人吗?一亲就醒。”
广陵还在犯迷糊,一时没反应过来。
“抱歉,吵醒你了。”符修收起调侃,柔声道。他的眼睛明亮澄澈,近在咫尺。广陵从混沌中清醒,看他鼻尖有点红,哑声说:“外面冷,你不用特地赶回来。”符修笑着用鼻尖蹭他:“也没什么,不冷。”站起身把窗帘拉开,泄了满屋子的阳光。“今天太阳很好,很暖和。”广陵下床,也走到窗边:“我能出院了。”自那晚起已过了好几天,他早已无碍,只是缝过针的地方还有些疼,肿胀处还需要时日消肿,但完全没必要继续留在医院。
符修替他理了理病服领子,不置可否,只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你爷爷了。”
广陵一愣。
“他就站在门口,也不推门进来,就那么站着,站了好一会儿。”
广陵垂下眼睑。
“你再多住两天,或许……”符修顿了顿,他知道广陵明白什么意思,“他已经主动往前迈了一步,你顺水推舟也好,不想理睬也罢,就是别往后避让,嗯?”
广陵点头。
“小姑今天早上来了吗?”
“来了,带了早饭。”
“倒是便宜你了,每天都有糖点心吃。”
“……医生说不能吃?”
符修对男人的小孩子模样特别受用,伸手抱住广陵,靠在他肩膀上轻轻笑起来。
深夜结束工作后,季铭终于能驱车回家。一心想到家安安静静地泡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可屋里白哗哗的灯光,与聒噪一同晃动的人影,都让他心生烦躁。
“你这阵子工作得太晚了,我给你新熬了一道药膳,养心安神的,你尝尝。”
“我累了。”季铭眼皮都没抬,边脱大衣边往浴室走。
林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也不气馁:“就是因为累才要吃么。你上次不是嫌药味太重吗?我特地换了几味药材,这次味道肯定好点了。”
“我不是说我累了吗?!”季铭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忍不住吼。
“那……那等你洗完澡再吃也是一样的,就是会冷——”
“够了!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吃!还亏你是学中医的,不知道深夜进食不好?!”
“我……”
“说到底你为什么总往我这儿跑?我给你钥匙是让你每天过来的吗?!我回来只想静静,你能不能别添乱?!”
林深殷切的神情彻底僵硬,嗫嚅着:“添乱……不是,我以为……我以为总能帮上你点的……”
季铭看着他急切解释的模样,又看看桌上冒着热气的瓷碗,呼出长长一口气,就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林深打量着他的神色,生怕自己说话又惹对方不高兴,只好也缄默。
片刻后,季铭沉声说:“林深,你也感觉得出来的吧——你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你的并不对等。相处久了,今天这种情况只会只增不减,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林深像被猝不及防地扔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惊惶四起:“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累……我不会放在心上……”
“你还是不明白。我不是说今天,我说的是以后。这条路本就难走,不对等的感情又能走多远?况且……辛苦的不只是你,是我,还有你家人,我家人……我们,不会长久的。”
沼泽将林深半个身子吞噬:“我是孤儿,师父就是我的亲人!我师父、我师父他你知道的,他——”
“是!诚然你师父同意,你没有压力,可我呢?!”季铭愤然起身,“我父母健在,你要我怎么跟他们交代?!符修和广陵你也看到了,有好结果吗?!这是场心力交瘁的持久战,有未来吗?!”
逼人的寒气没到胸口:“可、可以慢慢来的……”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到时候我没有选择你,你痛苦我也痛苦,倒不如早做了断。”
林深像骤然失了水的鱼,嘴巴张合不已,却说不出一句话吐不出一个音节。平时青年强颜欢笑已足够叫人心疼,如今他眼底波光流动,满脸惶惧,看得季铭胸膛里头又酸又疼。这场拉锯持续得很短,最终季铭投降似的叹了口气:“过来。”
林深觑了他一眼,撇过头。
季铭看他眼眶分明红了。“过来。”
林深再次确认了一下,然后扑过去,季铭一把抱住他。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金毛犬,慢慢蹭着季铭的脖颈。
“你就不能想得积极点吗……季铭,你这个懦夫。”他小声且不满地嘟囔。
季铭发笑,在他头上顺了两把,说:“是,我是懦夫,哪有你勇敢。我就是怕……怕我以后真的迫于压力低头,那岂不是既耽误了你又伤你至深。我对自己没有自信——你总是全力以赴、为我着想,我为你做的实在有限。刚才不还冲你发火了?”
“我说了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我才更惭愧。你不知道,我每次冲你发完火心里愧疚懊悔得要命,偏偏你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哪怕你也朝我吼一通呢。”
“我说不过你……”
季铭轻笑一声,之前的焦躁烦闷半分不剩:“今天煮的什么?”
“茯苓粳米粥。”
“还不松开我?再不吃真要凉了。”
“你不是不……其实你说的也不错,太晚了吃东西是不好……”
“那我就不吃了。”
“别啊!”林深揪住他衣服,“好歹花我一番心思煮的呢……”
季铭哭笑不得。
“季铭,你以后别说那种话了。我……我听了挺伤心的,真的。我不怕,我可以等,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所以你别在我前进的时候后退,不然永远缩短不了距离。”
埋怨里透着一本正经。这个人总有本事让他发笑。季铭受教似的点头:“嗯,是,是我错了,我改。”林深又高兴起来,仿佛转头就忘了刚刚的不愉快,颇有些傻头傻脑。季铭为他这开朗的性子又笑起来。
我没我想象中的喜欢他?
好像并不见得。
☆、第 51 章
一连过了四天,广建远始终没有再出现,广陵不愿再等下去,出院那天老人才随广心月夫妇一同出现。
“广陵,老爷子动手确实是他不对,你也知道他一动怒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这几天没来看你,也是拉不下脸来,其实比谁都关心你,总逮着肖伯问。你……你也别怨他,啊?”广心月替老人说好话,见广陵点头,忙把老人从门外拉进来,“爸!外头冷,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冻着。”老人这才哼哧哼哧状似不情不愿地挪进来。他扫了广陵一眼——额上贴着纱布,气色还是不错的。他放下心来。
广心月紧盯着老爷子,怕他一张嘴说些话又让人膈应,好在老人只假意清嗓:“都收拾好了?”又紧接着盯住广陵,怕他不给老人台阶下,好在广陵虽面无表情,但还是配合地应了一声。简短的一轮对话下来,广心月松了口气,稍把心吞回肚子里点儿,只听老爷子冷哼:“那人呢?你出院他也不来露给脸?哼,我还当你们怎么个情比金坚法儿呢,嘴上说得好听……”用不着广心月出口圆场,老人就被光速打了脸。
“广陵,抱歉来晚了,都好——”符修甫一推门,一屋子人齐刷刷行注目礼,符修有些被吓到了,但迅速反应过来一一问候。
“您好。”
老人鼻孔里出气,没有理睬他。符修不恼,广陵却面有愠色。一时气氛直降,广心月有心让老爷子态度好点儿,哪怕是看在广陵的份儿上,但是老人依旧端着架子,看也不看符修。广心月瞥瞥广陵,正发急犯愁,就见符修推了推广陵的胳膊,广陵这才脸色稍霁。广心月心下慨叹。
“哟,都在呢?”屋里又挤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是孙长永,后面的自然是他徒弟林深。林深统一打过招呼后对符修广陵表达祝贺:“恭喜出院。”广陵点头道谢,符修的微笑就有些意味深长了,林深虽然害臊,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摸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广陵疑惑:“你们认识?”
“嗯,之前的药方子就是向他求的。”
“什么话!那是我开的方子!要这小子给人看病,还早得很呢!”老中医眉毛一吊。身后的林深似要反驳,鉴于场合,只能心里兀自嘟囔。
“是是,向您求的。”符修笑着顺老中医的话说。
广陵惊讶于缘分。孙长永与广家一直交情深厚,虽然现在中医并不被人看好,但孙长永医术高造诣深,也足够包容,并不固执于中医,所以家里人身体哪里出了问题都会找他调理。在没有把符修带回家之前,广陵以为符修是没有机会认识老人的,哪知机缘如此巧合玄妙。
“我看看,嗯,恢复得不错。以后工作起来,符修给你求的那方子还得接着用,胃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别不当回事儿。”
广心月一听:“广陵,你什么时候有胃病了!”广建远也是眼神一动。
“平时联系得少……几次问你你总说还好还好,你!身体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的说呢!”
“没事,小姑,已经好了。”
“行了,你也别埋怨了。他现在身边有个知冷暖的人,能差到哪儿去。”
广心月闻言向符修投去目光,青年只是温和地微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广建远就用手杖对老中医脚底下一阵猛戳:“你给我闭嘴!瞎说什么!”又看看广陵符修,冷道:“我不会同意的。”谁知刚摆起来的气场瞬间被老中医的嗤笑毁了:“哟,你也在啊。我还以为一个想打死亲孙子的人是不会来迎他出院的呢。你不吭声,我眼拙,愣是没瞧见你。”广建远惨遭揭短,气得肝儿颤,但为了自己的威严,不欲跟孙长永作口舌之争,憋得面红耳赤。老中医得意扬眉。
托孙长永的福,气氛没有再次僵化,广心月趁机说:“广陵,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回家吃顿午饭?医院吃得都不太好吧,回家我做几个你爱吃的,怎么样?”
广陵原本的打算是和符修一起。他住院这阵,符修通常都是来陪一会儿就走,两人很少有机会坐下来完整地吃顿饭。
广心月见广陵皱眉,在他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之前让步:“符先生也可以一起来。”广建远一听不高兴了,我这儿还没发话呢,你怎么就擅自做主了!“广家的餐桌容不下不相干的人!”
广陵沉下脸,广心月急得要命:“爸!”她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急死在这爷孙俩手上。梁伦在背后拍拍她,示意宽慰。
“哼,哪儿是餐桌容不下啊,是你容不下才对。”老中医讥讽道。广建远被顶得肺叶子疼,但是……威严!
“我不——”
“没事,不用的。”符修截住广陵的话头,转头对广陵说,“我其实是抽空来的,待不了多久,午饭你就回去吃吧。”广陵眉头深锁。“回去吧。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在符修的坚持下,广陵败下阵来,答应回去。广心月定了定心:“孙叔,您也来吧。”
“我?我去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老中医一翻白眼,“今儿就是广陵出院我来瞧瞧,马上打道回府了。天儿太冷,再碰上糟心寒心的人,我这条老命可受不住。”
广建远岂能听不懂他的画外音,再三嘲讽,这还能忍!一手杖抡过去。老中医叫嚷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打人了还!广建远,你现在本事大呢!打完孙子又来打我这个外人!你想怎么着!”
“师父,师父!”林深把张牙舞爪的老中医往外拖,“不好意思啊,我带师父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符修在一旁看得隐隐发笑,被广建远捕捉到了,狠剜一眼,扬长而去。广心月和梁伦紧随其后。
广陵还是不开心。符修拿手遮住他黑漆漆的眼睛,好笑道:“你别这么委屈地看着我。”广陵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晚饭一起吃。”
“我可能回去得很晚。”
“我等你。”
“天气冷,太晚就别耗着了,先吃。”
“我等你。”
符修无法:“好,一起吃。”实在是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拗呢……一会儿回去别闹脾气做脸色,知道吗?”
广陵不语。
“忘了你答应我的了?别往后退。我们日子还长,一步步来,他是你爷爷,上了年纪……你体谅体谅,至少也要顾着你小姑的良苦用心,嗯?”
广心月在门外听得思绪万千。她让梁伦送老爷子下去,自己折回来是想劝广陵几句,回去吃饭时氛围能不那么艰涩,没想到听见这么一番话。
人言女人小肚鸡肠,若是遭到排斥受了委屈,试问,有几个能做到符修这样只字不提好言反劝?几日前她指责符修自私,但如今看来,真正为广陵着想的是谁?
况且这世上,除了符修恐怕再没有人能让广陵如此听话了。
两人在停车场分开,符修注意到林深还没走,疑惑地问及时,林深红了红脸,后座的老中医张口替他答了:“等人呢他!等你的那个什么经纪人。跟个傻子似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开车来的还是他送你来的,我就……撞撞。兴许呢……”林深站在车外挠挠头,“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其实才只有四天。
符修笑了:“那今天被你撞上了。我有个广告要拍,他先去场地,顺道送我来的,待会儿正好接我过去。”
“太好了!”林深眼睛一亮,像盏小灯泡。
“傻乐什么!给我把车窗关上!冻死个人!”老中医在车里头喊。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季铭就到了。
“你怎么不待在里面,在这儿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季铭一下车就数落符修。“没事,认不出来。”帽子口罩围巾大衣,上下遮得严严实实。“我先上车。”指指一旁的林深。
季铭对符修先退,给他们留说话空间的行为有一瞬的尴尬:“广陵出院,你怎么也在?”
“我师父要来,我就送他来了。”
季铭朝车窗里的人微微低头,以示打招呼:“天冷,还是快送老人家回去吧。”
“嗯,我们这就要回了。”
“路上注意安全。”
季铭说完便欲转身,林深拉住他:“那什么……我今晚能去吗?你这么忙,我……”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再说,只是急于得到首肯,“我知道你累,我保证不添乱,保证!”
季铭看他脸上薄晕渐深,眼睛里头的期待星星似的,亮得不行,不由好笑,心里泛上丝丝甜劲儿:“上次是我说重了,钥匙在你那儿,你什么时候想来都行。”
林深雀跃不已,只差扑到季铭身上:“你要吃什么吗?我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季铭没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顺带帮他把围巾兜兜好:“都好,药味别那么重就行。”
“好!”林深重重一点头。
回到车里,林深正在高兴的劲头上,即使被老中医恨铁不成钢地酸“哎哟瞧你那嘚瑟样儿,没出息!”也懒得计较。另一方季铭就有些挂不住了:“你能别一直拿那眼神看我吗?”符修做了副我什么也没干的表情。
“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也能恋爱。”
季铭见符修不再调侃,心情松快些:“我不是人?怎么就不能了?”
符修笑:“我前世死的时候你都还没伴儿呢。”
季铭略窘:“我之前……你也知道的,对这事儿不怎么看重。”
“现在呢?”
“现在……挺好。”
生活脱离了机械与反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开心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甜蜜的时候,连杯白开水都是甜的;即便有不和谐的时候,也比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累好太多。感觉自己是切切实实地活着的。像一只工蚁某一天忘了工作忘了忙碌,稀星朗月风霜雨雪……这世界的一切都向他敞开,他看的很清楚,也终于明白什么才叫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