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荣耀,官职,家庭……一切的一切,在他们被打进死牢的那一刻,轰然崩塌。甚至,他们承受的拷打和折磨,比凌玉城还要多出几倍、几十倍。
军中汉子,更不比凌玉城那般从小诗书礼义教导出来,十年浴血落得这等下场,早就把嘉佑皇帝恨到了骨子里。听得仇人死讯,要不是凌玉城的脸色实在严峻到了阴沉的地步,当场就能有人叫起好来。
而现在,每个人都只是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觑着凌玉城的脸色。
“……大人,”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贺留才试探着第一个发言:“那,属下去召集卫队?”
这句话一下子打开了紧闭的闸门。片刻间,其他几个人就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
“属下去传讯夏白,让他把那边的情报尽快传过来?”
“是否传令玄甲卫上下,全体战备?”
“夏粮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收割了……”
乱糟糟的发言充斥着整个房间。只片刻功夫,清静严肃的书房,就吵得跟几百只鸭子一起放出来也似。
然而这样的喧嚣恰好是凌玉城需要的。待决事务潮水一般涌到面前,刚才还萦绕心头郁郁不散的那份怅惘,顿时被冲得化为乌有。只默默思忖了片刻工夫,他就开始一条接一条地发布命令:
“时间紧急,我只带百人卫队,一人双马。贺留,你带领后续卫队,护着朗儿缓缓回京,无需急于赶路。”
“青州事务一如往常,无需战备。奚军,你主掌大局,罗杀,你和奚军配合,管好玄甲卫和青州的防务。”
“南朝的所有事情,一概不许打探!严查青州上下,如有南边来的密谍探子,格杀勿论!”
令出如风,军行如电。一刻之后卫队便准备妥当,凌玉城大步出门,背后,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将蓦然高扬的呼喊声牢牢关在了府邸之中。
上一刻是无可抑制的欢呼,下一刻就转成了痛哭和咒骂。一群从来都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大老爷们,蹲在地上,跪在阶前,相互倚靠相互拥抱着,拳头一下一下锤着对方的肩膀后背,或是在粗糙坚硬的墙头砸得鲜血飞溅。
他们哭着,笑着,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调门拉到最高,喊着、骂着连自己都听不清听不懂的话。竭尽全力的嘶号着,宣泄着压抑了三年的,终生都没有办法弥补的悲哀和忿恨。
而在府门之外,凌玉城紧紧地抿着唇,全神贯注地催动战马。不敢开口,不敢回头。背后杂乱的喧嚣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只要稍稍慢得一慢,就会被连人带马吞将下去,直没至顶。
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返回京城,返回那个会温暖地向他微笑,会张开双臂拥抱住他的人身边。
青州至京城,一千五百新旧掺杂的卫队,全速前进需要十天。而一百近身卫士,每人都带双马,这个时间就赫然缩短了将近一半。七天后,夕阳离树梢还差一竿子高的时候,风尘仆仆的黑衣队伍,已经出现在了京城郊外玄甲卫的大营前,被已经在营里等了两天的夏白迎了个正着。
和青州相比,京城倒是安静太平得很。就连虞夏皇帝驾崩的事儿也没有引起什么波动——元绍的信息是密谍拼命传了出来,一路加急送到的,至于正式的消息么……
按照惯例,尽管虞夏在北凉京城驻得有专门官员,碰到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也要派出专门的告哀使节。这会儿使节没到、国书未达,连虞夏在北凉的馆驿也还没有挂白, 北凉上下,完全可以当作不知道。
“所以……京里最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么?”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属下才心里不安……照理说,碰上这种事,哪怕是米价也会动上一动的……”
“无妨。”凌玉城看了看几乎压到树梢的太阳,重新翻身上马。“就算有什么动作,一时半会儿也没我们的事,做好本分就可。如此,我先回了。”再晚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要叫开城门不是不可以,可没必要的特权何苦常常用呢?
“大人……”
“嗯?”
“大人一路辛苦,何妨先在营里休息一晚?”
凌玉城凝目注视了夏白一眼,反而笑了:“这有什么辛苦的?难道我回了城还能休息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居住的宾馆居然有电脑……
以及,感谢忙到现在,终于空出一两个钟头来写文……
ps,这个文我在创chuang世shi存了一份,书名不变,看不到第157、162、163章的,可以去那里看……
第166章 玉楼天半起笙歌
凌玉城一行人终于擦着城门关闭的时间进了京——与其说他一路急赶,正好踩着点进城,倒不如说看守城门的士卒远远看到玄甲卫旗号,特地延迟了闭门的时间。不过这样不惜马力的赶路也就到此为止,进了城,从凌玉城以下,一个个都放松了马缰,缓辔徐行。
除了中秋、上元灯少数几个普天同庆的节日外,京城自入夜起,就不许平民百姓随意行走。这条禁令当然对凌玉城无效:身份够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使没带任何官凭印信,单凭这一队黑衣卫士和他这张脸,在京城也没人敢于拦路。
夕阳渐渐隐没,一百零八通净街鼓已经响过了大半。路上行人无不急匆匆低头赶路,两相对比,更显得黑衣甲士围绕中的凌玉城格外悠闲。自从去年西巡回来元绍就下了旨意,看守西华门的侍卫里,掺进一个小队的玄甲卫,人虽不多,让凌玉城随时出入宫禁是足够了,是以他也不虞回宫动静太大,任由坐骑踩着轻快的步伐,在人迹渐渐散去的长街上信马由缰地小跑。
去时春光明媚,花红柳绿;归时浓荫匝地,夏日炎炎。以风景而论,恰是北凉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然而在这等烈日下连续赶上七天的路,那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更不用提,玄甲卫自凌玉城以下,穿的还都是一身黑衣黑甲!
正是因为如此,一路顺畅进了宫,凌玉城看到寝殿上房寂寂无声,只东间点了一盏小小的灯火,也就没有心思去寻元绍是在书房还是在练武厅。匆匆卷了两件换洗衣物,他一头就奔了后面的浴殿而去。
……见鬼,这温泉为什么不能随身带着!
通往浴殿的廊道悄无声息。葳蕤的草木下,一盏一盏红纱罩着的小灯散乱放置,星星点点,将庭院装点得如梦如幻。暗处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当值的宫人,却是只一闪,人影便悄然没入黑暗深处。
晚风中渐渐带上了湿润的水气,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近,凌玉城的脚步也越来越快。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浴殿的入口便已近在眼前,门外,两对粉衣宫人垂首敛袖,默然侍立。
借着摇曳的灯光,凌玉城分明看到她们抬首望向自己,脸上诧异神色一闪而过。
……怎么了?
心头一个模糊念头闪过,不及细想,他已经随手拂开珠帘,踏入殿内。而,更衣用的小室之后,浴池之中,再熟悉也不过的动静,终于在流水声的掩盖下传入了耳际。
一瞬间,凌玉城竟然怔在了原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当日枕边耳畔,信誓旦旦的低低细语……
不过如此!
距离元绍说出那句话尚不满半年,距离他去青州,甚至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而仅仅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昵爱欢好之声,已经灌了他满耳。
“朕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当时的诺言,到底算是什么呢。
明明所有的理智都在警告,明明知道男人在那种时候说的话,十句有十一句不能相信……
凌玉城静静闭了下眼。
其实根本与元绍无关,不是吗。
是他不想就那样孤单寂寞地过一辈子,是他想要一生一世哪怕只有一次的肆意纵情,是他……想要相信。
够了。
一次,就够了。
够他拥有这一生再不磨灭的回忆,也够他把放纵自己的教训,牢记到铭心刻骨。
钻心剜骨一般的疼痛中,凌玉城轻轻一笑,转身退出殿外,再不回顾。
元绍是一刻钟以后才得到消息的。
彼时他已经从偶尔临幸的侍浴宫人身上离开,懒洋洋泡在池子里,任凭两个裹着湿透的薄衫,曲线毕露的宫人一左一右跪在边上,卖力地为他擦洗。正是舒畅的时候,伺候在外的副总管太监小碎步凑到身边,压低声音告诉他凌玉城来了又去的消息。
“你是说--他进到殿门口,就转身回去了?”
元绍心里咯噔一下,当即起身,一步跨出浴池,目光已经投向了泉池的入口。几乎垂至地面的珠帘寂然不动,两个手捧香炉提灯的宫人垂眉敛目,站得宛如一对雕像。也是,从殿门进来先是更衣的小室,到浴池来,至少还要绕半个圈子--
可是,看不到,不代表听不到。不然的话,凌玉城又为什么转身便走?
蓦然间,元绍想起了两年之前的那次东巡,他召见奚王及其王女的时候,凌玉城在帐外勒住战马,默默返回的情形。
凌玉城在京的时候他从不召幸宫人,这件事,一直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只不过,他本来算着凌玉城至少得明天才能到的……
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意思。元绍在池岸上伸开手臂,任一众宫人为他擦干身上发间的水珠,披上袍服,理好衣带。满心想要叱喝他们动作快些再快些,可是,皇后才来过他就这样急着赶去,显得……
显得好像他怕凌玉城似的!
把“背着凌玉城偷吃”的怪异感觉甩出脑海,元绍从容整装完毕,方才不疾不徐地返回寝殿。凌玉城果然已经沐浴完毕,满把湿发散在肩背,正坐在唯一亮着灯火的东梢间……狼吞虎咽。
“回来了?”撩起竹帘的声音惊动了凌玉城,元绍开口笑问的同时,凌玉城就已经放下筷子起身,向着他进来的方向微微低头:
“陛下!”
“一路辛苦啊。”元绍扫了一眼桌上已经空了一半的菜碗,笑着抬手下压。“先吃饭。有什么事情,填饱肚子再说!”自己绕到桌子对面坐了,倒了杯酒慢慢啜饮。
桌上的盘碗很快就扫了个空。踏出东梢间,书房里早已亮起了灯火,而凌玉城不等元绍开口就抢着发问:“陛下,臣奉诏尽快返京,十一殿下及青州籍册舆图等,由卫队护着在后缓行。诏书中语焉不详,不知虞夏局势现在究竟如何了?”
果然关心的还是政务军情。元绍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知为何又有点儿失落——刚刚看到的、听到的,凌玉城到底有没有在意那么一星半点?转身退出也罢了,事后相见,不但不开口问起,连语气神情都不见半点异样?
当年他去皇后宫里过夜的时候,云贵妃嘴上不说,眉梢眼角,总要带出几分幽怨的……
嘀咕归嘀咕,虞夏这件事,着实是元绍的得意之作。对旁人不便说,凌玉城回来了,那当然是要大大炫耀一番的……
“你猜呢?”拉着凌玉城快步进了书房,元绍一边在桌上翻找他之前特意放在那里的文卷,一边已是迫不及待地发问:
“南边那个老皇帝是怎么死的?”
语调太得意,话语里的诱导性也实在太强。凌玉城几乎不用细思,单听元绍的口气,心头已是重重一跳:
“难道是——陛下——”
“朕可没有那本事去虞夏杀人……”元绍被他惊异忐忑的口吻逗得扑哧一笑:“特别是,杀皇帝。真有这能耐,朕早就提兵灭了南朝,还有空闲在这儿墨迹?特别是——”
他忽地转身,在凌玉城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人搂到了怀中,轻而又轻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朕又怎么会费那么大周折,才能曲曲弯弯的把你揽到手里?”
在凌玉城来得及有所回应之前,他已经大笑着放开了怀里有些僵直的躯体,顺手把一个小匣子塞进凌玉城手里:
“前前后后的消息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凌玉城专注地一张一张翻着,尽量让自己把心思集中在手里的谍报上。元绍拿给他的小匣子里并非只提了虞帝驾崩一事,而是把前因后果讲得分明,从最初的命令,到整个事情的起承转合。
从密谍情报显示的状况来看,这个计划,早在去年初秋就已经启动了。算算时间正好是元绍西巡遇险回来以后——不,还要更晚一点,准确的说,是太子在御前指责他参与行刺之后,或者说,是虞夏密谍假造书信,试图证明他里通外国,行刺太子、篡位谋国之后……
自那一刻开始,从他踏入北凉国境就奉命沉寂,两年多没有动作的北凉密谍,因为新的旨意而再度活跃起来。
两年时间,虞夏朝中的局势可以说是几度风云变幻。先是他随了元绍而去,端王在军中的势力几乎损失殆尽,便是拿了他的书信收拢残余部下也不过勉强缓过一口气而已。第二年,虞夏在北凉遭遇惨败,连剑门关也落入敌手,其中引发的震荡和朝中军中的清洗,又让太子折了一条臂膀……
如此几番巅连,太子和端王两派的势力,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在北凉密谍有意无意地挑拨和推波助澜下,嘉佑十五年,虞帝五十三周岁的万寿节上,终于爆发了惊天大变——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元绍投入的心力、人力,已是不可计数。他却从来没有说一个字,直到事情有了结果才通盘亮在了自己面前。
“他们敢算计你,朕总要给你出这口气的。怎样,还满意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
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
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真是无一句不合意啊……
ps:157章暂时放出,两天后锁文(如果没有被锁的话)
第167章 水晶帘卷近秋河
平心而论,在宫变这件事儿上,端王的筹划还是相当周密的。这件事他也是计划了不止一年,挑在今年发动的原因,一方面是背后的暗中撺唆,另一方面,也是嘉佑皇帝的身子骨越来越差,眼看就要等不下去了。
有心算无心的结果,端王趁着万寿节人多忙乱,在各种仪式上充场面、守卫宫室的护军大批增加,瞅准了机会一举发动。灭了太子满门、囚禁了嘉佑皇帝,连重要的大臣也抓了一批,软硬兼施,逼着父皇给自己写传位诏书。事实上,他连传位诏书都拿到手了……
然后,就被翻盘了。
参与宫变策划的有元绍的人啊!元绍会出钱出力折腾一大通,最后把算计了凌玉城的人拱上位,然后让人家掉转头来打他么?特别是,端王殿下,以前还是凌玉城的旧主来的……
凌玉城一张张翻着手里的报告,抿唇不语。从报告上看,元绍一开始打的就是把人拱到离御座只有一步,然后梯子一抽,吧唧,让他摔个惨无可惨的主意。所以端王前脚发动宫变,北凉密谍们后脚就算着时间,把消息捅给了未曾进宫的几家勋贵和威望素著的大臣--这样的人并不好找,毕竟是万寿节,够资格的人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理由,否则这时候谁不在宫里?
然而无论如何,端王的拼死一搏还是失败了。几家勋贵重臣联手,调兵勤王,离御座仅仅一步之遥的端王仓皇出奔。如果不是“忠心耿耿”的北凉密谍拉了他一把,他连仅以身免都不可能做到。
经此一役,太子、端王两败俱伤,连得几个年长的皇子都折了个干净。嘉佑皇帝又惊又气,当即病倒在床,驾崩之前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把皇位传给了剩余皇子当中,年纪最长、身体也还算是不错的安王。
信匣中最后的消息,是大虞上下,正在为十二岁的小皇帝张罗大婚--毕竟十二岁勉勉强强也可以大婚了,而一旦大婚,新帝理所当然便能亲政。朝野上下,也不用在太后垂帘摄政和重臣辅佐当中苦苦挣扎,日日吵得天翻地覆。
现在,文臣、勋贵、外戚,正在为十几年来最大的一个奖品勾心斗角,先帝的死因,端王的下落什么的,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
凌玉城静静闭了下眼。
……说实话,不是不感动的。
有一个人这样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念着你,因为你受到的委屈错待,就处心积虑去为你报复,即便,你根本没有向他开口。
哪怕这番动作他比你得益更多,哪怕这次行动的结果,实际上是他大业的基石又加上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