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刚才的旨意……大人……”
“哼!陛下又——”
“贺留闭嘴!”
凌玉城几个直属副将,奚军虽然年纪最轻,却是文也来得、武也来得,现在凌玉城重伤不能理事,他隐隐就成了在场的第一人。被他当头一喝,便是贺留也只能闭嘴,泱泱站到一旁。
开口的那个副将也不敢再说,白着脸,与白山卫、广武卫的几个副将一寸寸往后挪,满脸都写着“我不跟你们这些连传诏使者也敢杀的人在一起”。倒是那个海西野人部的酋长,不知是野人性子直,还是干脆就没听懂刚才的旨意,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往前凑。
“现在怎么办?”
奚军环顾四周,玄甲卫多半是满脸担忧地望着大人,也有些一眼一眼看向躺在地上的刺客,拳头紧握,眼里冒火。而回视着他的同僚眼里,清清楚楚的,是和自己心中一模一样的恐惧。
来的人是金吾卫,彼此就算叫不出名字也互相面熟,背后金黄色的小旗更是做不了假。那柄高高托起的长剑上缠着黄绫,当众宣布的陛下旨意……那旨意……
“奉旨--立斩!”
背井离乡,间关百战,终于过上了几天好日子,却又被这道圣旨当头砸了下来。
战,战不过;逃,往哪里逃?三个动了手的金吾卫二死一伤,另外两个呆呆站在那里的,也被一拥而上捆了个结实。被大家视为主心骨的大人正在全神贯注运功逼毒,看样子,是万万不能惊扰挪动的!
虽说刚才大人遇刺的时候想也不想就往上扑,可眼下,奚军、贺留、罗杀,连同抱着小皇子气喘吁吁赶来的夏白,却是谁都拿不出个主意。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被紧紧搂着的小十一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夏白刚一松劲,小家伙就跳下地面,跌跌撞撞地扑向凌玉城身边。
“师父……”
孩子的声音细弱而颤抖。他试着伸手去摸凌玉城的脸颊,小手伸到鼻翼附近,却无论如何不敢再靠近一寸。奚军几人对望一眼,与小十一最是熟悉的贺留半蹲下来握住孩子细细的手指,尽量放轻了声音:
“小主子噤声,大人现在不能惊扰……来,我们走远一点……”
他就算蹲着也比小十一高了一截,小心翼翼攥住孩子的手掌,一点一点捏握成拳。跟着伸开双臂将人搂进怀里,就着蹲踞的姿势高抬腿、轻落步,螃蟹一般向外横移。直挪到奚军几个人站立的圈子中心才把人放开,还没起身,就看见小家伙死死低着头,声音细细:
“不会的……”
“殿下?”
“不会的!”小十一猛地抬起头来,脸颊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死死睁大眼睛,不肯落下半滴:
“我不相信!父皇不会害师父的!贺伯伯,你送我进京,我要去问父皇!”
一瞬间,从奚军几人到环立周围的随身亲卫,所有人都暗叫了一声惭愧。
“属下遵命!”奚军立刻跪倒,单膝点地,右拳重重叩在心口:“我等誓死保护大人!贺留,你带本部人马,即刻护送少主进京!”
哗啦啦甲胄声响,在场的玄甲卫全数跪下,整齐划一地俯首行礼。
元绍这几天烦躁得不行。废太子一事显然是太仓猝了——倒不是决定不对,而是在下诏书之前,做的铺垫显然太少。弄到现在京城里沸沸扬扬,六部各司、国子监太学、附近州县,凡是有资格上书的人都拼了命地给他上书。凌玉城出征未归,康王帮不上忙,清河公主……清河公主……
见鬼她的孩子三天前就该落地了现在还没发动!
贵为皇帝,就算担心女儿,也没有贸贸然跑到女婿家去守着的道理。何况还没有一星半点儿要开始生的意思——这就是要蹲守,等到几时呢?
算算日子,快则今天,慢则明天,凌玉城应该能够到京。元绍正在昭信殿里心不在焉地召见大臣,外面忽然连声惊呼,紧接着,一个在门口值守的金吾卫满脸惊色地冲了进来:
“陛下,玄甲卫贺留奉十一皇子求见!”
奉命踏进大殿的贺留一身黑衣满是尘土,裹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小十一好些,却也满脸憔悴,被放落地面的时候甚至一个踉跄,好容易才拿桩站稳。这副狼狈样子惊得元绍当时就站了起来,一边绕过御案,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连声发问:
“朗儿,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呢?”
“师父——师父受伤了!”小家伙牙关格格作响,整个人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然而最要紧的几句话,却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有金吾卫来传旨,说奉了父皇的旨意,师父构陷太子,谋夺储位,大逆不道,奉旨——立斩!”
“什么!”元绍大惊之下甚至推翻了御案。他不暇旁顾,踩着那一地笔墨纸砚朱砂奏折,直接奔了下来:“何人矫诏!”
得元绍这么一问,孩子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开双手,直朝父皇身上扑去:“父皇,师父受伤了!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不能让我碰……朗儿害怕……”
“朗儿别怕!”元绍几乎是立刻弯腰把小儿子搂到怀里,一边拍着他背心安抚,一边大步向前:“你师父不会有事的,别怕,有父皇在!贺留!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凌玉城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毒性太烈,发作得太快,格杀两个刺客之后,他就不得不跌坐在地,全力逼毒。冰寒的气息已经不是一丝一缕浸染,而是击破堤防的凌汛一边横冲直撞,不片刻,四肢百骸已经差不多全然失去知觉。
就在这时,一股热流从腹中升起,加入他已经只能勉强调动的内力,和沿着血脉飞快蔓延的毒性争斗厮杀,守护着心头仅余的一点生机。
……疼得很。
四肢都已经冰冷僵硬,裹挟着暖意的内力行过经脉时,仿佛在大块大块的寒冰当中开凿通道,寸寸推进之间有如刀割。五感俱消,六识关闭,一片黑暗中,只有内力的转动是当下唯一的真实。
也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确定,自己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死!
大军离京城还有几十里地,没有面圣,没有献俘,没有把精心撰写的记功册子和抚恤清单交给元绍……他们到北凉只有三年,还没能在青州站稳脚跟,更经不起再一次连根拔起……
小十一还小……
他还没有告诉这些下属,这是矫诏!
他要撑过去,他一定要撑过去!
时间在这一片黑暗中已经失去了意义。凌玉城先前还数着内力行过周天的次数,几十圈后,就连数字都抛到脑后。他只全神贯注,按照元绍曾经教导的方式急吸缓吐,推动内力在经脉中一圈一圈运转。渐渐的,凝神守一,心地空明,就连疼痛,也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内力忽然从后心透了进来。这股内力比他自己的要强得太多,宏大温暖,一入经脉便反客为主,裹挟着他的内力奔涌而下。所到之处,刚刚还在体内缠战正烈的毒性如雪落洪炉,节节败退,不一会儿,小臂和腰肋间就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
“毒逼出来了!”
“烈酒!布巾!药膏!快快快!”
“大人没事!大人没事——”
杂乱的呼喊声一下子冲进耳际。凌玉城勉力张开眼睛,立刻就被帐中的灯光刺得涌出了泪水。他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再张开时,几张狂喜的面容已经占满了视野——每一张向他转过来的脸庞都兴奋到发光,以贺留为首的几个近身侍卫要不是被死死抱着,只怕立刻就扑了上来。
更远处,欢呼声一浪一浪地传递开去,只一瞬间,就仿佛整个天地都摇荡着应和了起来。
“我没事……”
凌玉城左手一撑膝头,反射性地就要站起。不料刚起身眼前就是一黑,全身发软,第二句话还没到嘴边,就已经向后摔了下去。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身下已经从凹凸不平的野草乱石,换成了平整清洁的被褥。全身上下应该已经全数换过一遍,柔软的寝衣贴着肌肤,不用特意去摸,也知道是宫里专作贴身内衣用的上品棉布。手臂和腰间的伤处也透着一股清凉,显然是已经换过了药,又被细心妥帖地包扎了起来。
帐内一灯如豆。熟悉的清香从视线所不及的角落里袅袅升起,刻意去闻,却是若有若无,抓摸不着。光是这样躺着,就有一股暖洋洋的慵懒舒适,像浸在温泉里似的悠悠包裹住全身。
凌玉城适应了一下帐中的光线,慢慢向外转头。一个定定坐在床边的身影跃入视线,随即,他对上了一双泛着红丝的,不知道一眨不眨地凝视了多久的眼睛。
“……不是我。”
嗓音低沉喑哑,比记忆中疲惫粗糙要得多,这样的声音,凌玉城只听过一次——两年前他一场大病,醒来时,就是同样的声音在他耳边殷殷细语。那一次,元绍在他身边彻夜照顾守候,三天三夜加起来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微弱的笑意从心底一点点漫开,凌玉城凝视着那人眼下浓重的青黑,眼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弯。他自以为颇回复了一些中气,听在旁人耳里,声音却是虚弱飘忽到了极点:
“我知道。”
下一刻,鲜明的疼痛从右手五根手指同时传来,却是元绍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只说了这一句,凌玉城就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等待这一阵晕眩过去。不等再次睁眼,他就被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靠在几个软垫上,四周被角更是小心翼翼地塞了个严实。跟着,一个温烫的瓷碗轻轻触到了口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凌真没有白养这个孩子。
元绍:杨秋!你不是说毒逼出来了么!怎么还会昏倒!
杨秋(懒洋洋地):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喝水,精神紧张,非要站起来还一下子起这么急……你以为呢?
第196章 腹心别有堪忧处
小小一碗汤药,纵然凌玉城喝不了几口就要停顿一下,微蹙着眉心暂歇片刻,全部喝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喝完药,漱过口,元绍照样把手往背后一伸,又是一个沉甸甸的瓷碗落到了手心。
收回手臂,元绍低头扫了一眼,随即微微挑眉。略有些粗糙的青花大碗里盛得满满当当,半透明的乳白色膏体颤颤巍巍,散出诱人的稻米芳香。认出那不过是粥面上那一层米油,而不是什么燕窝鱼翅之类的滋补物品,他心下顿时有些不快,语气也难免沉了几分。
“怎么不用参汤?”
“回陛下,”虽然在元绍出发同时,宫里伺候的内侍就打点了一应物品,赶在后面快马跟来,这会儿帐中往来伺候的还是玄甲卫中人。元绍知道凌玉城的性子,便也没有斥退他们,只听那个送药食进来的卫士一边收拾碗盏,一边低头道:
“参汤性热,大人现在用着并不合适。这米油滋润平和,补益元气,杨军医说,大人足足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这会儿吃这个是最好的。”
听得是那个杨秋指定的吃食,元绍哼了一声,便也不说话,只用银勺舀了一勺米油,尝了尝,亲自吹凉了些,才送到凌玉城口边。等到这一碗米油差不多见了底,他把碗放回床头小几上,由着伺候的军士收了回去。见凌玉城还是恹恹的靠在那里,时不时尝试睁一下眼又立刻闭紧,就扶着他重新躺回枕上,而后轻轻给他掖了掖被子。
“陛下……”
“嗯?”
“杨军医说,大人余毒未净,今明两天,只怕会有高热。请陛下……小心在意。”
寝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元绍倾听着凌玉城一时急一时缓,不甚匀净的呼吸声,把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终是仰头长长叹了口气。
穹庐也似的皇帐里,层层帘幕隔绝了所有的寒冷,脚下喧软厚实的毛毡地垫更是把杂音吸得一干二净。元绍守候半晌,确认凌玉城再一次睡了过去,而且也还不曾开始发热,终于轻手轻脚地掀帘出外。一坐到外间,他就传来了满脸疲惫,跪在那里几乎就要睡过去的贺留,沉声问道:“你们大人是怎么受伤的?”
惊闻凌玉城被刺的时候,元绍差不多是抄起小十一就奔了出去,一边在宫门口吩咐带上御医和各样解□□材,一边认镫上马,狠命加上一鞭。除了儿子要照顾好,来报信的贺留要拎着带路,其他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要不是雷勇带了金吾卫匆匆跟上,他用了几十年的内廷总管打点了帐篷陈设、衣物被褥以至于一应用品,点起人手随后跟来,只怕元绍除了帮凌玉城逼毒,就只能在帐篷里呆站。什么?你说凌玉城需要擦个身换件衣服,小十一也得找个地方睡觉?
不好意思,只有玄甲卫长途行军用的简陋军帐,直接扎在野地上的。连煎药都得在空地上现堆了土灶,再打发士兵砍下树枝当柴呢!
赶路赶成这样,哪怕途中要放慢马速,顶着迎面灌来的寒风问一声人是怎么伤的,元绍都嫌耽搁工夫。这会儿好容易人是救回来了,元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难免要宣了人来问问前情。
“那个刺客说,说是陛下要杀了大人……”贺留先是被大人遇刺急出了一阵冷汗,跟着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来回疾奔,当中连喘口气的空当也没有。好容易赶回原地,刚瘫在边上歇了一会,又被皇帝宣召,跪在御前的时候整个人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唰唰往外直冒:
“举剑砍过来,旁边两个刺客也用匕首捅……大人转身把小主子丢了出去,就让匕首刺中了,然后砍掉一个刺客的手,又杀了第二个……”
“你慢点儿说。”这说得实在太乱,元绍听了半天也闹不明白,不得不抬手阻止。“他们是怎么交手的?”
“是……”
天可怜见,贺留实在不擅言辞,翻来覆去地说了又说,却是总也不能让元绍满意。到了最后,元绍叹口气,敲敲几案,传了凌玉城曾经跟他提过的,掌管谍报的夏白进来。
“大人是被刺客围攻受伤的。”贺留进京求援这一日一夜,夏白早就和奚军几个,反反复复把当时的情境还原过了。此刻奉召回话,干净利落地磕了头,直起身子,就开始朗朗复述刺客的大逆不道之言。
“那刺客说完以后拔出兵刃就刺,长剑将及,大人伸手格挡,转身把小主子丢到了末将怀里,同时中了一匕。接下来,末将抱着小主子滚出空地,站起来的时候,刺客都已经躺在地上了。”
“嗯——那几个人武功如何?”
“末将习文,于武功并不精通。不过奚军、罗杀两位将军说过,宣诏的那个和最先伤了大人的那个,武功不过是稀松平常,最后一人倒是个好手,也不过和他们相差仿佛。”说到这里,明知自行评论是提交情报的大忌,他还是忍不住忿忿地加了一句:
“要不是矫诏,就凭这几块料,根本伤不到大人!”
“等等……你是说他们宣完了旨意,到兵刃离你们大人只剩一尺的时候,他才动手格挡?”
“是!”
“之前没有抢先动手,也没有……也没有呵斥、打断,或者避让?”
“……是。”
“原来如此。”元绍点点头,随意又问了几个零碎问题,挥手让他们下去。帐帘刚刚在两人身后落下,他就霍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凌玉城床边。
伸手想要探一探凌玉城的额头,却在看到那张那张绝不宁静的睡颜时,腿脚发软,失了全身力气一般跌坐在地。
凌玉城这次生死一线,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的性命不是关键,甚至那人丧心病狂敢于矫诏,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按照凌玉城过去的性子,有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不消听到一半,他绝对会拔剑砍了过去。会站在那里任凭来人说完,会直到剑光临头才有反应……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听到矫诏的时候,哪怕只有那一瞬间,凌玉城真的相信了是自己要杀他!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背后忽然灌进了一阵风来。元绍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回头探看,只见那绣着万马奔腾图样的厚重锦帷被掀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与他视线平齐的地方探了进来。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左张右望,在对上他目光的时候赫然一吐舌头,随后不退反进,整个人哧溜一声钻了进来。
“父--”
第一个字刚出口,看见他竖起食指压住双唇,小小的孩子反射性地一把捂住了嘴,还生恐捂得不结实,另一只胳膊横了过来,死死地压在了手背上。凝神屏息地听了一听,见帐子里没有什么动静,小十一才放下双手,安心地吐了一口气,随即踮着脚尖一步步往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