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呢,他也宠幸美女,赏却赏得不如康王大方。不过做废太子的姬妾另有一项好处:京城人人都知道,要是犯了什么不大不小的事,或者想求什么油水丰足的芝麻绿豆官,给太子最近的宠妾娘家送份厚礼,不说百发百中,也十拿九稳了。
所幸一直以来太子还有分寸,所求从来都不算大,因而元绍也睁只眼闭只眼。但那是有皇位在前面吊着啊,现在人跟皇位无缘了,破罐子破摔,难免被小老婆撺唆得热血上头--不对!
这件事必须不能安到废太子身上!皇家丢不起这个脸!
一转脸,博陵王妃也正扭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显然也是同样的心思。宗弼悄悄挪开半步,听王妃继续中气十足的斥骂:
“贱人!你偷了王爷的印信,背着他做出这种天大的事来,眼下事败,就把脏水往他的头上泼!”
“王妃这可冤枉我了。”尽管被打得口中出血,北辰公主的笑声仍然没有停止,一边笑,一边向宗弼斜睨来一眼。她双颊肿胀,发丝凌乱地披拂在脸上,眉梢眼角的媚意却依然惊人:
“忽律是北辰大将军的儿子没错,其他两个刺客我可使不动,都是您那位好太子亲自吩咐的。还有给剑淬毒的人,给那些金吾卫下药的人,我认识谁呢?您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
“您那位好太子啊,可用不着别人去偷他的印信。他自己的心就热得很呢——我对他说,陛下讨厌他,都是因为皇后的原因,只要没了皇后在陛下耳边说他坏话,他就能重新当太子,他居然就信了!我再跟他说,陛下一共就三个儿子,康王不成器,十一皇子跟在皇后身边顺手干掉也不难,到时候陛下只有他一个,不用他也得用他,不必担心陛下把他怎样,他就能有胆子干出您说的——这种——天大的事!”
“你,你胡说!”王妃的斥责声依然凌厉,宗弼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心虚气短,目光一掠,扶着她的两个侍女也靠得更紧了些:
“陛下正是壮年,就算没了小十一,他难道不能再生儿子!王爷怎么可能连这点也想不到?”
“娘娘别告诉我您就没想过。”北辰公主肩头一动,似乎想做个掩口而笑的动作,然而手被牢牢地反剪着绑在背后,只得耸了耸肩,格格一笑:
“陛下宫里,多久没孩子落地了?连个女人怀孕的信儿都没听说过……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现在连夜去生,明年就有皇子落地,到长大也还要好些年。陛下东巡、北巡又是年年不落的……有这个空儿,就不能把王爷打发得远远的,就有转圜的机会。说不定就能翻盘呢?我这样说劝,王爷就决定动手了……”
“你血口喷人!王爷是陛下亲自册立的太子,带在身边教导十余年,监国都监了三次,怎样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娘娘不信?你亲自问他呀……说不定,现在王爷已经醒了,能说话了呢……”
灯火下湖色裙裾光芒一闪,博陵王妃捧着肚子,一声不吭地瘫了下去。
王妃居然这时候昏倒了!
宗弼再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名侍女把王妃扶到隔壁去,救治废太子的两个御医当中,专攻妇科的那一个立刻丢了手上的病人奔过来。开玩笑,他被指过来本来就是负责王妃的,废太子治得好治不好还在两说,这王妃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还有一大家子人那!
宗弼只能自己挽了袖子上前。说实在的,他看到皇后也有点头疼,特别是前年玄甲卫和骠骑卫冲突那一场,事后他爹几乎是强压着全家低头示好。虽说道理都明白,也说不上什么记恨,可……就是不爽!
能绕着玄甲卫走,那真是太好了。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想彻查这个事儿了。陛下的命令是一个方面,京畿算是骠骑卫的势力范围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有重要人物被刺,这种愤怒感是第二个方面。另外,就是有些兔死狐悲了!
就算不是皇后,凌玉城也是北凉的一名重要将领!大将出征,挟灭国之功而还,还没献俘告庙就被人矫诏刺杀!这要是不彻查、不砍掉些足够分量的脑袋给个交代,以后他们这些带兵的,谁敢放心出去打仗?
当然,如果查出来不是太子干的,那就更好了……咳,醒醒,别做梦了。
那个北辰公主的话的确有不尽不实之处,包括废太子联络了哪些旧日属下,又下达了什么命令,矫诏这事儿是刺客擅自做主还是废太子的意思,有没有想对小十一动手……可她有一句话说得对,那些东宫旧属,一介妃妾,或者哪怕是废太子妃,都使不动他们!
“这么说,事情背后,都是你在唆使了?”宗弼是当真想不明白:“王爷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给他出这种主意?他是陛下的亲子,就算不是储君,一个王爵也够他安稳一辈子,你却是陷他于死地!”
这话刚问出口宗弼就后悔了。果然,那张被抽得肿胀变形的俏脸微微一扬,眼波流转间依然不失妩媚,却瞬间涌出了满满的轻蔑和愤怒:
“待我不薄?他只有待自己不薄!我怀了他的孩子,那个小兔崽子冲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孩子掉了,他还怀疑我故意推他的儿子!”
“二月天,我孤零零躺在花园里冰冷的泥地上,半天都没人来救!等到终于有人想起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能有孩子……”
“那些天,他开开心心左拥右抱,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要不是我想方设法贿赂了他身边的人,让他重新想起我来,我还在角落里啃冷菜和馊掉的馒头!”
“就为这个你就要害他至死?”宗弼简直不敢相信。妃妾受宠后又被冷落很正常啦,要是人人都怀着这种心思……想起自家后宅里几个至少守了五年空房的老妾,宗弼活生生打了个冷战。“现在你跟着他还有锦衣玉食,一旦事败,陛下念着父子之情或许不会处置王爷,你却肯定保不住性命!连带你北辰一国,灭顶之灾也就在眼前!”
“锦衣玉食?我呸!”兜头一啐,宗弼算是躲得快才没被命中,后面那位记录员就替他遭了殃。北辰公主重重地喘息着,一张破了相的脸蛋,扭曲到凄厉:
“不动手我就有好日子过了?你看我现在锦衣玉食,这会儿是在京城,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等去了封地,天高皇帝远的,王妃只要随便推个小贱人出来勾住了他,我就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北辰——”
她一双盈盈妙目忽然溢满了泪水:
“他们要是会管我,就不会明知我喜欢忽律,非要把我送给北凉!要不是陛下把我赐给了太子,父王原本,是想把我献给陛下的啊!”
“……我们本来约好,秋天的赛马会之后,就成亲的……”
声音越来越低。她被赐给太子当了侧妃,而那个曾经为她摘来带着露水的鲜花,曾经埋伏几天几夜为她猎取最狡诈的红狐,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少年,终于因为她无法消释的怨恨,而踏入了这样的死地。
只要太子能登基,只要她还以宠妃的身份伴在太子身侧,北辰就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着她,直到选出替代她的人。哪怕,她不能再生孩子,
然而,太子被废之后,母国就再也不会管她的死活。
失去了储位的皇子身边,一个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妃妾,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那么,就一起毁灭吧。出卖我的人,错待我的人,想要我去死的人——
以及,爱我,却不曾伸手把我拉出泥沼的人。
她仰头笑着,笑着,一直到笑出了眼泪,一直到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鲜血:
“你们那个好太子很爱我呢。我跪着求他,说陛下无故剿灭肃罗,难保什么时候就会灭了北辰,说想对皇后动手也有我的私心,万一事发他只管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他只要认个失察的罪名——他还对我拍胸脯保证,说绝对不会把我扔出去顶罪!”
“可是啊,我看得出来,他真是动心了……”
“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辜负他对不对?与其让他事发被处死,还不如我来动手,让他什么也不知道,快快活活的走……一剂加重分量的合欢香,几丸助兴用的密药,再加上他平时最喜欢的几个女人……你们到宫门口我就知道了,这一下午加上半个晚上,足够了,足够了……”
宗弼忽然觉得不对。他刷的拔剑,不顾身后高高低低的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挑断了北辰公主身上的绳索。然后,那个初见时还如花一样娇艳、此刻却犹如厉鬼的女子,就在他面前缓缓歪倒下来。
“来不及啦,来不及啦……”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吞了金……就算你现在把我肚子剖开,也,救不回来啦……”
秋水一样的明眸渐渐失去了神采。合欢香的味道犹自浓烈的空气中,只剩下一句模糊的北辰歌谣,依依飘荡。
作者有话要说: 北辰公主:我就说是他干的了,有种你让他说不是呀……你问呀,你问呀,你问呀?
第203章 一子何如江山重
“……朕原本以为,表兄去处置这件事,会比别人少几分顾虑。”长久的沉默之后,元绍不喜不怒,神色淡淡地回了一句。
宗弼都快要哭死了!早知道会闹成这样,他下午到了就直接冲进去多好?他当天晚上就把废太子揪出来多好?他哪怕禀报废太子妃一声,由着人家主母把人拎出来呢!
千金难买早知道。
偏偏那位北辰公主还是听说他到了,才下手把废太子哄进去的……
元绍暗暗叹了一声。事情弄成这样,他不是不怒,却也不好把宗弼骂得太厉害——自家儿子又不是宗弼害的。何况,身为镇守京畿的实权将领,名门宗氏的当家人,宗弼的性子本来就偏向稳重而不是进取。
他要跟凌玉城似的是个攻击型的将领,元绍才要头疼了呢!万一有人打过来,他还不撂下城池不管,带着大军直接打出去了啊?
“所以,皇后遇刺的事儿,是那个逆子主谋?”
“臣至今所得,都是博陵王侧妃一面之词。”宗弼头都不敢抬上一抬:“侧妃业已畏罪自尽,其证言细节太少,无从核实。且生前对博陵王怀恨颇深,臣以为,其言不足以指证博陵王。或许……”
“嗯?”
这个说法宗弼自己都觉得难以开口。被元绍一逼,才吞吞吐吐地一个字一个字挤了出来:
“或许,是侧妃蒙蔽王爷,盗其印信发令?”
“将军以为,这可能么?”元绍的声音平平的没有半点波动。不管是不是,就算真是——个把妃妾的脑袋,就足以平息这么件大案了么?
绝不可能!
哪怕凌玉城不计较,跟着出征的广武卫、黑水卫、白山卫,都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然而这句话却不必对宗弼说了。他沉吟一下,叹道:“那个逆子现在怎样了?”
“臣离开的时候,博陵王尚未醒转。”宗弼的头更埋得深了一些:“御医说,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是伤了根本,只怕日后……不能人道……”
元绍一僵,挥挥手打发他下去。自己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直到整张脸都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硬了,才怏怏起身,奔了后面的车队来。
四五天时间,凌玉城的高烧已经退了下去,转成时有时无的低热。他便再也躺不住,时时想着下地走上一圈,如果不是元绍拦着,还要骑马行军,捎带着来回巡视队伍。就是两天内被拦了七八回,他还要坐在马车里,流水地召部将上来说话。
元绍一到诸人走避,凌玉城看他脸色不好,起身让出上座,顺带给他倒了杯茶默默推到手边。元绍直灌了一整杯茶才缓过脸色来,且不说正事,伸手覆到凌玉城额上试了一试。
触手微热,反手一按自己额头,果然这家伙又是在低烧。元绍那张脸就不是脸了,立等着唤了杨秋来,重新诊脉,再把人塞回御辇,打包丢到床上,方才沉着脸坐到一边,纠结怎么开口。
凌玉城从枕上侧头看他,看了一会儿,倦意涌上,慢慢闭眼。元绍等来等去等不到他发问,只得自己轻咳一声,挣扎着道:“刚才骠骑将军回来,对朕说了他查证的结果。那个逆子、那个逆子……唉!”
凌玉城已经阖起的眼睛睁开了一线。元绍自己听汇报的时候架子端得挺熟练,现在对着这张除了目光微微移动,连表情都少的脸,却颇有点现世报还得快的感慨。支支吾吾,口里含了个橄榄似的,好容易把宗弼的汇报复述了一遍,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这几天他一直在挣扎,凌玉城遇刺,要说跟他儿子没关系,这种鬼话他自己都不相信。查证属实容易,可查完了,到底要怎么处置呢?
不是没想过开口向凌玉城求情,事实上只要他开口,不管是把这个笨蛋儿子即刻赶去封地,还是废为庶人留一条性命,凌玉城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可是他也知道,要是这么轻飘飘地了事,两个人的情分,也就完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剜哪一块,都让人痛得钻心。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凌玉城神色。御辇内遮得密不透风,日光当然也透不进来,全凭床头烛台照亮。凌玉城的脸色在烛光下颇有些暗昧不明,听到废太子谋刺时不见怒容,听到废太子可能保不住性命,就算活下来也可能变成废人时,也不过微微敛了敛眉,随即又恢复到一派波澜不惊的淡定。
拎着一颗心从头说到尾,元绍只从凌玉城口中,听到了四个字。
“稚子无辜。”
亲口跟凌玉城说这些事,元绍也尴尬得可以。无他,实在丢脸——自己教了十来年的儿子,哪怕他奋起一搏想要弑君篡位呢,也还能说声有血性,好过变成个好色无度,被女人玩弄于股掌、还玩成了废人的蠢货!
无奈这事儿凌玉城是苦主,实情如何,非得原原本本告诉他不可。一路说来也没能等到个台阶下,凌玉城那神色,恰似那匕首不是刺在他身上、背后的主使人也不是废太子似的。除了稚子无辜之外,他想了半天,只在元绍提起北辰时插了一句:
“肃罗刚灭,国家不宜再兴大战。可令他们入京请罪。”
如果说这话的是其他任何一个臣子,元绍都要赞一句,老成谋国之言。凌玉城这么说,元绍满意是满意啦,总觉得……
憋屈。
送个公主过来,把他儿子坑成这样,请罪就可以了事了?至少把那个什么北辰大将军的人头拿来,再狠狠割几片地吧!
想是这么想,看凌玉城颧骨上飞起两团红云、眼睛时时闭上再强睁开来的样子,也只好给他灌了半杯茶,低言轻语让他好好休80 息。自己转身出了御辇,随便钻进一辆马车,独个儿托着脑袋在那里发愣。
这一踌躇就是半天过去。车轮辘辘,到得夕阳挂上树梢时,京城巨大的影子已经耸立在了前方,大队人马索性再多走上一段路,好赶回宫里过夜。元绍的御辇自然不用在后面慢慢排队,畅通无阻地第一个进了宫,还想一头扎回后面去洗个澡,侍从来报,左柱国大人求见!
且不说这位左柱国大人是自家母舅,单就文臣第一的身份,一晚上都等不得的赶着求见,元绍哪怕已经进了后宫都得飞奔出来接见。君臣礼毕,屏退左右,宗让老大人起身就跪到了地上:
“犬子无能,令博陵王被妇人所害,老臣惭愧!”
元绍急急来扶。说来他并不是没有怨气的:都给了你权力便宜行事,怎么还弄到这个地步?现在我儿子在床上躺着生死不知,御医传过来的报告,现在还没清醒,都是你!
然而自己母舅须发俱白,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请罪,他又生出些许不忍来。满口宽慰着把人扶了起来,说了几句“都是贱妇不好,与骠骑无干”的话,重新归座,宗让劈头就问:
“然则皇后遇刺一事,陛下要怎么处置?”
“朕……”
元绍要是已经狠下了心来,就不至于为难到现在了。被宗让一问,他也只能使出个拖延大*法,一推四五六道:“皇后还在养伤,总要等他有些精神了,与他商量过再定的。”
“陛下错了!”
“怎么说?”
“谋刺的主使是陛下爱子,疏不间亲,皇后能怎么说?又敢怎么说?这事只有陛下乾纲独断,推是推不出去的,压,也是压不了的!”
元绍张了张嘴,没找到声音,又复闭紧。要说这件事闹到京城满城风雨,确实是因为宗弼大张旗鼓的抓人,可先前凌玉城遇刺,广武卫、白山卫乃至海西野人一部,都有人在场目睹。小十一奔入宫中哭诉的时候更有多名重臣在场,诚如宗让所说,压,是绝对压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