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想那个叫孙南的裨将还真有点本事,想着主将派他牵制敌军主力,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死多少弟兄才是个头,一不做二不休,居然轻军潜行百里,一举焚烧了宁南仓。这一来战局崩坏,在元绍刻意收缩兵力的调度之下,赵胜觉得眼前的仗越打越顺,利欲熏心之下,终于带着十万军队全数越过边境,与后退百里的北凉军队绞杀成一团……
然后,就是凌玉城潜越关山,袭取剑门。一道门闩,在踏入异国的十万大军背后轰然落下。
那个惊闻边关烽火、通宵定计的深夜,他问元绍“觉得大虞哪一位皇子上位更好一些”,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让端王再多蹦跶些日子的好。——两个皇子越是势均力敌,争的时间就越长,国家元气也伤得越狠。”
“一个边将还不至于动摇储位。”那时,他迎着元绍的目光,在烛光之下仰首微笑:“那么,就让太子像端王一样,也在边关狠狠折断一条膀臂就是……”
历历往事在回忆中一闪而过,凌玉城收回目光,随意取了一本折子翻开,果然又是外国使节求见他这个北凉皇后的申请。
“年年装病真是麻烦……”他轻声嘟囔着,把折子端端正正地在已经看过的那一堆放好,又打开一本,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这次来的,似乎是你在虞夏的旧人呢。”
身边一道阴影掠过,元绍探头看了眼他手里红绫封面的折页,漫声笑语。
“还真是。”指尖在端谨沉厚的字迹上轻轻抚摩,领头求见的那人名字宛然熟悉,是这次虞夏派来谈判求和的正使,新晋的礼部侍郎,十多年前的文华殿学士杜之深——当年他在太学院东阁读书的时候,还曾经叫过那人一声“先生”。
那是受教宫中的七年内,少有的几个对他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出身地位就有所偏向的先生之一。是他少年时代,难得能够拥有的纯粹光明的回忆。
更不用说,使节团的随行武官,是他当初的心腹下属之一,襄城伯次子,因家里庇护而逃过一劫,却也因此和他们永远分道扬镳的苗振。
“怎么了?”见他神情和去年看到虞夏求见文书时的样子不同,元绍玩味地沉吟了片刻,“想见?”
“……求陛下恩典。臣,想见一见他们。”
不知不觉已经离座起身,手肘被一股大力向上托起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即将挨到了地面——只因为是生命中太过重要的过往,所以竟然如此失态吗?
只这一次。
最后一次。
见这一次,说完横亘在心间的话,和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这是干什么?……朕什么时候拦着你过?”
万寿节后次日,凌玉城在谨身堂召见虞夏使节,密议移时。
杜之深踏进谨身堂的时候,满腔愤怒几乎已经抑制不住。
凌玉城曾经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之一。在太学院、在宫中授课的那段日子,这个聪慧刻苦的少年,占据了他课外几乎三分之一的精力。虽然后来由文转武未免有些可惜,但是一来勋贵子弟本来就多半由武职晋升,二来,凌玉城在用兵上的天分和成就,也实在让他又惊又喜。
十一年前凌玉城投靠权相柳明夏,他曾经严词斥责不止一次,更把这个上门拜望的学生连着礼物扫地出门。后来凌玉城平乱除奸,他欣喜于这个孩子并没有走错路的同时,也为他酷烈的手段而满怀忧虑……
然后,就是去年的和亲事件。
身在外任的他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这样对待臣子虽然非礼,事涉二帝梓宫,中夜扪心,他也实在是左右为难。然而,让他出离愤怒的是,这个倾注他五年心血教导出来的学生,居然将兵锋指向了生他养他的故国!
引路的内监在谨身堂大门外止步,两名黑衣卫士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进去,却不进正堂,而是向着东厢房一让。杜之深为这种不合礼仪的做法怔了一怔,到底决定见到正主儿再来抗议。
门扇在背后轻轻阖上,凌玉城端坐在书案前,闻声搁笔,抬头望来。六七年没见,映入眼帘的早已不是记忆中尚带青涩的容颜,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气度凛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带着十年血火杀伐积累的威严迫力,望之心惊。
杜之深镇定一下心神,整顿衣冠,倒身下拜。
“外臣大虞礼部侍郎杜之深,拜见大凉皇后殿下--”
“先生,何必如此?”
从书案后面应声站起,凌玉城却没有移动脚步,更加没有上前拦阻。他这位先生一向严谨正直,说得难听些就是认死理,如果他认为这一礼是应该行的,那就算打断他两条腿都拦不住他。
四拜已毕,果然杜之深不用任何人搀扶,自行起身向下首交椅上坐了。一坐定,凌玉城就看着这位昔日师长脸色一肃,立刻便是当年太学院东阁授课,手里一柄戒尺皇子王孙无人不怕的小杜学士。
“身份有别,这一礼是我应该行的。--只是你不愿受我这一拜,看来心里总算还剩了点廉耻!”
即使早就有了准备,凌玉城心底仍然狠狠一恸,仗着十年戎马生涯养成的习惯才能勉强不动声色。这位先生当年脾气最是刚烈,不管你勋贵名门,凤子龙孙,给他看到什么不守规矩的行为从来都是直斥其非,哪怕不相干的人跪了一地,该谁的手板绝不会少打一下。
到得如今,哪怕到了异国他乡担任使节,言辞仍然是这样锋利,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
见他默然不语,杜之深冷笑一声,拂袖立起:
“身为男子,居然做了大凉皇后,当年教你的忠孝礼义、伦常廉耻,你全都丢到哪里去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为了迎还二帝梓宫,不得不忍辱相从,可是二帝既归,你为什么还苟活在世,不早早的从容自尽,完名全节?”
他戟指痛斥,怒发冲冠,凌玉城站在当地只是轻轻苦笑。听到最后,才忍不昂首住回了一句:“先生,难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完名全节的余地?”
“你糊涂!”被凌玉城这么一顶,杜之深勃然大怒,手掌狠狠地在身边小几上拍了下去。“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自幼修身养德砥砺节操,难道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不成!”
这训斥的口气是如此熟悉——少年时就读宫中,明明是出色的功课却被先生判了下下,还当着一班学童挨了十下手板,同学纨绔狗屁不通的功课倒是拿了个上等。那天中午他独自在房后背阴处一脚一脚踢着墙出气,被这位小杜学士看到询问之后,得到的就是这样毫不留情的教训:
“你读书写字长的是自己的本事,难不成先生判了下等,你的学问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成!这点小事都想不通,趁早不要读书,收拾东西滚回家去好了!”
刚才那几句责问,虽然极尽严苛,凌玉城却没有办法觉得愤怒。五年受教,十年同朝为臣,先生从来律人严律己更严,若是处在他的境地,眼前这位忠贞刚烈举朝敬重的小杜学士,所作所为,定然和他方才所说的一模一样——
绝不会贪生怕死苟活于世,忍受漫长余生中举世皆然的轻蔑讥嘲。
“先生,”闷闷的酸涩疼痛一阵一阵席卷心底,凌玉城反而低低笑了出来,“您千里远来求见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刚才还理直气壮言辞滔滔的杜之深明显一窒,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头。他当然不是为了痛斥这个昔日学生来的——事实上,朝中特地找了他这个和凌玉城还有几分情面的人担当正使,就是盼着他能说动凌玉城,在和谈事务上说几句好话。最起码,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事情往坏里走了。
……然而,踏入这座偏殿,看到这个他昔年寄予厚望、投注了大量心血的学生,他心头翻涌的怒气就怎样都压制不住。
“先生,我知道您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您也是把我当学生才肯说这些——”不等他回答,凌玉城转过书案一步步踏近,唇角微笑越发柔和起来。
“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先生。”无视他的怒吼,凌玉城轻轻摇头,径自一口气说了下去:“读书的时候,您是少数几个对我一视同仁的先生之一,我一直很敬重您。今天请您来,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年您曾经教过我们——”
他不得不停顿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之间,那在心底深处苦苦压抑经年的一字一句,竟然像是沸腾的铁水从胸膛奔涌而出,沉甸甸滚过舌尖:
“——国有常刑。”
国有常刑。国家处置大臣自有法度,哪怕是身犯死罪,斩绞凌迟,都历历分明地写在律法当中——奈何,奈何竟要把他远嫁北凉!
哪怕是一死。其实他当时自有取死之道,纵然被处刑,也没有理由心怀怨恨。可是遭到这种有伤律法、有失国体的对待,他满腔冤抑痛楚,却向谁诉?
——是你们先如此待我!
“你——”浓眉一轩,杜之深开口就要反驳。话头在舌尖上滚了几滚,这个被朝野共称为风骨嶙峋的小杜学士,却终究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软弱的叹息: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
“先生。我从七岁起受大虞皇家养育之恩,没有少年时承袭爵位入宫受教,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凌玉城的口气陡然激烈起来:“可是我已经还了!芜城一战,力挽狂澜,我从死牢里爬出来,靠的不是大虞皇家的恩典!平奸臣除叛乱,十年血战功勋,我做的不比任何人差,我身上的伤,不比任何人轻!
去官夺职,打入死牢,一扭头,还要让我去侍奉北凉皇帝……难道没有人想过,这一道旨意下来,我就算不答应,就算当场自尽,也洗不去身上千载污名!
先生,您从小教育我们忠孝礼义,义之所在,您可以连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无非是为了千秋青史毁誉声名——可是我呢!了却君王天下事,留得生前身后名,我生前身后的名声,已经给大虞朝廷毁得干干净净!
十年血战,千秋声名,我拿这些还了大虞二十四年覆载之恩,难道还不够,难道还不能让我为我自己活上一天!”
竭力压抑的愤怒咆哮蓦然中止,凌玉城闭目仰首,长长一叹:
“先生,自从跟随北凉皇帝背井离乡,踏出剑门关的那一刻,我和大虞,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杜之深一个字都无法回答。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那是不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广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管朝廷做错了什么,为人臣子都没有记恨报复的余地——然而,在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面前,任何辩解都无力到苍白。
那是他的学生,是他看着长大,亲手教导成材的孩子,纵然历经险恶肮脏,心底仍然有一块地方干净而纯粹,未曾被尘世风霜浸染。然而,就是这样的干净和纯粹,让他在这场骇人听闻的变故中,分外痛不欲生。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对大虞出兵。”
良久良久,他只勉强挣扎出来这样的回答。
“先生,难道大虞,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么?”
凌玉城的口气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甚至连一丝哀痛愤怒也无。“挥兵攻打过来的时候,没有想过我在这里的处境;我不肯出兵、避居青州的时候,派了曾经伺候过我的女人,抱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出现在陛下面前——”
如果不是元绍只把他作臣子相待,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妒忌愤怒,这一关他纵然过了也得脱一层皮!
“在我回青州的路上,甚至派人刺杀,几乎置我于死地。”
“先生,您曾经教我们读过: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何况,大虞皇帝,已经再也不是我的君王——
先生,对于这样一个大虞,我有什么理由,不遵从我主君的旨意挥兵相向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
楼主累死了……
哭瞎了……
晚安扑街,有很多想法明天再来解释……
看了书评,ms大家都很愤怒啊。(大力抱一个,柔蓝我爱你,你真是我的知己T_T)
其实我想说呢……杜先生一见面就叫小凌去死,真心不是作者故意埋汰人,或者拎出来个靶子给大家打神马。那个时代的士大夫,他们还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楼主当年在大学的时候,看马致远的《汉宫秋》,说的是昭君出塞故事。匈奴单于拥兵国境,强索昭君,汉家不能抵挡,昭君没办法自请和亲。一路上对汉帝恩爱千般难舍万般难抛,但是为了国家,怕江山有失,怎么办呢……只能去了。
然后……昭君她到了胡汉边界,黑龙江上(马致远的地理是谁教的咱们且不论),她要求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然后,她投水死了!
楼主:……
楼主心中一百万只草泥马咆哮而过!
跟着匈奴单于走,是对汉家尽忠;投水自尽,是为皇帝守节!
都是你们这些文人士大夫想出来的是吧!
但是呢……楼主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士大夫统统否定掉。
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是那样想的,也是那样做的。
他们是真君子,大丈夫。
这些人,是民族传承的脊梁。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忠孝节义,有的时候,是显得过于迂腐了点;但是没有这些道德约束,没有一代代的先贤为了实践这些道德抛头颅撒热血,我们这个民族,不知道会糜烂成什么样子。
那位杜先生,就是这些真君子中的一员。
宫中教读,不畏权贵;在朝为官,风骨铮铮。
这种人,道德操守,在他们而言是重于生命的东西。
所以对他来说,小凌用生命来维护操守,所谓完名全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教导的,也是这么践行的。
君子爱人以德。
我把你当成我的学生,你走偏了路,所以我要教导你。
所以小凌才没有对他表示愤怒——所以他说“我知道您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
因为那充其量是对道德准则的不同认识和实践,而不是毫无理由的伤害。
另外,就个人道德节操而言,作这样的要求,我认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一个国家这样要求被自己抛弃、伤害、出卖的孩子,我就只能说呵呵了……
再说小凌。
七岁到十四岁,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小凌受的是怎样的教育?
前面的情节提过了:受教宫中。
宫里教导皇子王孙,勋贵子弟,都是选的饱学之士,品德高尚的文人,教他们的都是传统的四书五经、伦理纲常。
舍生取义,杀生成仁,义之所在,九死无悔。
小凌就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他被塑造出来的价值观,也是古代传统的士大夫的价值观。
用生命来维护名誉和操守,对小凌来说,也是自然而然、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不这样做,才是否定自己的存在——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你还活着干什么呢?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了。
所以,比武招亲之后,小凌一直在苦苦挣扎——“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和他一直以来的价值观背道而驰。
跟着陛下走,成为北凉的皇后,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对的。
对小凌而言,杜先生是一个具有双重象征意义的存在。
一方面,他是少年读书时,难得对他好的一位老师,处事公平,行事正派。这位老师的为人,给了少年时候的小凌很大影响,几乎可以说是填补了他心中“父亲”这个形象。
另一方面,这样一位道德风骨无可挑剔的老师,是整个“清流”的代表。他的评价,他的反应,差不多就等于是整个正统士大夫阶层的舆论导向。
千秋史笔,就是掌握在他们这样一群人手里的。
这就是为什么,小凌要在这时候召见杜先生。见谁不见谁,主动权一直是掌握在小凌手里的。
和杜先生的那番对话,小凌不是在怒斥,而是在倾诉;不是在报复,而是在寻求认同。
他是在把他的委屈和不甘,说给他心目中,有资格评判他的人听——那些伪君子真小人他是不屑搭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