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城这人啊……
思绪刚发散了一下,眼角闪过一道亮光,元绍及时偏头,森冷的寒气几乎擦着他的鬓角削了过去。他立刻收束心神,举剑相格,不料凌玉城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顿了一顿,正巧被他格了个正着,元绍手下一绞一震,就看着凌玉城手中的长剑远远地打着旋飞了出去。
今天怎么败得这么快,难道是累了,或者仅仅是觉得器械已经练够了想换成空手?元绍暗暗忖度着,信手抛开手中长剑,提气喝道:“看招!”左掌一立,斜斜向着凌玉城肩头削了过去。
这一招似疾实缓,单以招式而言并不难应对,无论是后退避让还是趁势反击,或者单纯格挡招架,元绍这两年教给凌玉城的招式中,至少有五招可以用来应付。难就难在元绍这一喝中提起了全副气势,像一座山似的当头压了下去。
元绍武功大成以来不知和多少人交手,武学境界未达先天的人冷不防被这么一喝,多半会应对失措。可凌玉城当年在虞夏时就能顶着他的气势还手抢攻,这两年来又被他磨炼了多次,这一逼,也不过就是给他加点压力罢了……
一掌劈下,果然凌玉城身子一侧,右手立掌如刀,劈向他左手脉门。应对得还算中规中矩……元绍暗自点头,左掌顺势变招,变削为拍,已经和凌玉城劈来的右掌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这一掌他不过提起了两分内力,满拟凌玉城肯定能轻松接下。谁知掌心内力轻吐,所触之处竟是一片空空荡荡,元绍大吃一惊,急忙收回掌力,却哪里还来得及!内力如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了进去,凌玉城声都没来得及出,人已经向后倒撞出去。
“长生!”双掌一触即分,元绍急忙纵身抢上,堪堪在凌玉城跌在地上之前把人接在了怀里。刚把人搂住,委顿在他怀里的凌玉城已经反手抓住他手腕,强挣着就要起身。
“你先静一静——”
元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凌玉城身子颤了一颤,背对着自己向外扭过头去。电光石火间,紧紧抿起的嘴角,已经沁出了几缕血丝。
又在逞强了!
元绍想也不想,手掌在凌玉城背上一贴。内力到处,凌玉城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还没说话,就是一口鲜血喷出。看他吐血,元绍反而松了口气,徐徐送入内力助他平复气息。待得掌下的内力运行由杂乱而渐渐恢复平静,才问道:
“刚才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臣——”
这几个字在此刻听来尤为逆耳,元绍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头,然而看见地上和凌玉城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鲜血,也只能收敛自己心绪,放缓了声音道:“没事。你说。”
“臣刚刚收招不及,又被陛下气势压了一下,内息逆乱……所以……”
“收招不及?”应该就是自己走神时候的那一剑……“那还勉强自己收招,难道你还能伤了朕?再说,就那样也能内息逆乱?”元绍薄责一句,却不打算现在就刨根究底,手上用力,环着凌玉城腰间,半扶半挟地带着他站了起来,朗声道:“来人,传太医!”
“陛下——”
“怎么,你不想要太医?”今晚是不能继续练功了,元绍不由分说,扶着凌玉城往外走去,一边微微沉吟了下,“那叫你那个……杨秋?来也行。”
“陛下,臣只是内息岔了一下而已……”耳边凌玉城犹自在轻声分辨,元绍却不打算惯着他讳疾忌医,一扬下颌,门口当值的侍卫行了个礼,当即转身而去。元绍一只手托在凌玉城肘下,让他大半重量都交在自己身上,走向门口的脚步却被拖得一顿,凌玉城身子往后坠了坠,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要说内息走岔,这种伤势还有谁比陛下更懂?臣以为,实在不用急着招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了玻璃博物馆……颇有趣……我们的先祖在春秋战国时期就用玻璃做出了看上去和玉没啥区别的剑格和玉璧琀蝉啊……
第134章 何时枕簟共新凉
元绍抬起到一半的脚步立刻停住了。
以他的性子,不要说叫一个杨秋进来,就是这会儿命令侍卫四出,把全京城的太医全都拘过来,也不值得他动一根眉毛。太医什么的,不就是伺候人的么?用得上用不上,主子想起你就是你的福气。空跑一趟又怎么了,就跑折了你的腿不成?
但是凌玉城的话也有道理。练功习武难免磕磕碰碰,偶尔有个内伤也不奇怪,这种伤势,太医哪有他懂?等太医拖拖拉拉地诊脉,磨磨蹭蹭地开方下药,耽搁半晚上煎一碗苦药汤子上来,他直接用真气探查梳理,早就把伤势治得七七八八了。哦,那个杨秋还是被废了功夫的……
再说宫门已经下钥,这会儿开宫门派人出去叫人,且不说浪费时间,这动静就小不了。到明天早上,天晓得会传出什么谣言来。这样一想,便开口道:“回来。”
快走出廊道的侍卫立刻止住脚步,转身行了个礼,回到自己哨位上站得笔直。元绍慢慢举步,凌玉城却挺直脊背,放开他手腕,手臂更是向外一格,挣开了他的扶持。
……这是过河拆桥的节奏么?刚答应了他的要求,就迫不及待地闪人?
不,就算过河拆桥,也好歹等他帮忙看过伤再说吧……
这样想着,元绍却没有什么不快的意思,反而有几分好笑。顺势放手,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注意着身边人的动静。见踏出第一步时,凌玉城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后面就越来越是稳当,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优哉游哉地跟在他后面慢慢走去。
只走了十几步,凌玉城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元绍还道他有什么不适,加快脚步赶上前去,不料凌玉城微微侧身让在一边,等他走上来才并肩前行。即便如此,到底还是比他落后了半步。
都想起礼数来了,看来是当真缓过来了……
元绍暗暗松了口气,也不言语,放慢脚步,与凌玉城缓缓并行。一时回了寝殿,快手快脚地梳洗更衣完毕,便把人拉到床榻上坐下,自己盘膝坐在他背后,伸手抵着他背心,调动内力,凝神探究他经络之间可有异状。
暖洋洋的内力沁入经脉,凌玉城本来的内力先是蛰伏不动,逐渐也被他带动着一起游走。一个圈子转下来,元绍就彻底放了心——或许有些微伤,却说不上严重,最多也就是好生养息两天而已。嗯,这两天还是不要拉他动手了,让他多休息休息的好……
一边想着,掌心输出的内力却是不停,仍然在凌玉城经脉之间一圈一圈的转动,安抚着、滋润着一些细小的损伤。不知不觉地,两个人身上都是越来越暖,被他手掌抵住的脊背也放松了下来。
十月初的天气,京城还没有烧炕,昭信殿里的地龙火墙自然也没有点燃。两个人刚刚沐浴过,寝衣单薄,手掌贴在脊背上,几乎可以直接感觉到脊骨的形状。凝神运功之余,元绍也不免有些惊讶:比起今年春天,自己日日替他推拿的时候,凌玉城怎么瘦了这么多?
而且,他居然直到现在才发觉……
还是天天躺在一张床上呢。这话说出去,只怕都没人肯信。
——或者,直接让人笑掉大牙?
也难怪凌玉城在他面前恭谨拘束,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总是处出来的。从他出巡到现在好几个月的功夫,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机会都少,更不要提像过去那样天天粘在一起,说完了政务说武功,说完了武功说闲话,就是聊起朗儿的功课进度,都能津津有味地谈上半天,常常一晃就到了熄灯就寝的时候。这一见得少,说得少,他自然就疏远了。
不过,知道了原因就好。刚到他身边的时候,凌玉城比现在要别扭了不知几倍,也让他慢慢暖过来了。何况是现在?
元绍轻轻吐了一口气,感觉凌玉城内息的运行渐趋流畅,便一分分收回内息,最终撤手。弹指灭灯卧倒,果然过了大约一周天的功夫,凌玉城也窸窸窣窣地躺了下来,只是与他隔了尺把远的距离。
“好些了么?”
不等凌玉城回答,元绍已经自动自发地靠了过去。背对着自己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安安静静地侧身躺着。元绍顺着他肩头摸了下去,握住脉门凝神片刻便即放开,翻身躺平。这么一番动作下来,两人之间,就只剩了不到一个拳头的空隙。
而凌玉城的肢体,也从开始的僵硬,逐渐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一夜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闭眼的工夫,天色就已微明。晨光刚刚透入窗纱,凌玉城已经睁开了双眼,侧耳听了一下元绍的呼吸,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往床脚挪去。
刚挪动了两下,腰间就是一沉,一条手臂缠了上来。凌玉城一僵,耳边已经传来了元绍的声音,模模糊糊地犹带困意:“刚受了伤,也不好好休息?练功也不差这一早上吧?”
一边说,一边把人拉进怀里,箍了个结结实实。凌玉城本能地想要挣开,可那条手臂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压,却制得他无法发力,只能老老实实地顺着躺回去。向后一靠,脊背便挨到一个暖暖的胸膛,紧跟着前臂被轻轻拍了两下:
“睡吧。还早。”
只这一句吩咐,便再也听不到说话声,只能感到清浅绵长的呼吸一下下吹拂在颈间。凌玉城无奈地闭上眼睛,想要睡个回笼觉打发时间,无奈再怎么收敛心神都没有办法入睡,反而觉得静卧不动的四肢越发僵硬起来。
元绍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亲近……
若说出于无意,仅仅是要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他绝不相信,一两个月前说的话元绍就已经忘了--或者已经改变主意;若说有意为之,元绍分明说过,绝不迫他……
可是,这样力度的禁锢,不用力绝对推不开;用力的话,难道要把话挑明了说不成?
到时候元绍一句“你想太多了”,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想着,想着,只觉得身上阵阵燥热,相贴的肌肤传来的每一分热度,都让人更加烦躁一点。偏偏连辗转反侧也是不能,只好尽量调匀呼吸,强迫着自己放松四肢百骸,伪装成已经沉沉睡去的模样。
--可恶!那家伙倒是入睡得快!
背后,元绍其实并没有睡着。
怎么可能睡着呢?
自从对凌玉城表白自己心意之后,——再往远里说,自从他出巡北疆之后,就没有这样同床共枕,确切说,是没有这样并头而卧,把人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当然,那天早上隔着被子抱住他绝对不能作数!
屈指算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呀。
怀里的躯体一直微妙地绷紧着,迟迟不曾完全放松。之前以为那是习武之人的常态,即使在睡梦中也对外界保持着一份戒备;然而那一晚风雪中的长跪之后,他出外把人叫了进来,凌玉城放开一切戒备被他拥在怀里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
后来,病中几日几夜的亲身照顾;寒冬里一日不辍地替他料理旧伤;渐渐的,即使不是伤中病后、虚弱无力,两人共卧的时候,凌玉城也会不知不觉地靠过来,在他身上寻求一分放松安适。
可是现在,那个人的僵硬紧绷,让元绍俨然觉得,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付与流水。
……或者,凌玉城的紧张,仅仅是因为窘迫?
毕竟,之前曾经说过“你是朕喜欢的人”。
可是,被对自己表白过的人这样搂着,凌玉城居然还能没有反应?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怕自己会更进一步?那他现在就应该挣开了,没理由安安静静躺着;相信自己遵守承诺不会动他的话,也不该是这样绷得紧紧的……
也许是……或许是……
左思右想得不出个结论。一时觉得自己都说了喜欢他,凌玉城还半点也不防备,莫非真把自己当成吃素的不成?念头一起,简直想把他和自己狠狠揉作一体,再也拆分不开。一时又觉得现在这样就好,没准这么抱着抱着,凌玉城就跟以前一样习惯了,到时候,岂不是做什么都水到渠成?
一念欢喜,一念烦恼,心猿意马之间,身体反而越来越热。若非心头还保持着一分清明,只怕早就让凌玉城看穿自己其实是在装睡。元绍小心翼翼地调匀着呼吸,可那人发间清新的皂角气息丝丝沁入鼻端,和着肌肤上的暖气,让他越来越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柔和的微光满满的洒在帐中,即使凌玉城背对着他看不见脸色,仅仅是朦胧暖光笼罩下的一个轮廓,也让人分外心动。
铁勒部逐水草而居,原先贵人床帐用的都是毛皮,入主中原之后改成了厚重的锦缎;然而凌玉城却嫌这样太过憋闷,于是他从善如流,将床帐换成了轻薄的绡纱。即使晨光熹微,也能透过这样的帐子,在凌玉城散于肩头枕上的发丝间添上一层暖意。
可惜了,那人终是背对着他……如果能转过身来,将脸颊埋在他肩窝里,又该是让人怎样心满意足……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借着晨光这样细细看他眉眼,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描摹……
神思飞越间,凌玉城忽然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元绍一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装睡,就对上了一双湛湛的眸子。
“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表急嘛~~~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饭总要一口一口的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第135章 风定云闲花自落
面面相觑。
元绍眨了眨眼。
凌玉城也眨了眨眼。
互相对视的两双眼睛里,都映着另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看不见丝毫迷糊的困意。
元绍一只手还搭在凌玉城腰间,此刻往前伸也不是,往回缩也不是。凌玉城一只胳膊肘支在身侧,作势欲起,还没来得及发力,整个人就生生地僵在了那里。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是从凌玉城的那一声“陛下”之后,便只能听到彼此静静的呼吸声。
“……醒了?”
一瞬的静默之后,元绍抢先开口。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握住凌玉城手腕,送进一缕真气,沿着他的经络细细地探寻。
凌玉城到了口边的话只好吞了回去。元绍收回真气,吁了一口气,翻身躺平,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好倒是好点了。——怎么,睡不着?”
……陛下您刚才是装睡呢还是装睡呢还是装睡呢?
这句话在凌玉城舌尖滚了七八遍,到底还是默默地吞了回去。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灼灼的热度,沁入后背的体温,也提醒着那一刻紧密到几乎没有间隙的拥抱。然而,最是让他惊心的是,靠在元绍怀里的时候,虽是尴尬、虽是烦躁,他却没有半点厌恶的感觉……
有些事,元绍不提,他也还是装糊涂比较好吧。捅破了窗户纸,对元绍没好处,对他自己更没好处!
“醒了,就睡不着了。”他淡定地起身披衣,一边把胳膊往袖子里塞,一边回答。“多谢陛下关怀。”
并头而卧实在是个不太适合君臣奏对的姿势,元绍还躺着,他已经坐起来了,就更加不合适了。凌玉城就只好把身子偏了一偏,尽量正面对着元绍,正好塞另外一只袖子的时候胳膊不会从元绍头脸上方经过——就这样,在主君面前不低头是为不敬,低头……你坐着他躺着,低头也是在俯视他好不好!
不得已,只好把口气放得轻松自然一点:“天天都是这时候起身,想睡懒觉,都没这个福气了。——再说,想想之前耽误掉的这么多公务,臣就恨不得根本用不着睡觉,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干活儿。”
“……”这样看着他真别扭……元绍不免也跟着起身。说起来都是因为小十一的那场病,一个多月的时间,凌玉城全副心思都扑在弟子身上,连青州的事务都托给了下属们共同处分,根本无暇旁顾。至于国家政务,咳咳……
“说起来,收容殉难将士孤儿的武堂已经建好了,钱粮器械也即将调拨到位。倒是主事人选,你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
说到正事,凌玉城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一边快手快脚的整装束带,把全身上下收拾得紧称利落,一边侃侃而谈。这件事他早有腹案,也和元绍讨论过不止一次,只是后来他实在没心思才耽搁了去。此时元绍再一次问起,自然回答得流畅之极。
这一聊就聊到了早朝即将开始。一起视朝完毕,两个人就开始各忙各的,元绍审阅奏表,接见大臣,当中还抽空和小儿子一起吃了个午饭;凌玉城干脆出了城,照常操演玄甲卫。操练之余,青州积攒下来的事务也要他多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