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里正的纱窗透出几个人来回的身影。倪重阳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灵的夜风里显得格外响亮。
“大侄子,想不到你现在变得这么不讲理了。”这是倪里正的声音。
“所谓娶妻娶贤,堂兄你这样说分明是受了你妻子的迷惑。”这是倪鸡鸣的声音。
“不,叔父,明明是谢家的错,我不允许你们让端午去谢家背这个责任。”还是斩钉截铁,只是,伴随着杯子碎裂的声音,倪重阳开门走了出去。
何湘捷匆忙赶回家去。
其实倪里正家和倪重阳家相聚也就十步的路,若是倪里正说的声音响一些,就算是呆在家里也能听得到,可是何湘捷还是不放心,藏在倪里正的窗下听着。
杨端午在院子里洗衣。
做人媳妇以来,她每天就有洗不尽的衣服,出来倪重阳和她自己的,还有公公婆婆的外衣,都要她洗。她也没说什么。
古代的妇女地位就是如此,入乡随俗嘛。
先是何湘捷匆匆跑回家,故意拿着一块布在擦拭桌子,然后倪重阳进来了。
“端午,你明天和我去镇上医馆,以后,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倪重阳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端午,哪怕是他的叔父也不可以。
杨端午摇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守在家里比较好。”
若是跟着倪重阳去医馆,谢家的人上医馆找她,只怕会影响到医馆的生意。
“我五妹妹明天跟你去医馆帮忙。”
美丫胆小怕事,端午料定明天,谢家的人会去谢灵家里捣乱,所以,提前把美丫送到镇上去会比较好。
“端午,可是——”倪重阳还要说什么,杨端午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医馆也不会有事,镇上这么多人,谢家人不敢明目张胆对医馆做什么的。”
这时,杨宗闰和林安静来了,告诉端午和倪重阳,林老爷打算和他们站在一起,对抗谢家。
端午点点头,脸上却并无喜色,及至大哥大嫂离开后,她才对倪重阳郑重说道:“患难见真情。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林老爷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这个恩情,日后我们一定要还的。”
倪重阳点点头,“那是自然。”
第二天早上的太阳照常升起。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正是什么都没有变化,才让人更加恐惧,因为寂静的顶级,就是巨变。
桐木斋关门一天了,林安静和杨宗闰都呆在林宅里,林安静弹琴给杨宗闰听。
“夫人,你的琴法高超,可惜我学问浅薄,若是端午在,她定能欣赏你的琴声。”杨宗闰说,眉头锁着忧愁。
林安静停了琴,笑道:“夫君心事重重,自然是领略不了琴声了。”
“知我者,夫人也。可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如今反而像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也不知道端午怎么样了。”杨宗闰低下眼睛,看着地面。
阳光洒在草地上,照出一片碎金。
“安夜和爹爹都和我们站在一起,自然是不必害怕的。”林安静上前拉住杨宗闰的手,温柔宽慰道,“大丈夫能曲能伸。”
谢家派去的一个家丁来找过谢灵了,谢灵当时正在地里干活,端午叮嘱过谢灵,这几天最好不要一个人呆在家里,让谢运夫妇搬回来和她一起住,或者是去地里人多的时候干活,好让谢家的人不能趁谢灵单独的时候对她下手。
那家丁果然是无法下手,最后干脆要谢灵去谢家坐坐,谢灵匆忙拒绝,端午这时候出现了。
“我知道你们老爷,一定就是在这附近,不要来找我娘了,我过去。”端午说。
那家丁一怔,也是个灵活的,当即笑道:“杨姑娘,我们老爷就在那片竹林边马车上,你要见他,请随我来。”
端午对种地的村民们大喊:“谢老爷就在那片竹林边呢,他说要找我谈谈,我这就过去。”
端午这样喊,等于让谢家的人不敢再对她做什么,家丁皱了皱眉头。
“端午,别去。”谢灵担心地说。
“娘,这事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放心。”端午说完,就跟着家丁走了。
秋末了,竹林也变得很萧条,冷风呼呼的吹过,林子里发出笛子般的响声。若是在晚上听起来,定然会以为里面在闹鬼。
谢老爷从马车里走出来,奴才从车厢里搬出一张椅子给他坐定,“老爷,端午姑娘说要见您。”
谢老爷两鬓白了,才短短两天,他一头乌黑的发,就多了几丝白色。
“你说吧。”谢老爷脸上每一处都写着怒意。
一般的人见了,只怕话还没说,胆子就已经小了三分了,可是端午好像没看到一般,笑道:“我之所以来,乃是为我大哥抱不平的。”
谢老爷冷笑:“怎么你大哥倒喊起不平来了?”
占了两个女孩子的身体,还喊不平?谢老爷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笑的事。
“因为那天,是谢花宝设计引我大哥过去,还在客厅布置了一种容易迷惑人心智的花草,害的我大哥和两个女孩子发生了亲密的接触。你知道,我大哥是不情愿的。”
谢老爷拳头握紧,嘴角气得抽动起来,“你这么说,难道我家花宝反而是情愿的了?”
“那倒不是,谢花宝本来想加害我和我大哥,当然,还有马桐云她也不想放过,谁知,我做了点反抗,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大哥是不知情的,谢花宝布置了这一切,她虽然伤害了她自己,可并不代表,她伤害我大哥的那部分要给抵消掉。”杨端午从容不迫地说着。
谢老爷在心里骂杨端午无耻,“简直是胡扯。你无凭无据,何以就说是我的花宝布置了一切?明明是你大哥和你,安排好你大哥和陈夫人私会,你趁机陷害花宝!”
“可谢老爷不也是无凭无据吗?”端午说。
谢老爷气得站了起来,“我就是证据,谢花宝就是证据。”
是啊,整个清河县都是谢家的人说了算的,弄出个人证物证来,有什么难的?
“可是谢老爷却不愿意和我打这个官司,因为谢老爷很清楚,不管这个官司是谁打赢了,谢花宝的名声就要毁尽了。我说的对不对?”端午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
谢老爷鹰嗷的眼睛,紧紧盯着端午看了一会儿,这个女孩说话条理分明,很能抓住要害。
在他的眼中,一个女孩子太厉害了,就是红颜祸水,这样的女子最可怕。
她竟然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端午姑娘,你想说什么?”谢老爷只知道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导过去了。
“谢老爷年纪应该有五十了吧?”端午忽然问道。
一个少妇这样直突突地问一个男子的年纪,这实在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可是端午竟然就很自然地问了出来,她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地纯洁无瑕,根本和轻浮联系不上一起。
“端午姑娘,老夫可以做你的爷爷了。”谢老爷冷笑道,嘴角带着讥嘲。
还以为她的口才真的很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着说着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我父亲如果还在的话,也应该有您这么大了。”杨端午感慨道。
“所以嘛,你若是有了花宝这样的遭遇,你想一想你父亲会怎么做,你就明白我会怎么做了。”谢老爷很得意,他觉得他在言语上,已经完全占了上风。
终归只是个小女孩,怎么能斗的过他。
“可是我是很早就没有了父亲的。”杨端午垂下眼睛,伤感起来,“所以我深知一个女孩子,长久见不到父亲的那种心痛。”
谢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和老夫有什么关系?”
“同样,如果因为谢花宝的事情,闹上去,最后谢老爷你会受到影响,很难讲,谢花宝会不会好像我一样难过。”
谢老爷终于怒了:“胡说,老夫怎么会受到影响?你们觉得你可以影响到老夫么?”
杨端午淡淡一笑:“当然。”
“你——”看着杨端午如此的自信,谢老爷强压下怒火,笑道:“那么你说说看。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威胁老夫。”
“我知道,京城里的谢太傅,乃是谢老爷您的堂哥哥。他的大女儿,已经是当今贵妃娘娘,而他的小女儿,正在参加选秀。”杨端午说。
“那又如何?”谢老爷暗自吃了一惊,杨端午果然是谋篇了全局,连京城他们谢家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谢花宝的事闹起来,就算我和我大哥被处死,可我们不服,总是会闹吧,别的不说,我大嫂可是林老爷的亲生女儿,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婿被冤枉处死吧?如此,谢太傅的女儿选秀就不一定成功,就算勉强成功,也不一定可以好像她姐姐一样,平步青云。”
“大胆,你竟敢妄议朝廷命官的事。”谢老爷虽然怒了,可杨端午的话,他是听明白了。
这时候的选秀,尤其重视女子的闺名,而看女子的闺名,又往往和女子整个家族的名誉联系起来。谢花宝若是如此不堪,那么,自少就一起学习的谢太傅的女儿,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太傅当然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失败而归,那么,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有可能就会大义灭亲,把谢老爷附带的皇商官爵给削了。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谢太傅不会这样做,可为了女儿的前途,为了整个家族的前途,他也会和谢老爷撇清关系。
谢老爷之所以可以垄断丝绸界,最大的后台就是谢太傅,若是谢太傅要和他撇清关系,那么,谢老爷的半条命,也已经就没有了。
“我和我大哥的命,在谢老爷眼中,应该不会比谢老爷整个家族前程还要重要吧?”杨端午的意思是,你们谢家要弄死他们,容易地很,可是却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值得吗?谢老爷几乎也是后悔了。
他后悔要听杨端午讲这些。
如果他没有听到这些,那么,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他的愤怒,朝杨端午兄妹开火。
可如今,他听到了。
他犹豫了。
“谢老爷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杨端午转身从容地离去。
看来,虽然她足不出户,可她却知天下事!她是怎么知道京城里的事,谢老爷不想知道了。
他只感觉害怕得很。
“老爷——”一旁的仆从见他不对劲,叫了一声。
“回去吧。以后,不要再给杨端午一家添麻烦了。”谢老爷挥挥手,很疲惫地上了车,“除非,等皇上选秀结果出来之后把。”
仆从是不明白为何谢老爷的态度,会九十度大转弯的,可老爷吩咐的,他就做。
杨端午站在田埂上,看着谢家的马车,慢慢地驶出她的视线。
终于,沉沉舒了一口气。
要说刚才,她一点都不怕,不是真的。
可她是豁出去了。
她一早就委托李元宝,帮她去一趟京城,打听谢太傅的事。
选秀在即,这是上天给她腾出来的时间。
可是,半个月过,选秀结果就会出来,谢老爷还是会找她的麻烦的,哪怕明的不敢,暗的也会。
谢花宝的身体就这样不清白了,谢老爷如何会放得下这口气。
就算是他女儿不对在先,可他女儿要害他们,他们也应该让他女儿害,怎么可以反过来害他的女儿呢——这就是谢老爷的逻辑。
谢老爷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有死拼一条路。
“端午姑娘。”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端午偏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寒门书生打扮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
端午认出他来,他是周瑜恒,寄居在陈老爷府上的。
因为周瑜恒和林安夜是好友,所以过去她去林家染坊时遇见过他几次。
因为觉得很熟悉,所以就记住了。
“端午姑娘,本来,我不想把这件事,讲给你听的,可看到谢家人处处威逼你,我怕你会挺不过去,所以,我想告诉你,你父亲是谁。你的身世是什么。也许,对你会有点帮助。”周瑜恒说。
端午一怔:“你知道我父亲吗?”
“我当然知道,过去,你们杨家和我们周家是世交。我也认得你,只是,世事变幻莫测,转眼已经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所以,我迟迟不和你相认。若不是谢家的人对你——”
端午摇摇头,打算了周瑜恒的话,“这里说话不方便,走,那边竹林没有人。”
周瑜恒跟着端午身后走着,心情很复杂。
其实他次,他在林家遇见端午,他就认出来了,他本想和她相认,可无奈那时,林安夜狂热地爱着端午。
及至后来,端午和倪重阳成亲。
远山如黛,座座坟墓白的发亮。
“说吧。”端午转过身来,亮晶晶的眼睛,不避嫌地看着他。
秋风吹得周瑜恒的嘴唇很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梳理了下矛盾的心情,鼓起勇气说道:“端午姑娘,你应该听人说起过,先帝在位的时候,有一个长胜将军,姓杨名康。”
杨——康——
杨端午搜寻着记忆。
她是个村姑,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么多有关朝廷命官的那些事。可是,这个杨康,她倒是的确听说过很多次。
第158 父亲杨康
正
之所以听说过很多次,是因为杨端午过去很喜欢和杨逸辰一起去听说书。
村里的说书人,经常会讲到杨康这个人。
当然,说书人说的都是故事,所以,端午听听也就算了。
大铭朝对百姓思想管控还是很严的,不允许随便议政,更不允许谈论文武百官,所以只有死去很久的人,才会出现在说书人的唱本里。
而杨康,在唱本里,每回都是大英雄。
什么血战辽东,平定关西,什么以少胜多,百战百胜,甚至让端午崇拜的,杨康美姿容,肤色白净,因此敌人都笑他长得太娘,为了振作士气,他大战前都会戴上面具。
因为立下赫赫战功,因此被先帝立为兰陵候。
杨家过去不过只是将门而已,被封为侯爵的还是始于杨康,所以杨康等于是光宗耀祖,也因为人忠厚老实,被先帝信任而加以重用。
甚至御前侍卫总管一职,先帝都要任用杨康族里的兄弟。
可不知道为何,新帝登基之后,杨康奉命讨伐西北,长胜将军竟然吃了败仗,全军覆没不说,回来,还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杨家昔日的芳华,随着这个罪名的判定,通通化为乌有。
这就是说书人唱本里的故事,当然,杨家后来的故事竟然没有了,每每说书人说到这里,端午都很好奇,可说书人说,这只是个故事。
“杨康只是个故事。”杨端午看向周瑜恒,缓缓说道,眼神迷离,一时竟然不能接受周瑜恒的话。
“不是故事,都是真的。”周瑜恒说,“杨康当时有个结拜兄弟,提前知道了皇帝要对他满门抄斩的事,冒死通知他,可是还是来不及了,杨康只能带上自己的夫人和几个孩子,踏上了逃亡的路。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在清河县见到了你。你是杨康的三女儿。”
脑袋嗡嗡做响,“你是怎么知道的?”杨端午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
“因为杨康的那个结拜兄弟,就是我父亲。”周瑜恒认真地说。
野鸟在竹林里吱吱叫着,可是杨端午却听不见,她喃喃道:“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是周靖。他和杨康是同僚将军,一起出生入死,只可惜新帝建立以后,我父亲忽然患病,就没和杨康同去抗敌,所以才有机会听说新帝要对杨康满门抄斩的事。只可惜,我们周家也因此得罪了新帝,新帝继续半年后,忽然以一道莫须有的罪名,要把天下所有姓周的斩尽杀绝。我父亲死了,我逃了出来,正好被陈老爷所救。于是就寄居在陈老爷家里,后来,新帝忽然检讨自己,说当年对周家的处罚是场冤案,于是下令不得再伤害周姓剩余的人,我才敢抛头露面。”
“那你为何不回归你父亲的爵位去呢?如果当年是冤案,你们周家是世袭的,你又是你父亲留下来的唯一的儿子,你完全有资格去继承你父亲的爵位,总比在陈家寄人篱下来的好。”杨端午问。
虽然这件事太荒唐,可杨端午还是决定要仔细听。
“我不愿意回去了。”周瑜恒苦笑道,“想我父亲,为大铭朝呕心历血,最后得到了什么?还不如我这样的生活悠闲自在。再说了,陈老爷对我并不差。我是打算考个举人,做个七品小官或者去私塾教书,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