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一圈圈涟漪,清澈透亮,软软向后荡去,他有点开心,于是他弯起唇角笑。年斯年问他,你在笑什么?
他说他高兴。
你高兴什么?
不知道。
他在倒映云彩的波纹中,开始忘记悲痛。那些悲痛像一座山,把他牢牢压在山下,有一阵子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好在这座山终于倒塌了。
年斯年离开了这节车厢,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套深蓝色的列车员制服,他还把列车员帽戴在头上。衣服脱了,他对莫世光说。他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露出紧实的身躯。莫世光又看到年斯年右上臂的纹身和肩胛骨下的伤口,接着是侧腰上的淤青,好大一块,微微渗着血。莫世光问他,你刚才被砸到了?
年斯年顺着他的视线,揉揉那块淤青,我说怎么这么疼,然后又说,赶紧把衣服换了。年斯年穿好裤子时,莫世光才懒散散地脱掉短袖。他把正打算扣好白衬衫的年斯年一把拉到怀里,搂着着他的腰,脸埋进他肩窝。
你这么喜欢我?莫世光问年斯年。
你要干嘛?
那等我下车我也死了——
年斯年打断他,麻烦你换下裤子,太湿了。
哦,莫世光推开年斯年,那你让开。年斯年点起一根烟,也懒得扣衬衫扣子了,靠在椅背上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大海。他觉得有点累,磕上眼差点睡过去。他再睁开眼是因为一道温热的呼吸,太近了,那带着热度的呼吸直接落在他唇上。莫世光两条腿蹲在他两侧,他一偏头整个视野都是莫世光。
你这是要观音坐莲?年斯年问他。
我是蹲。
坐吧,别客气,坐我腿上。
没地放脚。
放我腰后面,年斯年抓起一件制服外套给莫世光披上。莫世光没穿,衣服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不客气地坐下去,两条长腿顺势缠着年斯年的腰,一只手握着年斯年的脖子,一只手捧着颌骨。他说,趁我还没死,让我爽爽。
年斯年笑不出来了,你要怎么爽?
我是老汉,你是车。
你要推我吗?
不然呢?
那你姿势不对。
那你趴下。
他们谁都没动,外套顺着莫世光的脊梁滑下去,落到地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后来打破这气氛的是年斯年,他搂紧莫世光的腰,说,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我问过你的名字,问过你喜欢的城市。
其实我不喜欢迪拜也不喜欢重庆,年斯年说,我谁都不喜欢。
除了我?
除了你。
莫世光说,我是挺好奇的,以前就想自己凭着蛛丝马迹找到关于你的答案,但你既然不是这里的人,除了问你,我估计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我都告诉你,年斯年贴近他的肩。
那其实我就想知道你背上那伤口怎么弄的。
夏千千,年斯年说,我都不知道那小姑娘力气这么大。
具体点。
她记得每一个两年发生的事,有时候会忘,有时候又什么都记得,不过忘记的时间占多数。五月三号那天晚上,我在你们学校那条路瞎逛,我想等你下课。我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夏千千过来跟我招呼,她叫我人贩子。她跟我说田恬恬是她朋友,说了一堆田恬恬的事。我那时候很烦,转身就走,她跑到我旁边,就给我来了一刀,我都不知道她还藏着把刀,我好气啊,我差点就报警了。
为什么不报警?
不符合我的气质。
莫世光一口咬住他的下嘴唇,说,神经。年斯年舔他的嘴唇,伸进口腔,跟他的舌头互相纠缠。他吻得不认真,他看着莫世光的睫毛,看着他的眼睛。他从他棕色的眼睛里看见他濒死的模样,浑身都是血,左胸膛上有个弹孔,血液源源不断地漏出来。他听到他的遗言,他说,你有病吧。
那是第三个两年里发生的事了。
年斯年在第三个2015年5月3号的早晨,九点五十九分零九秒枪杀了莫世光。那天是星期天,莫世光刚从网吧包夜出来,年斯年骑着一辆大排量黑色机车,车跑得很快,他停在莫世光旁边。他掏出那把走私的阿尔克斯94,对莫世光说,过来,杀了我。
莫世光刚通完宵,脑袋昏昏沉沉,他接过枪,咕哝着这□□不错。他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六,我好困。
年斯年左手有一块手表,他数着秒针,让莫世光杀了他,莫世光被逗乐了,莫世光问他在玩什么。他烦躁得不行,抢过阿尔克斯94,在秒针再走动一格时,一枪击中莫世光的心脏。
他突然有点喘不过气,莫世光的唇舌在横冲乱撞,掠夺所有空气。莫世光不满他心不在焉的态度,就用凶猛的亲吻让他回过神。莫世光最后用了点力,把他的下嘴唇咬出血来。他舔了舔那些血,说,你怎么跟狗一样。
大多时候,年斯年很少期待什么,他不信宿命和运气,他只信他自己。然而他又是一个冒险家,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抉择,哪怕这项抉择万劫不复。这次他竟然有了些期盼,他希望莫世光在穿过那道门时,不要像田恬恬一样碎成颗粒在门框飞舞。于是他开始祈祷,他不信宗教,不供奉真主、耶和华和佛陀,但他祈祷。他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于是他向窗外的白鲸白象祈求,他无声念诵它们的名讳,渴望得到它们的祝福。
莫世光从卫生间走出来,洗了把脸,制服裤子有点短,外套倒挺合适。年斯年盯着那些白色生物群,思考片刻,最后告诉莫世光,他不会死。莫世光说是吗。他看起来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这让年斯年不免感到愤怒。年斯年想他刚才还那么深情款款,会因为他走神而咬破他的嘴唇,但他不留恋他。他像寿终正寝的暮年人,对尘世间的一切没有了念想,死亡是他的归属,而他快要抵达他的归属了。可他的伴侣还在,年斯年想,我还在,他应该眷恋。
年斯年尽量平和地向莫世光阐述,十年来,大侠从没去过太原,莫世艾也没去过太原,太原在这个宇宙只存在于地图上。但这一次,他突然去了太原,坐着高铁,并且再也没有回来,失去一切消息。没有一个好端端的人会人间蒸发,除非有强大的外界力量。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他肯定误打误撞上了这趟车,然后走出那道门。也许他像我一样,走出那道门,仍然活着。
那只是也许,莫世光说,这车很容易上?
对我来说容易,我能看见它,它属于34世纪。
我也看见了,田恬恬也看见了。
因为有我。
那大侠没有你,他怎么会看见?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是生命的奇迹,也许他也能穿梭多元宇宙。
那你觉得我是奇迹?
是。
所以你觉得我能活下来?
对。
可我并不想活下来。
你不想看看34世纪变成什么样子吗?太空旅行,其它有生命的星系,随便在大街开的飞行器,海底城市,人造天体。街上到处都是机器人,卖零食变魔术跟你吹牛。人还可以飞,不是翼装飞行那种,你不想飞吗?还可以在海面上走,像外面那白色袋鼠一样。还能在对流层玩滑板,建筑全是一万英尺高的城市,空中的湖心岛,层层叠叠往高空爬的螺旋大道,你就不想看看吗?
莫世光说,你别叨叨了,让我睡会儿,两天没睡觉了。年斯年说,既然要死了,你就别睡了。莫世光说他说得对,然后靠在年斯年肩头,闭上眼。
彻底睡着前,莫世光握住年斯年的手,他说,你怎么不说你,也许你比那些东西更有吸引力。
窗外是薄暮黄昏,海平线上的恒星浑圆鲜红,白色生物群被霞光映照得斑驳陆离,一片片光从透明玻璃窗灌入,让整节车厢光彩耀眼,一些小角落没有得到太阳的垂青,晦暗又荒凉。年斯年有半张脸被光芒笼罩了,光线把他割成两半,属于阴影的另一半靠着沉睡的莫世光。
白色列车缓缓停下的时候,他们在列车待了一天一夜。列车进入封闭的高铁站,灯光昏沉。莫世光揉揉眼睛,他在外面昏暗的环境里看到熟悉的列车员,提着行李的乘客,他们的衣着打扮很平常,牛仔裤,薄外套,步履匆匆。
这是34世纪?
莫世光没看年斯年,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大步朝那道车门走去,他没有任何犹豫,一脚跨过去。但在那之前,年斯年迅速拉住他,他甩开年斯年的手,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迈出去。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抬头去看悬挂在梁下的电子告示牌——
3站台,2016年8月30日,10:48PM,星期二。
他奔跑起来,穿过那些背着双肩包或是拉皮箱的人群,呼啸而过的风在耳边尖叫,巨大的喜悦仿佛乘风而来。除了体能测试,他头一次跑得这么快,甚至他跑出眼泪。他飞速跨过检票口,工作人员在身后追他,大声吼,你给我站住,知不知道要检票才能出站,你站住,快,给我拦下那逃票的。
他跑到高铁站门前的大广场,年斯年大喘着气追上来,他看见他恸哭出声。
在那响彻心扉的哭声中,年斯年回头望去,三个大大的汉字屹立在庞大的建筑上——
元刺站。
年斯年伸出手抱住莫世光,他贴着莫世光发烫的耳朵,湿漉漉的泪水沾到他脸上,他垂下视线。
他说,我们被发现了,逃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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