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凑到母亲身边,伸出白嫩的手摸了摸那块黑斑,奶声奶气地道:“阿娘,确实有块黑黑的,阿宝,帮你擦掉。”
孩童用衣袖擦了会儿,黑斑自然无一丝褪色,反是那黑斑边上的皮肉,擦红了一块,孩童急得哭了起来:“阿娘,擦不掉,擦不掉怎么办?”
时绛又道:“你身体上应该有致命伤,你自己瞧瞧。”
妇人依言用手将自己浑身上下探了一遍,小腹处果真有一处刀伤,竟然还在一点点地溢出血珠子。
妇人这才知晓自己已死,抱着孩童哭了一通,哭声还未歇,怀中的孩童忽地道:“阿娘,你好臭啊。”
忽地,尸臭从妇人身上漫了开去,将整个停尸房堵得水泄不通。
妇人本是新尸,怕是见了光才腐烂得如此快罢,看来是拖不得了。
时绛眼底一片悲悯,口中念了一句,一缕魂魄应声从妇人身体抽了出来,妇人停止了哭泣,身体软在一边,虽已经没了呼吸,两只手臂却依然抱着孩童。
而孩童见妇人死去,喉头动了动,还未发出一点响声,竟化作一张冥纸落在地上。
魂魄低下身,将地上那滩血舔舐干净,不过转眼的功夫,地面一干二净,而魂魄从一团模糊到可以清楚辨识眉眼了,正是在街上卖酒的于家娘子。
于家娘子语笑嫣然地盯着时绛道:“你长得有三分似时青时公子,莫非是传闻中幼年便被一个道人带走的时公子的长兄?”
时绛颔首道:“正是。”
于家娘子叹息道:“公子怕是一早就看出那妇人有异罢。”
“那妇人肢体比常人僵硬了些……”时绛顿了顿,补充道,“最大的破绽是那妇人不需要呼吸,胸口无一点起伏。”
于家娘子闻言,附和道:“确实是个大破绽,若但是肢体僵硬,可推说患病,但无需呼吸确实不像活人。”
时绛看着于家娘子温婉的容颜,柔声道:“可否请夫人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已经死了,那妇人的尸体我也用不了了,这义庄我左右是出不去了,现下无趣得紧,不如公子猜猜事情的来龙去脉,逗个乐子可好?”于家娘子心生一计,嘴角含笑,一面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一面若无其事地向书生走了几步。
第8章 寒露篇·第八章
书生手中捏着方才化作了孩童的冥纸细细看着,并没有注意到于家娘子。
时绛眉头微蹙,像是在整理思绪。
时绛是修仙人,顾出白和时绛是同路人,极有可能也是修仙之人,唯有书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最易下手。
于家娘子扫了眼时绛和顾出白,见俩人都没有注意自己,便迅速扑向书生,一下子就将书生扑倒在地,书生挣扎不休,她则死命地向书生的体内钻。
这时、顾出白念了句口诀,于家娘子登时定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
顾出白将于家娘子从书生身上摘了下来,于家娘子动弹不得,口不能言,只一双凤眸恨恨地盯着顾出白。
顾出白无所谓地笑笑,将那魂魄随意丢在一块空的草席子上。
时绛这时才道:“夫人既然想听,我且猜测一二。”
时绛长得清隽,且气质出尘,这话说得无比温和恭谦,像是并不知晓方才于家娘子要夺取书生的肉身一般。
“你前日子时去撷花馆送酒,本是为了生计,却不幸为晚思所害。晚思挖了你的心脏来吃,又取了你的心头肉和大腿肉。她想必出手极快,你的身体根本没意识到死亡,所以你的尸体才面带微笑。取食你的皮肉对她的修炼并无多少益助,和鸡鸭鱼肉并无区别,不过果腹而已,因而我猜测,她应是将你的肉赏给她养的那群小鬼了。而你的身体既然已经断气,你又不愿投胎,魂魄自然无处可去,只得看着尸身,直到跟着尸身来到了义庄。你的尸身本就破败无比,不可再用,现下正是霜降时节,不算太冷,尸身很快就长满了尸斑,从伤口开始腐烂,一点点散发出恶臭。这义庄曾有道士做过法,你一个魂魄不管白日黑夜都是出不去的,你只得等待新尸到来。”
时绛扫了眼于家娘子的神色,继续道,“巧得很,今日来了具女尸,除了腹部的致命伤,尸体皮肉脏器俱全,你便附身在这可怜的妇人身上。你既出了义庄,本应径直去找晚思复仇,但今日日头烈,你怕女尸受不住,便在茶肆稍作休息,待日暮再赶路,可惜不知是何缘故,女尸的伤口又流出了血来,被别人发现了去。女尸穿了黑衣,茶肆内,你故意坐着背阳的位置,衣衫上竟看不出半点血痕,众人皆以为是撞了邪气,才凭空出现一滩血。你怕众人看出你身体有异,干脆将茶肆大门闭上,又口吐冤屈,直弄得人心惶惶。”
“那妇人应是昨日晚上被人刺死的,魂魄尚在体内,但一时不知道自己已死,还以为自己不过是睡着了,浑浑噩噩地由你差遣,你则隐在她身体暗处指挥。方才茶肆里提及你这个‘妹妹’的惨死,随后被那滩血缠住等等行为都是由她本人的魂魄来完成的,直到方才我点明她已死,又将你的魂魄从她体内抽出来,她的魂魄才真正认知到自己的死亡。”时绛停顿了下,赞赏道,“她的言行太过自然,若不是流了血漏了痕迹,我怕是注意不到你。”
“那冥纸又是怎么回事?”顾出白指着方才书生挣扎间掉落在地上的白符问道,“于家娘子生前只是个卖酒的妇人,这孩童应当不是她变出来的罢?”
时绛摇摇头:“她并不是凡人。”
顾出白吃了一惊:“她不是凡人,怎么会被晚思所害?”
时绛道:“你先把她的咒给解了罢。”
闻言,顾出白唇瓣一动,于家娘子便恢复了自由。
于家娘子本是半躺在草席子上的,忽地坐了起来,恍然大悟道:“我附在那妇人身上之后,觉着一个妇人在这荒郊野岭行走不太寻常,要是有个孩童就好了。我心中起了这个念想,却没想到墙壁的那张冥纸竟然变成了一个孩童。我觉得奇怪,却没有功夫深究。却没想到我竟不是凡人,但我若不是凡人,我是仙是妖?”
话音落地,于家娘子眉目染上愁思,喃喃道:“不管我之前是何物,现下都是只冤死鬼了。”
时绛并未回答于家娘子方才的疑问,反而问道:“晚思从不在撷花馆下手,你可知晓为何她却独独对你下手?”
“莫非我特别倒霉?”于家娘子自嘲道。
“就是因为你曾祖是一名散仙。”时绛解释道,“晚思本是人,即将成妖,吃了你的心脏可抵凡人百颗心脏,能助她早日成妖。”
于家娘子显然不晓得先祖的事,面上露出一点吃惊,随后又意识到自己身死,先祖是否为散仙,已和自己无一点干系,便将那点吃惊收了,无奈地道:“若是早知道,我修炼一番,也许侥幸能得道成仙罢,可惜……”
于家娘子叹息了一番,就时绛方才的推测补充道:“你方才的推测大致和事实一致,只一点,我并无任何高明之处,其实我是控制不住那妇人的尸体了,才只能在暗处……”
忽地,书生打断了于家娘子的话语:“你们快看,这儿有一个死人!”
尸体穿着灰色衣衫,伏在不远处的干草堆里,五六十岁的年纪,胸口破了个大口子,暗色的血沾满了衣衫和干草堆,布满皱纹的手指掐着一块碎银。
顾出白忆起方才查看过的绣着一双鸳鸯的空无一物的荷包,指着于家娘子厉声道:“这人可是你杀的?”
于家娘子身姿摇曳地走到尸体面前,下了气力夺过那块碎银,咬牙切齿地道:“他是义庄的守卫,见财起意,将我的钱财夺了去,夺财尚且不满足,还要侵犯于我,我自然不能放他好好活着。”
于家娘子说完,又俯身从干草堆里捡出几个铜板。
尸体的指骨被方才于家娘子一击已经尽数折断,于家娘子为了搜寻遗落的铜板又将尸体折腾了一番,骨头又不知碎了几根。
书生伸手拦住于家娘子,劝道:“他既然已经死了,你也出了气,何必再折腾他的遗体。”
于家娘子斜了书生一眼,见他面目慈善,并不为方才之事记恨于她,心口一软,收了手,又款款地行至自己尸身前,小心地取出那个鲜艳的荷包,将拾到的铜板和碎银尽数装好,又用手指抚平荷包上的褶皱,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肌肤一般,羞怯万分,又柔情似水。
于家娘子摩挲着荷包,仰起头对着时绛哀求道:“你帮我把这个荷包交给我的夫君罢,告诉他,我已经死了,他理应再娶一个妻子,可莫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时绛接过于家娘子手中的荷包,应承道:“我自当把话带到,你且尽快投胎去罢,莫在人间逗留了,晚思我自会料理。”
于家娘子点点头,其实她方才抢夺书生的身体,不过是想见夫君最后一面罢了,看来是见不成了。魂魄的颜色越来越淡,她红了眼眶,默默地流着泪,魂魄的颜色已经淡得几乎是要化作一团烟雾了,自然无一人觉察到她的泪水。
只听那团烟雾中传出女子娇俏的笑声:“时青时公子爱喝梨花白,我前年酿的几壶都埋在我家院子的梨花树下了,帮我挖出来给时公子送去罢。”
女声顿了顿又道:“时公子似乎最近身子不太好,你教他莫要饮太多……”
烟雾一点点变淡,女声也渐渐没了。
顾出白拉了拉时绛的绛色的衣袖,叹息道:“真是可怜人……”
时绛微笑着摸摸顾出白头顶的发旋,柔声道:“众生生死,皆是命数,你莫要太伤心。”
那书生将妇人的尸身抱起,放置在于家娘子边上的草席上,念了几句送葬词,又将草席盖上。
三人站在两具尸体面前,各有所思。
忽地,偌大的义庄内响起了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轰的一声,没有放置尸体的那面墙竟塌了,露出里面的一具干尸。
干尸身形极为敏捷,眨眼的功夫就从砖块中挣了出来,阴风一般向时绛袭了过去。
顾出白本能地将时绛一推,自己迎向干尸。
干尸指骨锋利,划破了顾出白的月白色的衣裳,在白皙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干尸觉察到指骨上的湿润,呆愣着定在原地,哀嚎道:“晚思,晚思,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眼珠子早已腐烂,干尸自然没法子辨识,方才不过是循着本能想去拥抱晚思,却没想到竟是把晚思抓伤了。
时绛已知干尸并无恶意,便不理会干尸,撕下一片衣袖,仔细地替顾出白包扎手臂。
顾出白体质特殊,用不得治愈术法,且恢复起来比一般人还要慢上许多。
时绛疼惜地道:“若是下次你再受伤,我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包子。”
顾出白已经疼得呲牙咧嘴了,闻言更是红了眼眶:“那我下次要是不小心摔了擦破皮呢?”
“擦破皮你就有理了?”时绛不怒反笑,“也罚一个月。”
书生并不认识晚思,但由方才时绛和于家娘子的对话已知这晚思杀人如麻,也不知这具干尸和晚思有何干系,见干尸哀嚎不休,可怜得很,他心忖道:若是个活人怕是已经流下泪来了罢,顿时生了怜悯之心,不怕死地凑到干尸边上,关切道:“你要找晚思么?可惜这儿并没有一个名唤晚思的姑娘。”
干尸停止了哀嚎,指骨指着时绛道:“那儿有晚思的气味。”
那厢,时绛已经包扎好了,见干尸指着自己,道:“请问你是何人?”
干尸听见那具有着晚思气味的身体发出并不是晚思的声音,心下升起妒火:“你可是晚思的入幕之宾?”
时绛心道:这晚思虽美貌,可惜心肠歹毒,自己可没福分消受。
“我不认识晚思,但可帮你找寻。”时绛扯着谎,语气却是诚恳无比,“我是修道之人,你且过来,让我探一下你的灵识,我知晓了你同晚思的前因后果方可帮你找寻。”
那干尸信以为真,欢快地跃到时绛身边,欢喜地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探到我的灵识?”
“你且坐下,让我探一下你的眉心即可。”时绛答道。
这干尸为何会在此处?会和晚思执意成妖有干系么?
时绛思绪万千,定了定神,将食指点在了干尸的眉骨间。
第9章 寒露篇·第九章
时绛的手指一触到干尸的骨头,眼前便一片混沌。
待混沌散去,时绛发现自己落在了撷花馆的一处闺房。
房内墙上挂着几幅书画,茶几上放着一些古玩,倒也还算雅致。
房间深处,摆着张雕花大床,床帘放下了,只见一件大红色的绣花肚兜从床帘里丢了出来,不过片刻,女子婉转的呻/吟便传了出来。
时绛无处可避,干脆找了张凳子坐下。
也不知交/欢了多久,一个男子掀起了床帘,男子浑身赤/裸,女子靠在他背上,嘴上噙着一抹笑,正拿了绣花帕子擦着他额角的汗珠。
女子明艳动人,正是晚思。
而男子应当就是那具干尸了。
晚思擦拭了一阵,丢了帕子,一面以雪白的脸颊磨蹭着男子的脖颈,一面手指灵活地揉弄着男子的乳珠,吐气如兰:“王公子,你明儿还来么?”
王公子为难地道:“明儿怕是不成,我要同我娘去山上参佛。”
“难道奴家还比不上寺庙里的那几个泥疙瘩么?”晚思娇嗔了一声,手下不停,一只手还揉弄着那颗乳珠,一只手干脆摸上了男子的要害。
王公子被她摸得心火直烧,也顾不上斥责晚思对佛像的不敬,反手摸上晚思的细腰。
晚思嘤/咛一声,指了指铜镜,道:“去铜镜面前,更有趣味。”
俩人便在那铜镜面前,又交了一回欢,王公子才离去。
待王公子走后,晚思将方才王公子赠与的玉镯子随意丢弃在一个乌木匣子里,懒得再多瞧一眼。
约半个时辰后,晚思迎来了新的客人,又是一阵颠鸾倒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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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转换,时绛落在一个宅院内,他四处走了一圈,最后倚在一棵槐树上,看着王公子。
只见王公子面有菜色地跪坐在祖宗牌位旁,他的老母亲愤恨地用拐杖不停撞击着地面,道:“你个不成器的,迷恋上个狐狸精,我给你定的亲有哪点不好?”
王公子连连磕头,哀求道:“晚思是好姑娘,年幼被卖入青楼,是她命不好,但不是她的过错。我只愿娶她一人,别的女子跟了我,不过是耽误年华。”
王母被他气得倒喘了一口气,脚下不稳,竟摔了个跟头,被边上的丫鬟扶起,才发现额角多了块血印子,疼得呲牙咧嘴。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你想娶谁就娶谁!”王母性格刚烈,愤恨地扫了眼亲子的后脑勺,一下子挣开丫鬟的搀扶,竟向柱子撞去。
王公子见状,惊得脸色苍白,快步跑了过去,“咚地”跪下抱住母亲的小腿,含泪哀求道:“母亲,你可别寻死。”
王公子终究争不过母亲,订下了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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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色刚擦黑,王公子便揣着晚思爱吃的桂花糕等候在撷花馆门口。
他望望月亮,又望望晚思闺房的方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撷花馆还未开张,馆内的灯已经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夜幕中,降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来,雨丝浸润了他的衣物,将他的面孔头发打了个半湿,他眼神空洞地看看那些灯,看看撷花馆飞扬的屋檐滴下来的雨滴,又看看被湿润的他脚下的青石板,下意识地拢了拢捂在怀里的桂花糕。
偶有几个寻花人路过,讥讽道:“看,有个傻子被花姑娘给戏弄了,还自以为风流得很。”
撷花馆终是敞开了大门,一个年轻女子将他迎了进去。
他避开女子的接触,像是失去了言语能力一般,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晚思,我找晚思。”
女子失望地推开一些,温言道:“晚思姐姐今日出门去客人处了,并不在馆内。”
他淡然地点点头,道:“你帮我寻张桌子,要几壶酒,陪我喝几杯罢。”
女子将他迎到靠窗的一张桌子,随后吩咐小厮上酒去了。
大堂的客人还不多,他看着窗外的晦暗不明的玉盘,登时觉得凄凉无比。
夜色已深,大堂除却王公子和年轻女子别无一人,连小厮都尽数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