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泽脸红起来,“没有,不弹了,我要吃饭了。”
吴行芝给他按回椅子,坐到他旁边,脚微踩踏板,停顿一刻,一串流畅美妙的曲子便倾泻而出。这就是刚刚陈星泽弹的调子,只不过他弹的只是磕磕绊绊的单手旋律,被吴行芝加入了左手部分和变奏,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好听吗?”吴行芝问道。
陈星泽傻傻点头。
“你创作这曲子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陈星泽被这样一问,脸又红了。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那个下雪的日子,他第一次见到尤小林的日子,想他漆黑的发和眼,想他雪白的皮肤和永远专注的神情……
“人想表达感情的时候,艺术就应运而生。”吴行芝抱住发愣的陈星泽,“这曲调很好听,想不到你还挺有天赋的。别练了,先去吃饭吧,你爸等着呢。”
那夜陈星泽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他脑中一直回想妈妈那句话。
人想表达感情的时候,艺术就应运而生。
他想表达什么感情?
对尤小林,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大概什么都肯为他做吧。他想起曾经一次他重感冒还坚持去学校,就为最后跟尤小林放学走一段路。但是想了一天,还是怕把感冒传染给他,最终先走了。
尤小林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学校。
所有的挣扎和感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无所谓。他自编自导一部部感人的戏剧,只演给自己看,还是无所谓。他心甘情愿。
陈星泽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埋在枕头里,呵呵笑。
在那个年纪里,所有的尊严、自我、现实这些复杂的元素都还没来得及萌芽,唯一觉醒的,就只有单纯的爱情。
懵懂的岁月如梭似箭,一转眼,他们毕业了。
在他们的毕业晚会上,陈星泽代表班级演奏了一首钢琴曲。那是他选了很久很久的一首曲子。从最后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从老师通知他有可能让他在毕业晚会上表演的时候,他就开始思考要演奏什么。
他想过《梦中的婚礼》、想过《爱的旋律》、想过《仲夏夜之梦》,但最后他还是没有用这些曲子。
他觉得那太直白了,那不是他对尤小林的感情。
最后,他选了一首卡农变奏曲。
“卡农”是一种谱曲技法,宛如轮回,所有的声部都追随着一个声部,所有的旋律都追随最初的旋律,反反复复,此起彼伏。像连绵不绝的山脉,前赴后继的海浪,亦或者他对他的爱。在“卡农”的最后一个小节里,所有的音符都将融为一体,就像爱情有了好的结局。
晚会上,陈星泽用这首曲子成功把自己弹哭了,幸好舞台背对观众,大家没有看到他的眼泪。
这首曲子是他送给尤小林的,但陈星泽知道,听琴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他的用意,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在这首曲子里深种的感情。
但是没关系,他依然要献给他。他对他的感情太多了,多得像啤酒泡,很多时候都是不受控制自动溢出的。
第3章
陈星泽与尤小林按照学区被分去了不同初中。
陈星泽为此努力过,软磨硬泡想让父亲找人托关系给他转去尤小林的初中。
“雨田中学离家远啊,也不是特别好,为什么转去那里?”
这根本不是学校好不好的问题。陈星泽一点也不在乎学校,可惜他父母在乎,不管平日他们再怎么宠陈星泽,在关键问题的处理上还是说一不二。
无奈陈星泽就这么跟尤小林分开了。
真的是度日如年。
因为这一场生涩的爱恋,陈星泽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早熟,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感情的纠缠。他比女孩更早懂得什么叫悲春伤秋和庸人自扰。
刚上初中,父母就给陈星泽买了手机,班上很多同学都羡慕他。可惜陈星泽这一点上跟其他孩子不同,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因为他知道尤小林肯定没有手机,即便有,他也不会浪费时间在打电话上。
认识尤小林之后,陈星泽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在无法按捺思念的时候,他就会翻出以前的日记看,回顾着曾经的一点一滴,有时会像看别人的故事那样,忍不住哭和笑。
虽然去了不同学校,但陈星泽对尤小林的感情没有丝毫削减。他们毕业那天,陈星泽向尤小林要了一个承诺——他们每周都要联系一次。
于是周六的电话时间成了陈星泽的感情寄托,每次他都早早等在电话前,一边默念那倒背如流的号码,一边看钟表,觉得差不多时,便拨通电话。
明明心跳如鼓,还要用最平常的声音聊天。
这些陈星泽早就习惯了。
他们聊的话题都很普通,主要围绕着学业,其实陈星泽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但他想听尤小林的声音,这个话题最容易让他开口。
聊个十几分钟,尤小林的妈妈就会来催。陈星泽恋恋不舍挂断电话,然后马上就开始期待下一个周六了。
生活如果有快进键该多好。
有时陈星泽也会偷偷雨田中学,但他没有告诉尤小林。他只是站在角落里向校园窥探。也许是因为有喜欢的人的缘故,他对雨田中学很亲切,觉得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比他自己学校的好看。
某天,陈星泽来雨田中学,在门口观望了一会,校园里跑出来一个男生。
“哎!”
“张尧。”陈星泽跟他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往外面走。现在是午休时间,陈星泽来找张尧吃饭。他给张尧的理由是他今天病假没有上学,看完病后路过这里。
真实原因是他想尤小林了。
张尧是陈星泽精挑细选出来的。他刚上初中时,利用自己的完美人缘打探出好几个朋友在雨田中学的人。陈星泽从他们里选出了张尧,一个跟尤小林同班,人很善良,又有点傻的人。
“我请客吧,想吃什么?”
“这么好?!那我要吃汉堡!”
陈星泽在学校对面的肯德基招待了他,他问了很多尤小林的情况,张尧知无不言。
“你还真关注他啊。不过也是,他一直都第一,老师也关注他。想不到他出名都出到外校了。”
陈星泽就喜欢这种脑子缺根筋的人。
“你怎么不吃?病了没胃口吗?”
他有精神食粮就够了。
吃完饭,张尧回学校,临了不忘感恩道谢,陈星泽维持着和善的表情与他挥手告别。
“啊,脸都要笑僵了……”
陈星泽伸个懒腰,返程。
这是个无风慵懒的午后,鸟儿不飞,虫儿不叫,一切按部就班。
但生活不会永远安详。
打破平静的日子很快来了。
初二上学期,陈星泽被吴行芝拉去参加钢琴比赛,一不小心拿了一等奖。陈河很高兴,给他买了一台DVD播放器做奖励。
陈河还配套地给陈星泽买了一堆Discovery的纪录片,吴行芝也给送了他很多国外演奏家的光盘。但陈星泽懒得看这些东西,播放器买来后就一直压箱。
后来一天学校大扫除,放半天假。陈星泽干完活后去对面的商场里吃饭,饭后闲逛的时候碰到一个卖盗版光盘的小摊。他想起家里那个没被他用过几次的DVD播放器,决定买张盘回去试试。
他随手拿了一张推荐合集。
家里谁都不在,陈星泽去冰箱拿了听果汁,然后回到房间翻出DVD播放器。
机器启动的声音让他有点发困,他打了个哈欠,在机器读盘的空隙翻过包装纸,背后的说明上清清楚楚印着——
第一部 :李安《断背山》。
大概人生每个关键路口,都有神明安排。
陈星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沉浸到电影当中,回神时天已黄昏,他哭成一个泪人。
陈星泽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曾经他爱尤小林时也难以表达,但现在跟那时全然不同,这部电影好像给一直安宁摸索的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新世界。
他将头埋在枕头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机器已经播完了下一部影片,他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哭到最后浑身发抖,下地的时候脚都站不稳。
在爸妈回来之前,陈星泽离开了家,偷偷去了附近的一个网吧。
因为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陈星泽连基本上网流程都不懂,但此时他内心的渴望大于一切,他请旁边的人帮忙,很快学会了如何操作。
他疯狂搜索有关这部电影的一切消息。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搜到“同性恋”三个字——
他久久凝视。
这个他第一次听到,本该觉得陌生的词汇,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他决定买下《断背山》的影碟,不是路边的那种廉价光盘,而是正版的,最好画质的影碟,这样才对得起这么完美的一部电影,才对得起它带来他的感动和震撼。
他要买下它,送给尤小林。
陈星泽查到这部电影在国内没有上映过,不过有些DVD店里可能会有卖。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星泽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DVD店,最后终于在一家老外开的专卖欧美影碟的店里找到这部电影。
陈星泽花光了一周的伙食费将影碟买下。他一路都在笑,抱着影碟,就像抱着一捧鲜花。
陈星泽用快递将影碟寄给尤小林。
他算好了时间,尤小林收到影碟应该是周五,不耽误一周的学习,晚上看完电影,周六他们正好可以打电话。
他想得好好的。
可惜那个周六他没有等到电话,他打过去的时候是尤小林妈妈接的,告诉他尤小林一早就去学校自习了。
陈星泽有些失望,他觉得可能是时间不凑巧。下一周他过得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周六,却又没有接到电话。
尤小林又去学校了。
陈星泽无法再等了,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陈星泽去了雨田中学,他不是雨田的学生,看门的门卫没有让他进,他就在门口等。
那是个阴天,天有点凉,陈星泽怕错过尤小林,一直不敢换地方。他在门口等了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尤小林。看到他身影的一瞬,陈星泽心花怒放。
“尤小林!”
尤小林本是背着耽美文库闷头往前走,听到有人叫他,吓一跳,抬头看到陈星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绕着他要往前走。
陈星泽拉住他。
“干嘛呀,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尤小林摇头。
陈星泽看出他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他还是摇头。
陈星泽想起什么,问他:“我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两周都不回家,到底怎么了?”
尤小林忽然直直看向陈星泽,陈星泽被那目光里蕴含的东西刺得心里一凉,好像预感到什么。
“你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你怎么能看那么恶心的东西?”
陈星泽怔住。
生活不会永远安详。
懵懂的岁月终究会结束,用你希望的,或不希望的方式。
那是陈星泽第一次跟尤小林吵架,第一次用很严厉的声音同他讲话,第一次不是轻抚,而是用无法挣脱的力道抓住他的手臂。
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
“你再说一次?”陈星泽气得?div align="center"> 舸虿澳闼邓裥模磕阍偎狄淮危 ?br /> 尤小林不甘示弱,就像平日里纠正陈星泽错题时一样。“你怎么会看这种东西,恶心得我几天都吃不下饭。你天天不好好上学都瞎捉摸什么,这些东西被你爸妈被你老师看到怎么办?”尤小林也很激动,语速极快。“你放心,我已经把光盘掰折扔了,你以后不要再胡闹了!”
陈星泽惊呆了。
他眼泪也流不出了,转过头去。他看到街道上有车穿行,忽然想起电影中的桥段,如果他也像杰克一样死于意外,尤小林会后悔吗?他会后悔现在对他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吗?
“你不要再看这种东西了,不然——”
“道歉。”
“什么?”
陈星泽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低声说:“我让你跟我道歉。”
“陈星泽?”尤小林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忧虑地说,“你不要再这样了,你总这么走旁门左道,我很担心你。”
陈星泽觉得自己不能再停留了,否则他一定会晕在这里。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车窗外灯影霓虹,尤小林在后面追他,喊着什么,陈星泽闭上眼睛。
陈星泽病了一场,心魔加身,高烧不退。吴行芝急得团团转,带他到处看医生,可一直不见好。最后高烧转成了肺炎,陈星泽住进了医院。他对红霉素药物敏感,每次打完针都不停吐,什么都吃不下,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
后来有次吴行芝无意间告诉他,有人一直在往家里打电话,问他的消息。
“谁?”
“尤小林啊,你最好的朋友。”
陈星泽联系张尧打听情况,张尧说尤小林最近状态很差,重要的模拟考试都考砸了,被老师说了很多次。
陈星泽躺在病床上,窗外蓝天白云,鸟语花香。
在一个同样美好的天气里,他又去找了尤小林。
“之前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寄那种东西。”
他曾经问过自己,对尤小林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就是看着挺新鲜的,就想着也拿给你看看。”
他觉得他可以为他去死。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幸好你扔了,我也怕被人知道呢。”
既然死都可以,那这应该也不算什么了吧。
陈星泽心如刀绞,还要用最平常的声音聊天。他现在还不是很习惯这样,但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习惯的。
“吓死我了,还真以为你中邪了,我最近书都看不进去。”尤小林笑着说,“没事就好,以后不要这样了。”
“嘿嘿,嗯。”
那天陈星泽明白了一件事,面对同一件事,不同人的感受或许会截然相反,谁也无法简单定论谁对谁错。如果他意外死了,尤小林应该会后悔,但那不是他想要的后悔。他可以做杰克,但尤小林永远不可能是恩尼斯。
也许真是他后知后觉,回程路上的陈星泽心想,当他在网吧搜到这部电影并没有被允许在国内上映的时候,当他跑遍全城都找不到卖这张光盘的店的时候,不就应该明白些什么吗。
第4章
最初困扰陆昊的,是他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那个男生。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碰见他。
这是陆昊第一天来上羽毛球课,那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来了有段时间了。本来陆昊对羽毛球不感兴趣,但因为他读的私立初中管理比较自由,周五只上半天课,母上大人觉得放他四处野不是个事,就给他拉到家门口的体育馆报名了羽毛球班。
陆昊刚开始百般不满,结果被母上强行压来。在母上向教练询问上课事宜的时候,陆昊注意到了那个男生。
男生在场地里的休息椅上坐着,闷头换鞋。他跟其他三个学生一样,穿着统一的羽毛球鞋,身旁有个大的黑色运动袋。他穿得的是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半袖短裤,露出的身体线条细长流畅。
他换完鞋,抬起头,陆昊看见他的脸,是个很清爽的男生。男生跟其他同学的沟通不多,看起来很安静,像是总挂念着什么一样。
看着那张脸,陆昊仔细回忆着,到底在哪见过呢……
“我已经给你买好球拍和球鞋了,过来试试。”母上大人的声音传来,陆昊被拉去试鞋。母上大人在旁介绍一位年龄三十左右的穿着运动服的男人。“这位是张教练,你就跟他学就行了,等会让他带你见见其他学生。”
“教练好。”
“你你你、你好。”
“……”
什么玩意?陆昊看了张教练一眼,发现他没有什么紧张的意思……那就是结巴了?
陆昊有点想笑,但母上大人就在旁边,想想还是忍住了。
“你跟张教练去吧,下课了我来接你。别想着半路逃课,不然晚上直接拿你做菜。”母上留下一句威胁的话,施施然离开了。
“你你、你妈妈挺、挺幽默啊。”
“……嗯。”
张晓松带着陆昊往场地走,一路上做简短的自我介绍。本来陆昊因为张晓松的结巴好几次想要爆笑,但他离场地近了,又看到那个穿黑色运动服的男生,注意被莫名吸引了。
“教练,他叫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