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兰妡轻轻用衣袖掩住鼻端,仿佛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会侵犯她和胎儿——实则她悄悄打了个呵欠。
忽听房里那一端的太后发声了,“池儿自小体弱,哀家于是多疼他些,好容易慢慢养得平复健壮,他还是不让哀家省心,越儿也是一样。都说一碗水端平,一碗水如何端得平呢?这头高一点,那头便低些,只能稳着不动,若是左右颠簸地乱晃,只会将碗里的水泼出来。他们都是哀家的孩儿,哀家一个都不能失去,可偏偏没有一个与哀家齐心的。”
她的声音恍惚如同梦呓,却是刻板而沉重的梦呓,激不起旁观者的半分情绪——太后在梦里成了哲学家,而这种乏味的说教厉兰妡听不下去,只觉昏昏欲睡。
“所以还是女儿好,女儿只需要疼宠,无需忧心太多,所以不管和嘉如何骄纵任性,哀家还是喜欢她,只要哀家对她好,她就会回报以同等的孝心和问候,这多么简单。”
足足听了半个时辰的自言自语,厉兰妡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她想太后大约是悲痛过度有些昏聩了,才会将这些话说与她听,可惜她听不进去。
她隐隐觉得太后的育儿经里有些不对的地方,虽然说不出所以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像太后这样养育儿女——她本意是好的,可惜每一个都失败了。
厉兰妡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在儿女身上投注太多的感情,至少她不会因此难过。
出得殿门,她便看到兰妩和萧恕在树下密语。少女的脸上带着点点红晕,目光却如明星一般,萧恕的眸子则无比清澈,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夹杂了少年的刚健与成年人的硬朗,端得是好人物。
厉兰妡乐于见到这样的场景,她很欣慰地发现兰妩也是有些手段的,这么快就与萧恕搭上话。萧恕即便不对她一见钟情,见了她至少不讨厌,有了这一点,成功的机会已大大增加了。
☆、66.第66章
厉兰妡稳稳含笑,“被您发现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臣妾就是不希望陛下跟她多说话——这是臣妾一点小女人的心思,陛下就不必深究了。”厉兰妡调皮地一吐舌头,姿容异常俏皮。
稍微自负点的男人都喜欢看到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因此少许嫉妒非止不会引起萧越的嫌恶,反而会使他以为对方更深爱自己。
萧越果然被她逗笑了,眉眼都舒展开来,他伸手揽住厉兰妡腰际,似乎生怕她跌倒。这一点微末之举已是最大限度的真情流露,厉兰妡清楚自己很该知足。
在霞光万丈下,她看着两条影子随着短促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仿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而她身边的这个人,也恍惚令她想起一世一生,诸如此类的话,单薄却温暖,可惜捉摸不住。
甄玉瑾的病迟迟未愈,又或者故意拖着不肯好——她若是好了,甄玉环就找不到借口留在宫中了。
厉兰妡身为甄玉瑾治下的嫔妃,理所当然有责任去看她。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轻装简行来到墨阳宫。
甄玉瑾病中格外和气,忙吩咐人看座。她虚弱地倚在靠枕上,额上覆着一沓方巾,嘴唇苍白,脸色却有一种病态的嫣红。只穿着中衣,身形越发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去。
甄玉瑾勉强道:“难为妹妹肯来看我,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她一向不得人心,可见探病的人不多。厉兰妡笑道:“娘娘何须如此客气,说句逾矩的话,大家都是宫中姊妹,彼此照应也是应当。何况娘娘此番生病,想必也是素日忙于宫中事务,劳心劳力,把身子做弄坏了,嫔妾每每想来亦是不忍。”
甄玉瑾作出被感动的模样,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口——她从来对人都是正颜厉色,甚少与人真情流露,哪怕作假也罢,缺乏这一类的训练。
可巧荷惜端着一盏热气蒸腾的汤药过来,“娘娘,到您服药的时候了。”
厉兰妡轻巧地接过,“我来。”
甄玉瑾愈发不好意思,“怎么好劳动妹妹呢?”
“这有什么,伺候娘娘本就是嫔妾分内的职责,更何况娘娘素日对嫔妾极好,嫔妾正觉得无以为报呢!”厉兰妡徐徐将那黑色的药汤吹凉,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到甄玉瑾嘴里,殷勤备至。
伺候她喝完药,厉兰妡方将空碗拿开,递还给荷惜。她注意到甄玉瑾的眉头不经意拧起,于是道:“荷惜,冲一碗蜜水过来,给娘娘润润喉咙。”一面冲甄玉瑾莞尔道:“嫔妾虽没有亲尝,瞧娘娘的模样就知道汤药极苦,就连嫔妾这样的粗人也未必忍受得住,何况娘娘金尊玉贵。”
“厉妹妹果然细心。”甄玉瑾这句话倒带了几分真心实意,别人这样小心侍奉,她再不感激也说不过去。
荷惜答应着去了,忽见甄玉环袅袅婷婷地掀帘进来,蜜色袄裙,淡红荔枝纹样,越衬出白白的脸,红红的嘴,一把好头发。倘在平日,甄玉瑾尚可与这位庶妹一战,可如今病中憔悴,连她也黯然失色了。
厉兰妡笑道:“二小姐真是容光焕发,一进来就叫人睁不开眼。”
甄玉环脸红了,怯怯地喊了声:“厉美人。”她姐姐还躺在病床上,她自己却打扮得这样鲜艳,难免说不过去。
甄玉瑾看不过去,轻轻咳道:“是我不愿她在这里照应,好好的女孩儿家,成日闷在屋子做什么,多出去走走才好。”
“二小姐真的很把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厉兰妡笑得颇有深意。
甄玉环的足迹可谓遍布千里,整个御花园走遍了不说,光是太仪殿她就来来回回去了几遭,只是那点小心思没能成功罢了——厉兰妡盯她盯得格外严紧,每每暗中施加破坏,总不让她有跟萧越见面的机会。
甄玉环听出她这层意思,尴尬不说,心中亦深恨之。厉兰妡见场面不愉,笑着转换了话题道:“二小姐生得真好,娘娘该为令妹寻一位才貌仙郎才是。”
甄玉瑾略有些不自在,“玉环还小呢,不急在这一时。”
“二小姐芳龄几何了?”
“美人放心,民女今岁才十七,不必着急,”甄玉环忙不迭接过这茬,以为趁此可以扳回一局,“比不得美人好福气,才双十未到,已为陛下诞下子嗣,资历都快赶上宫里的老人了。”
不过年轻个两岁,以为自己可以上天么?厉兰妡笑得更欢:“要说福气,谁有娘娘的福气好?娘娘也不过比嫔妾大上五岁,都已经成贵妃了,这还是未曾生育,若哪天诞下皇嗣,封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岁比起五岁,这差别可大了,何况没生孩子,更是甄玉瑾最大的遗憾,厉兰妡漫不经心地说来,轻而易举破了这一局。
甄玉环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姐姐的脸色也变了,暗骂这位庶妹中看不中用:口齿上争不过别人,又偏喜欢逞能,真是个绣花枕头。她淡淡道:“厉妹妹一贯伶牙俐齿。”便不肯往下说。
厉兰妡依旧笑道:“见到二小姐,倒叫嫔妾想起肃亲王来。一个是贵妃的亲妹,一个是陛下的亲弟,倒真是天作之合。”
甄玉瑾神色相当冷淡:“肃亲王身世高贵,玉环恐怕高攀不起。”
“家世固然是一说,”厉兰妡体贴地道,“可二小姐出身丞相府第,纵有所高低,也相差不远,何况两人的确登对。”她看着甄玉环戏道:“那一回见面,肃亲王可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二小姐呢!”
甄玉瑾敏锐地直起耳朵,“怎么,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甄玉环忙垂头,“就是前儿偶然撞见过一次,也没怎么着,胡乱打了个招呼而已。美人也莫取笑我了,莫说肃亲王对我无意,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只想陪在姐姐身边,顶好一辈子不分开。”
她乖巧地依偎在甄玉瑾身侧,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看来她决意留在宫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厉兰妡也不好再往前施展,于是胡乱叙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退。
出了墨阳宫,厉兰妡方将一口气长长呼出:“这个甄玉环,亏我费了半天口舌,她还是铁了心要做妃子,这人呐!”
兰妩方才听不大懂,这会子总算明白,她亦发愁起来,“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甄玉环生得这样美貌,即便皇帝暂时抵御住她-的诱惑,难保日后不会沦陷,到时兰妡的处境就危险了。
厉兰妡眯起眼睛,坚定地打量着前方,“这回可由不得她,既然她一定不肯转变心意,我只有帮她一把了。”
她示意兰妩附耳过来,小声道:“你悄悄儿地将消息散布给甄玉环身边的宫人,就说陛下明日未时会去御湖边散步。”
兰妩知道她要引诱甄玉环过去,却疑惑道:“她会信么?如今秋深冬临,御湖里光秃秃地尽是些荷叶茬子,有什么可看的?”
厉兰妡微笑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陛下是风雅之人,她会相信的。还有一桩事你得替我办成——”她凑到兰妩耳畔,密密低语。
兰妩听罢,唯唯点头。
这消息当晚果然经由莲儿传到甄玉环耳里,她听了虽然心动,却仍有些犹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么?”
“还不是幽兰馆的宫人背地里嚼舌根!”莲儿努了努嘴,“小姐你是知道的,厉美人一向得宠,她宫里的下人对于陛下的行踪自然了若指掌,不然您想想,陛下为什么总去她那儿呢?”
甄玉环踌躇道:“但若厉美人也在那里,我恐怕还是没机会。”
莲儿忙道:“这个您只管放心,她们说了,厉美人近来忙于养胎,轻易不肯到外边吹风,且陛下是清雅之人,说不定就想一个人走走呢!小姐您可得抓住机会。”
“但——会不会是厉美人设下的陷阱?”
莲儿见她这样踟蹰不前,哀叹道:“我的二小姐,您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怕撞见鬼!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您可是贵妃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的?她再厉害,也不过说几句狠话,扇几个巴掌而已,您还指望她做出什么大事来?何况这话也是奴婢打墙根偶尔听见的,并非存心说与我听。厉美人再谨慎,也无法堵住满宫人的口舌,纵有泄露也难免。小姐您可得想好,这样好的良机,错过了就没有了,您莫因小失大呀!”
但凡上头作出错误的决策,底下人至少要占一半的功绩。在莲儿的一番口舌鼓动下,甄玉环身不由主地同意下来。
未时正是歇晌的时候,宫人们松懈不说,御湖边也格外清净。沿湖路的一排柳树几已落尽枯叶,只剩下一条条细长而柔韧的枝条在冷风中婆娑舞动,像极了女子的满头青丝。
厉兰妡同萧池从兴陶馆一路来到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厉兰妡知道他对自己颇感兴趣——这意思并非说他有意于她,而是出于一种冒险的**。她想不通世上为什么有这种人,然而就是有这种人。兴许他的生活太-安逸了,不得不寻求刺激。
萧池假作正经地道:“太皇太后的情况看来已好多了,想必不日就能痊愈。”
厉兰妡点头,“这样最好,绣春馆眼看就要修缮完毕,太皇太后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萧池用眼睛斜斜瞟着她,“厉美人真讲孝心,时时侍奉在太皇太后身侧,也不顾自己怀着身孕辛苦。”
厉兰妡敛容道:“妾身腹中的孩子固然要紧,太皇太后的安康也马虎不得。妾身作为陛下的枕边人,不能为陛下分忧,唯有尽心竭力服侍太皇太后,以尽孝道。”
☆、67.第67章
“本宫皮糙肉厚,不比妹妹你身娇体弱,就不必妹妹费心了。”韦婕妤看她穿着大毛的衣裳,不仅宽松,而且厚重,将身形完全掩住,只有一张清水般的脸孔露在外面——暗道这狐媚子果然狡猾,就会作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态度来迷惑男人。
她压根没想到厉兰妡穿成这样是为了遮掩肚子——虽然三个月的肚子也用不着怎么遮掩。
厉兰妡笑意澹澹,“本不该选在这里的,只是有些话,妹妹一定得私底下与姐姐说。”她上前一步,低低道:“上次是妹妹的不是,听娘娘教训是嫔妾的本分,却不知事情怎么传到皇上耳里,连累姐姐受了责罚,真是抱歉,还望姐姐莫放在心上才好。”
韦婕妤哼了一声,“妹妹不必多心,是我自己笨手笨脚,打碎了一样东西,皇上气急了才贬斥我,与妹妹无干。”
“姐姐何必掩饰呢?”厉兰妡含笑仰起头来,“你我都很清楚,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此事虽因我而起,连我也要为姐姐抱不平,皇上这般喜新厌旧,当真叫人心寒哪!”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韦婕妤几乎气了个倒仰,忍了又忍方道:“妹妹知道就好,莫说本宫还是婕妤,你仍是个更衣,即便皇上宠你,那也不过贪个新鲜,你总有变成旧人的时候。”
“可是妹妹至少曾经得宠过,可姐姐你呢,似乎连一天风光的日子都未曾有吧?就连眼下这个婕妤之位,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也是巴结贵妃巴结来的吧?”厉兰妡撑着下巴,认真地思索着。
韦婕妤最见不得她这种装模作样的态度,她再也忍耐不得,一巴掌挥过去,眼看就要落到厉兰妡脸上。
厉兰妡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腕抓住,随即重重甩开,她笑得越发欢快:“姐姐怎么听不得实话?年纪大的人脾气也变差了么?姐姐,人老了就要认命,瞧瞧您眼角的皱纹,瞧瞧您松弛的肌肤,倘若在您青春正茂的时候陛下都没看中你,如今这副苍苍老态还指望得幸吗?”
韦婕妤其实不老,只是由于不得恩幸,加之脾气暴躁,脸部的肌肉走向越发古怪,那两道森森的法令纹足以给她添上十岁。
当然,不管实际如何,女人最容不得别人诋毁的就是美貌。加之厉兰妡的态度令人生厌——她讽刺的言语其实不算出众,妙在她讥讽人的时候永远和颜悦色,一点儿尖刻的口吻也没有——愉快的微笑对于敌人本就是一种羞辱,你笑得越欢,敌人只会越难受。
韦婕妤只觉得一腔怒火难以遏制,她再也忍耐不得,伸手便将厉兰妡推了一把——这一回厉兰妡没有闪躲,生生受了这一下,直直地向旁边倒去,那栏杆不知怎么好似松动了,厉兰妡径直摔下去。
韦婕妤确定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可是厉兰妡的身子轻如鸿毛,就那么轻飘飘地落进了湖里,像一片庞大的雪花。
她看着湖心的白点,忽然深刻地感觉到寒冷,她的冬天真要来了。
厉兰妡醒来是在自己的寝宫里,有许多人都在,替她掖被的兰妩,端着姜汤的拥翠,跪在地上的太医,以及其他来来往往的宫人。
萧越也在。他坐在床边,温然拉起厉兰妡的手:“你总算醒了。”
厉兰妡抱着头,皱紧眉头:“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脑子里一团混沌?”
萧越的脸色沉了一沉:“吴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殿里的火盆生得太暖,吴太医又擦了一把汗,“陛下不必忧心,乍醒来是会这样的,等会儿就好了。”
拥翠端了一碗热热的姜汤过来,萧越亲自接过,一勺一勺地喂到厉兰妡嘴里。厉兰妡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留神不滴到被面上。
缓过一口劲,她果然记起前事,“我记得本来约了韦姐姐在凉亭中叙谈,因为上次得罪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想当面向她赔个不是,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生了气,后来我就记不大清了……”
“你还叫她姐姐,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萧越的目光阴沉如水,“亏你这样好心待她,她反倒不知悔改,竟将你推入湖中,果真最毒妇人心!”
厉兰妡怯怯地道:“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萧越恨声道:“湖边值更的宫人看得清清楚楚,是她亲自动的手,据他们说,你始终赔着笑脸,反而是韦更衣步步紧逼,不肯退让,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为她分辩吗?”
厉兰妡当然不好再说,她忽然听出不对:“韦更衣?”
萧越颔首,“韦氏犯此恶行,贬她为更衣已是宽仁之至,更何况,她还险些伤及朕的孩子。”
“孩子?”厉兰妡下意识地重复。
吴太医知机,配合地开口道:“恭喜主子,您已经有三月出头的身孕了。”
萧越嗔道:“这样大的事,你也糊里糊涂的,若非这回的事,朕还蒙在鼓里。”
厉兰妡笑脸苍白,“臣妾一向体质不大好,月事推迟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加之从前没有生产的经验,压根想不到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