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奉看着主上那一脸餍足神情,都不忍心对上方芳好奇求问的面庞,将马车牵引到茶寮旁,走回去时便看到小掌柜看着茶,另两个看着她,只不过一个是好奇,另一个……眼神则要禽兽多了!
路边的小茶寮里人不多,来往的还有异乡口音的,说道起的都是京城前阵举行的厨艺大赛。
“那老韩头还是那么彪,这都已经有三届了罢,又叫他得了魁首,京城云集酒楼里头那人都简直了,挤都挤不进去。”
“哪年不是这样的景儿,老韩头钻研厨艺都走火入魔,直接住了酒楼里头,也算是当之无愧。再说了,凡是入的了十大名头里的,哪个不是有真本事的,酒楼食肆跟着沾光。”与麻子脸男子坐在一道的瘦小男子停下了筷箸,与他八卦,“不过那些厨子多是出自大酒楼,毕竟有能耐的都给笼络了,那劳什子的八宝楼却是从没听过,打南方来的,那丫头前次在东风台拆穿了个下毒的小太监,我还以为陛下要赏她个好名次。”
“参赛的厨子就是酒楼的掌柜,年纪都未及笄,听说长得可水灵。”
“水灵是水灵就是无父无母,还断了六亲,姑娘家家的,总归是不吉利。”
“……”
被议论的正主此时自动略过了那后面说她嫁不出去的话,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对他们口中借此大火造势较有想法。她大可趁着厨艺大赛大热的机缘倒真是可以好好干上一场。
裴劭亦是从那处收回目光,稍掩,把弄着茶碗,以漫不经心地口吻道。“这一路慢些行,我带你去看几处地方。”
薛宝珠眨了眨眼。
“永安镇那边有方婶打理你尽可放心,何况只是多耽误几天的功夫。”
薛宝珠捧着茶碗点了点头应答下来,嘴角不由翘起愉悦弧度,这种被人知道心中所想且能安排的感受实在太好。
方芳大感惊奇,“咋宝珠姐啥都不说,裴大哥就都知道咧?”跟肚子里蛔虫一样!
“他们有特殊的沟通技巧,你还小不懂的。”尹奉只好替主子圆场道。
薛宝珠喝茶,可依旧被盯得不舒服,想到他在马车里的行径,热意又都回了脸上,“地方我自己看,你且回金陵去,那边不需要你交代么?”
“迟上几日无妨。”裴劭顿了顿又道,“合着金陵也没什么事了,不妨我与你一道回去,你可还收留我?”
薛宝珠看他慵懒散漫的模样,又见他并非颓唐,心中暗暗窃笑,想起她在将军府时与卫夫人曾说过鸡生蛋的故事,比的裴劭,一刀切了自然没有物尽其用值当。而临走前她就得了卫夫人的信儿,江宁织造的空缺会由裴劭顶上,只是事在风头要延缓再议,她估摸着圣上的旨意是要传到金陵去,如此也好,保管能给这人一个惊喜,遂只赶着人回金陵去。
“我那跑堂的人手够了。”薛宝珠瞟向他,轻飘飘道。
裴劭叫那一眼的风情酥麻了心口,嗓音低哑稍许,“我不要工钱。”要的是别个,他舔了舔唇又补道,“还送个尹奉。”
“主上,属下本来就签给小掌柜了,一月二两的工钱,属下跟小掌柜一块回永安镇去。”尹奉适时插嘴道。
“……那纸契在你们走的时候就被我给撕了。”薛宝珠呐呐。
裴劭眯起眼,就看尹奉一副庆幸神色从怀中摸了片刻摸出一张纸来,“没事没事,属下早料着了有这遭还另拓印了一份,还作数的!”
“早料着……”薛宝珠呵呵冷笑。
裴劭目光幽沉地从突然噤声的尹奉身上移开,落在薛宝珠身上时又更幽深几许,“那二两工钱不用客气,我说送就送了。”
“……”尹奉嘴唇蠕动,畏惧强权。
薛宝珠伸脚在那强权的鞋面上碾了几回撒了气儿喝完茶方重新回了马车上,后来再没有发出令方芳觉着奇怪的响声了。
一行人一路从京城南下,途经之地顺道考察一番,加上裴劭的指点,薛宝珠心中很快有了构想,心中涌起迫切回去的念头好将所想的实现。等到了荆州地界,薛宝珠再没管裴劭说的硬是将人赶回去,分道扬镳。
不过裴劭还真留了尹奉随她回去,自己孤身一人骑马回了金陵。
八月飞花踏尽,在那月圆之际到了裴府。
八月十五的团圆饭,连那如脸盆般圆的月饼都叫分了,门口的小厮进去通传,倒是一家子道得齐全。裴明远是让老夫人叫回来用团圆饭的,可之后老夫人只顾着裴昭和老四叫他一顿饭吃得憋屈极了,如今看到裴劭回来露了大大笑脸。
“回来就好,那事解决得可顺利,庞应龙那两面三刀的进了京我这一颗心就没踏实过。那证据你可呈上去了,圣上可是饶了我们裴家?”裴明远紧着一连串发问。
裴昭也是瞪大眼睛看,看裴劭完好无损的,便讨了乖巧道,“祖母宽心,大哥平安回来定是雨过天晴了!”
裴明德站在老夫人身旁亦是笑着搭言,“劭儿一向有本事,我早说了母亲不用忧心。”
“这哪儿来的脸,光站着说话不腰疼,出了什么事儿推劭儿去,要劭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开心了!”裴明远当即没好气地哼声道。
“二叔,我……我不是那意思,大哥,京城那边到底怎么说的?”裴昭怯懦问道。
裴劭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只有二叔裴明远始终记得他一路奔波拉着他进到里头去,他随着走,瞥见那些紧追身上的目光时忽而弯了嘴角,“裴家号称是金山银山不倒,这回能插手军火去,难保下一回不翻了天去,这是圣上亲口对我说的。如今散尽家财保全家无虞是否是庆幸了?”
众人等着裴劭回来却是没想过会是这个结果,即便有想过那也都是存了侥幸的,尤其老夫人一听裴家败没了差点两眼一翻昏过去,叫裴昭扶着,趁着一丝清明大喊孽障,作孽,可作孽的是扶着她的那个,她喊的却是冲裴劭去的。
“你当真将裴家……交了出去?”裴明德紧追一步拉住了裴劭的胳膊,神情竟绷不住漏了一丝狰狞。
“当家牌子都交了还能有假,四叔,钱总比不得命。”裴劭目光与其相对,深深绕绕,透着说不出的幽冷。
裴明德下意识收紧了手,对上他那目光后又很快抽了回来,勉强作了镇定,“……你说得对。”
裴劭却没再管他,转头问裴明远道,“二叔,怎么不见我娘?”
“你娘从你上京后就去了感业寺住,日日为你祈福念经盼着你平安。看我,你回来这么大的事我都忘了叫人去通知……”
“我亲自去接。”
第105章 观音酥
感业寺在金陵近郊, 那处香烟缭绕,晚钟叩响,回荡在山林间,惊起鸟儿扑簌簌飞离。
裴劭见着裴林氏时她正在蒲团上诵经,听到动静撞着了面前的矮几, 一碟子的观音酥滚落在地,一颗滚到了来人脚旁。“劭儿!”
“孩儿不孝, 让母亲日夜为我挂心。”裴劭看着妇人两鬓掩映下的白发,眸中深涌。
裴林氏看到裴劭回来不忘合十感念菩萨恩德, 方才抓着裴劭细看, 见只是神色疲累未有伤处才稍稍放下心来, “裴昭那事可处理妥当了,你二叔在感业寺这边布了好多人手, 闹得人心惶惶的, 我总觉得要出事。”
“没事了,我这就接您回去。”裴劭安抚地拍了裴林氏的手背, 扶着她往外去。
夜风萧萧,明月高照。裴劭将人扶上了马车, 往裴府缓缓驶去, 一路上自然免不了裴林氏一番追问, 他便拣着不甚要紧的与她解说, 让她既晓得了时局又不至于太过担心,果然,在妇人听到裴家败了时与他性命相权衡, 反而淡然了许多。
话落的功夫就到了裴府,裴劭与她一道入内,便听声音从旁传来道,“钱财总归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也万莫不平,如今一家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这些时日她诵经念佛感触不少,听劭儿说得云淡风轻,只怕实际未必如他所言轻巧,夫君在世时便说过裴家早晚躲不过这一日,但凡圣上有点念头,裴家就……
“母亲说的是,能如此全身而退也得亏了孩儿方才提过的女子。”裴劭淡笑道。
“那个……什么宝珠的?”裴林氏可谓是听劭儿说了一路这姑娘如何,此刻就是未见过却也觉得熟识得很。
“薛宝珠。”
裴林氏点头,如何察觉不到劭儿在提到那女子时的反常,那一丝笑容如春风拂面,哪还是原先那生人勿近的模样,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也不过如此,不禁笑道,“她就是你心上的姑娘?”
裴劭不做隐瞒地点头,这趟回来这事便要及早提上日程的。
裴林氏哪会看不出他那心思,让这稳若磐石的人这般着急的她倒是起了几分戏虐心思,“往后你可不是裴家的当家大少爷,人家可还会看得上你?”
“宝珠不是那样的女子。”裴劭皱眉,对母亲提出这般误解话语作势不满。
裴林氏佯怒,“我这不过打个比方你便这般维护,可是说不得了?”
“孩儿并非那意思……”裴劭本欲解释,但在看见裴林氏眼底的笑意时收住了话音,露了一丝无奈,“母亲……”
“好了,我也只是玩笑罢了。”裴林氏摆了摆手,两人已经快走到她的苑子,“那姑娘几次搭救你,于你是有莫大恩情的,你又如此看重,我怎会阻拦你二人。我娘家随嫁之物也有不少,虽比不得裴家风光,可届时做点小买卖养活是不成问题的。”
“那姑娘是汴城人士,家中父母可在,即使远嫁,咱们也该礼数周全了,我下月亲自去一趟你觉得如何?”
“母亲莫急,宝珠尚还有半年服孝期。”裴劭略有些哭笑不得道。
“服孝……她家谁去了?”
“宝珠父亲。”
“那她母亲……”裴林氏眉心微蹙。
“母亲在她小时候故去。”裴劭索性便将情况都说了个明白,“她家大伯做了上门女婿绝了往来,小叔……不提也罢,如今就带着弟弟妹妹过活,手底下有几间酒楼,小小年纪便十分的有担当。”
裴林氏随着他那话眉心越发蹙得紧了,无父无母还带有弟妹,若是无关,她定也会觉得小小年纪了不得,可欣赏是一回事真要入了门又是另外说了,到底是她不祥还是……
“这样的丧门星你都敢娶进家门,裴劭,你是嫌我老太婆命长,克不死是罢!说不准之所以裴家变故就是因为你与她牵扯连累倒霉的缘故!”一道严厉喝斥声自后方传来,一身福字团锦的老夫人叫丫鬟搀着走到了近前,鼻端还呼哧气儿,显然是动了怒了。
“祖母,您莫要胡搅蛮缠,裴家会有今日局面是裴昭之过,也是你将他给宠坏,推到那份上去的。”裴劭直挺着身子回道。
裴老夫人一生向来说一不二,哪里有被人这样顶撞过,还是自个的孙子辈,气得直抖,指了裴劭半天,“好啊,长能耐了,敢这般同我说话,裴家就是给毁了你手里头,裴昭再如何不对那也是你亲弟弟,他爹还是为你爹死的,你如今把他送去宗族那受惩,你可知那叔伯辈的早就对正系不满,岂不是要他活受罪!”
“裴昭犯了错,理应受家法。”裴劭看着依旧精神头极好的老妇人,心中低低叹了一声,要说性子,他其实是随了她的,裴家能有这偌大家业祖母当年功不可没,他明明是最像她的,却是最不受宠那个,可谓滑稽。
裴老夫人叫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憋了一口恶气,狠狠磨牙道,“我叫你赶紧将裴昭弄出来,要不是你自个盘了大权,又突然失踪,哪会发生这档子事,如今出了错儿了全怪到昭儿身上,这理儿我不应!我今儿就把话放这,你必须得将人给我带回来!”她奋力拄着龙头拐杖,在地上哚哚直响来威慑。
“恕难从命。”裴劭垂眸,复看向她时无悲无喜。“孙儿不是失踪,是捡回来一条命,至于那日如何泄得行踪,知情不过几人,这番裴昭进去说不定还能审出别个来,我总要为我身上的伤讨个说法的。”
“你……你什么意思?”裴老夫人听出他话里有话,瞪大眼看。
倒是旁边的裴林氏倏地抓紧了他的手,“什么知情的,那……那山匪绑了你难道与裴昭有关,他……”当初所受伤痛到现在都未痊愈,甚至在裴劭回来后,裴林氏仍担心有时一睁眼会是自己一场梦境,如今听说裴劭所言,竟是与裴昭扯了关系,怎叫她不心急想知道。
裴劭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带了些许安抚意味,“宗祠那说不得假话,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试问祖母,若您的孙儿有意谋害当家又该如何处置?”
裴老夫人直直与他对着,心底却是咯噔一下,她这孙儿虽不讨她喜欢,可从未编排过谎话,浑浊双眼暗色翻涌,被这般直下面子只看看蠕动了嘴唇,索性一闭眼装昏了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随侍的丫鬟紧忙扶着,要扶着人回去枕霞苑。
裴劭觑着,弯了嘴角,“祖母年纪大确实受不得连日打击合该好好养着才是,程青,你带人送老夫人回去,请个大夫安置着,莫要走动劳损身子了。”
裴老夫人临了听到这话,就感觉身边的软丫鬟换了人,被人挟制着走,竟是要被囚禁,登时再装不下凶狠地瞪向裴劭:“你敢……!”
“这是孙儿的一片孝心,您一定会长命百岁。”裴劭随后又唤了一声程青,被点到名的壮硕年轻人颔首飞快将人送走。
裴明远来的时候正好擦肩而过,看到母亲不顾仪态地斥骂,那已经是难听得很了,看见他那是一块捎带骂了,但看不远站着的裴劭却恍若未闻的模样掩唇咳嗽一声走了过去。
“老夫人来为裴昭求情的?”裴明远方从宗祠回来,人是他亲自押过去的,只消一说缘由,那些叔伯自然不会饶过,到底是一家人,受了那厉害惩戒就够让他脱层皮的,算是抵了,往后与那裴明德远些,想必也翻不出浪花来。
“祖母年事高,找个大夫侍候。”
裴明远念着一想明白了那意思,不住点头,合该少掺和了清静。裴林氏猜到两人有事要谈,便让裴劭不再送了,自个进了院子。
“当真全没了?”裴明远呐呐。
“圣上准许留了这座宅子与一处庄子田地,等裴昭出来,若是安分,与祖母一道也够将养。”裴劭回道。他也要趁这日子好好盘点清算,免得交接出错,如今再看这座大宅,曾让他压抑喘不过气来的东西都将成为过去。
“那你呢?”裴明远知晓他早早作了打算将那些全都转到了母亲名下,裴昭那小崽子要是聪明的定会好好孝敬,如此也算了了,看他样子也是不打算再管。
“二叔在屏州那处的别院便让给我罢,我想将母亲安置在那,待我和宝珠成亲后再做打算。”
“你说……你要与哪个成亲?”裴明远冷不防听到这一重磅消息尤是反应不过来。
“二叔见过的,八宝楼的当家人,届时还要请二叔为我俩主婚。”裴劭眉眼蕴了笑意道。
“……她……怎会是她呢?”
当中缘由裴劭自不会与他细说,索性直白了道,“当时怕二叔觉得不妥干涉,方才对二叔说了谎,其实我早对她情根深重,此番处理过事情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去汴城。”
裴明远叫他那眼神瞧看的有些哑然,显然这大侄子是摸准了自己心性的,若那当口再儿女情长的他确实难保不做些什么,可叫人直接这么说出来就有些绷不住面子,声音低了稍许,“我是那么蛮狠不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