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赛和竞赛场地不同,但是有些时候是同步进行的。
陈冬阑在排队的时候,枪声响起,四百米跑步的比赛开始了。
袁渊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拔腿冲在最前面。他的头发本身就理得很短,但因为跑太快了,总觉得那短短的头发都被风带得竖了起来。
那天,袁渊在四百米初赛的赛场上甩了第二名老远,破了校记录。
那天,虽然成绩还是惨淡,陈冬阑跳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跳完自己最后一跳时,自知没可能取得名次的陈冬阑取下了号码簿,转身离开,却发现看比赛的人群中,袁渊正笑着看着他。
俩人的视线撞了个凑巧,于是袁渊抬手打了个招呼。
陈冬阑没有来地紧张,不知道该给什么回应,好一会之后才像生锈机器人一样点了点脑袋。随即想到袁渊的好兄弟也参加了跳高比赛,就打算换个方向离开。
没走两步,袁渊却小跑着凑近:“你走哪去?我跟你打招呼呢。”
陈冬阑嘎噔一下又停在原地,局促地说:“我……我以为你来看别的同学比赛的,就想先走。”
袁渊眼里有点迷惑:“我来看别的同学比赛就不能顺带看你的吗?不是,我给你绕进去了,既然我们碰上了就不能在一起看?”
陈冬阑低下脑袋,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不由热了耳朵,感到窘迫:“不是,我是怕打扰到你和你朋友。”
“你说什么呢,大家都是同学。”
如袁渊的致辞所说,那一天草长莺飞,是个和煦的好日子。袁渊刚下跑道,外头罩了个薄薄的夹克,一手插在兜里,似乎那股飞奔的劲头还未褪去。他说,“都是朋友。”
那一天,他们从陌生的同学变成了朋友,虽然依旧陌生,但这一幕陈冬阑回味了很久。
升上初三,课业变重了。陈冬阑木讷久了,自觉脑袋也不是很聪明,于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哪怕上下学的地铁也会看书。
结果不小心就看睡着了。
拍醒他的人就是他以为再也不会和他搭一趟车的袁渊。
“快到站了。”有人拍他的肩膀。
陈冬阑皱着眉把眼睛睁开,和袁渊闪亮的眼睛撞了个正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不善于和别人对视,但总觉得袁渊的眼睛格外晶亮。他错开视线看到站,距离学校还有两站。
观察到陈冬阑的视线,袁渊笑了:“我怕你会赖床。”
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陈冬阑心里痒了一下。他从来不赖床。他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天就准时被闹钟叫醒,不给妈妈和叔叔添麻烦。
“不会的……谢谢你。”陈冬阑摸一把膝盖上的书,摸了个空。
“我给你捡回来了。”袁渊抬起手向他示意,递回那本语文书,“大早就背诗?难怪会困。”
“我……”陈冬阑不知道回什么,想了一会才说,“不是诗的问题。”虽然有一部分是诗的责任,但根本原因在于起太早。
“总之是学习的问题就对了。”说着袁渊打了个哈欠。
陈冬阑又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好在袁渊很会聊天:“突然碰见我不会奇怪?我没搭这条线有一段时间了。”
陈冬阑觉得自己应该问:“……为什么?”
袁渊又打了个哈欠:“之前我爸妈出差,我暂时住在我姑姑家。我的天,那可有够远的,每天我姑姑都要把我和我姑父打起来,打仗一样催着我们吃饭,再催着姑父开车送我上学,不过一个月,我姑父憔悴得比我姑姑还瘦。”
陈冬阑有点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了。
袁渊感到疑惑;“这是好笑还是不好笑?”
陈冬阑摇头:“好笑……不,是你的描述好笑。”
袁渊无奈:“想笑就笑啊。”
陈冬阑迟疑地说:“……我怕你觉得我是在嘲笑你的家人。”
“噗——”袁渊被逗笑了,“不要那么严肃啊!为什么你老是怕?没什么好怕的,陈冬阑。”
陈冬阑愣了一下。
他大概是被击中了。
心脏上,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麻痒愈演愈烈,以至于他不由收紧了拳头,藏在身后。
初三过得很快。这整一年袁渊都减少了课间打篮球的频率,让陈冬阑觉得他们亲近了不少。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觉得”。
两人常常在上学的地铁上遇到,但是多半只是短短聊上一段就没了。陈冬阑有心和他说话,但是稍一犹豫“该说什么”、“说什么他会感兴趣”这一类的问题,就错失机会了。
而且就算陈冬阑有完美话题可以和他讨论,袁渊不先开口他也不敢问。
这种事情,总是第一次不敢,往后就越发不敢。
每一个“好话题”都被陈冬阑放在心里反复揣摩,最后像被揉烂了的纸团一般丢掉。
按理说,两人放学也该搭同一班地铁回家,但每晚袁渊都要和好朋友一起打一个小时的篮球,天气好甚至更久。
至于陈冬阑,比弟弟晚两个小时到家的他不能让家人等他一起吃晚饭,所以会在食堂吃完再回家。本来到家就很晚了,他不能耽搁更久,让妈妈和叔叔担心。
他有想象过和袁渊一起走出教室,走出校园,然后走进地铁站,再在地铁上挥手分别的场景。
但从来都只是想想。
初中毕业后,他们升上了同一所高中,但是分在不同的班级里。
自我介绍时,陈冬阑第一次当众发言却挺直了背,没有脸红,也没有心跳如擂,更没有结巴。
他心里只有袁渊和他说过的—— “你大声一点,再把头抬起来点。”
还有,“没什么好怕的,陈冬阑。”
第十四章
“有谁参选这一次校园艺术节的主持人?举手我登记一下。”
班会上,文娱委员如是说道。
正在埋头做物理卷子的陈冬阑将手举了起来,但另一只手还在草稿纸上刷刷演算。
“不是吧,陈冬阑?”文娱委员有点难办,“你这个名字我不太好给老师报上去啊……”
在全班同学的认知里,陈冬阑是一个木讷的书呆子。虽然这个书呆子特别热衷于回答问题,几乎每一堂课都会举手发言,但其刻板的姿态和生硬的语气让大家没办法给他联系到主持人身上去。
陈冬阑抬头:“有规定我不能报名吗?”
文娱委员苦笑:“没有……好好好,我给你记上了。”
她没有生气。因为陈冬阑这句话是很认真地在疑惑有没有规定他不能报主持人,不是在挑刺。
第二天中午,陈冬阑收到了初选的通知。
几十个学生在阶梯教室里等待,吵嚷声中,陈冬阑四处张望,找到了站在讲台附近的袁渊。
他在跟别人说话。
陈冬阑往前走了一点,但不敢太靠近,而是在离他差不多五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袁渊看到了他:“陈冬阑?”走过来打招呼,“你来选主持人?”
陈冬阑点了点头。
袁渊凑近了些,有些神秘地说:“准备一下应对麦克风故障,或是台本出错了之类的问题。”
陈冬阑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袁渊笑出声来,并非嘲笑,有点像家长苦恼地看着自己孩子犯傻:“老师透题了,快做好笔记。”说着,摆了摆手走开。
陈冬阑望着他的背影,就算他消失在那个方向,也发呆一样看了很久。
最后,陈冬阑因为外形条件不错,勉强被选为主持人替补。
校园艺术节当天,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二男两女正式主持人和一男一女替补都在后台待命。正式的在化妆,替补的陈冬阑和另一个女生被后台抓来当苦力。
“那个男同学!”一个女老师慌忙招呼陈冬阑,“给袁渊借的服装腰围大了,你帮他给夹一夹。”女老师一边嘟囔一边将夹子塞进陈冬阑手里,再将他往换衣间里推。
换衣间没锁门,女老师推得又猛,陈冬阑几乎是趴在门上撞进去的。
室内,正提着裤子等人来帮忙的袁渊惊讶地看着他,空出一只手扶过来:“陈冬阑?”
陈冬阑赶紧自己站稳,一把关上门,再锁好,出示自己手上的夹子自证清白:“老师让我来帮你夹一下……裤子。”
“她居然抓到你帮忙?那麻烦你了。”袁渊很配合地背过身去。
陈冬阑紧张地做了吞咽的动作。倒不是有口水,而是嗓子太干了,非得要咽一咽才能正常说话。
“大概缩两到三厘米就好。要不是这个裤子这么浮夸,就可以直接用皮带了。”袁渊见陈冬阑迟迟不动作,给出了指导。
“好……好的。”陈冬阑伸手,拽紧了袁渊的裤子,另一只手颤颤抖抖地往上别夹子。难怪裤子腰围会大,大概是太喜欢锻炼了,袁渊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臀,腰线有一个陈冬阑说不出,却觉得特别好看的弧线。
“大概是这样吗?”
“差不多,只要在舞台上不要掉下来就好了。”袁渊笑起来。
陈冬阑也无声地笑了笑,手渐渐不抖了。
艺术节开始后,陈冬阑在后台看着袁渊主持,在这里他能看到舞台夸张的灯光下袁渊的侧脸,以及有些藏在背后和搭档交流的小动作。
当天晚上回家后,陈冬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袁渊在灯光下的笑容,还有换衣间里有点昏暗的灯光。
试衣间里,袁渊腰部的皮肤偏橙色,看起来好像温度很高。陈冬阑把手贴上去,果然有点烫,烫得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他一直出汗,甚至无意识地打滚,在天还黑的时候就惊醒过来。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可是呼吸久久都平缓不下来。苦苦捱了半个小时,汗几乎要把枕头浸湿了,他才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去洗手间。
冲澡无果后,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抚慰了自己。
那是陈冬阑长那么大第一次自慰。
高三。陈冬阑不要命一样的努力。
他有了目标,那就是和袁渊考到同一所大学。陈冬阑发现自己没法想象袁渊不在身边的日子。
袁渊的学习很好,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是考不到一个学校的,这让陈冬阑倍感压力。
那一年的夏天阴雨密布,总是黑压压的闷热天气,不时下点倾盆大雨,更多是绵绵的细雨,打伞麻烦,可不打也烦心。
因为时间紧,陈冬阑中午从来都不回家吃饭,临考时袁渊也不回家了。
两人的教室在不同楼层,陈冬阑常常会跑下楼去,在树底下仰头看袁渊教室外的那条走廊,如果他恰巧在课间和午休走出来透气,陈冬阑就能看见他了。
这天,午后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学生们都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哀嚎。
就在大家要受不了了的时候,“哗”的一声,水气扑面而来,降下了这个学期最大的一次雨。
雨水从窗外溅到桌子上,打湿了书本和卷子,靠窗的同学纷纷把窗关上。
“陈冬阑,现在有空吗?帮忙送一下试卷吧,楼下的。”班长突然招呼陈冬阑,“上次你说的,有什么要往楼下跑腿的事情就交给你,还算数吧?”
陈冬阑点了点头。
他抱着试卷走到楼下,路过了袁渊的教室。机会只有一个教室的距离。陈冬阑让自己的脚步尽可能慢下来。
袁渊伏在桌上睡觉。陈冬阑用余光观察到这一点后才敢把脑袋转过去。
袁渊的座位在教室另一侧的窗边,陈冬阑的视线需要穿过整个教室,艰难地避过几个同学的脑袋才能将袁渊看个仔细。他这才发现袁渊没有关窗。
应该是睡前贪凉,他趴得格外凑近窗户,好像颇为享受这股凉意。虽然看不到,但陈冬阑下意识觉得有很多雨点砸在袁渊身上,甚至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
那一瞬间涌上来的,大概是积攒了很多年的勇气。血液充满了脑袋,以至于思维都迟钝了。
抬起脚,他冲进除袁渊以外没有一个熟人的班级,啪一声把手里的卷子扔在讲台上,几步走到袁渊的座位前,轻声且缓慢地关上了窗。
这一系列的动作里,他的视线只敢在袁渊安静的睡眼上停留片刻。
抱走试卷走出这个陌生班级的时候,陈冬阑的手一直在抖。在被忙碌和疲惫占据的高三班级中,没人会在意他这个举动,也没人会记得。
只有他一旦回忆起来,心跳仍是剧烈。
高考的最后一天也下了雨,雨势不大,恰到好处地让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
没有人来接陈冬阑。因为弟弟的学业也恰好到了出国的时机,在考前一周妈妈和叔叔带他去了国外的学校。他们安排陈冬阑住在学校五分钟路程以内的地方,让一个阿姨照顾他的起居。
新的暂居地让陈冬阑不习惯,阿姨做的饭菜也让陈冬阑不习惯。
也许是心理因素,陈冬阑搬过来的每夜都能听到不间断的滴水声,这让陈冬阑辗转反侧。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时,一向对任何事都反应平平的陈冬阑很疯狂地把一切怪罪在考前这一周上。
他考砸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陈冬阑的呼吸困难,甚至发出了嘶哑一般的声响,吓了阿姨一跳。只有陈冬阑知道自己的脑袋有多痛,痛得好像整个身体都裂开了。他关上自己的房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家像死人一样过了好几天,甚至可能不止好几天,最终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看到袁渊被T大录取。
那一刻,陈冬阑明白了自己的决定。
他要复读。
当晚他就给妈妈打电话,伴着低低的电流声,他说:“妈,我想要复读。”
电话那头的陈母一阵沉默,好半天才说:“……你决定好了?”
“嗯,已经和老师商量过地点了,复读的那一年就住在复读学校里,您和叔叔都不用担心。”
陈母说:“好,要多少钱你问清楚了以后告诉我。”
没有过多的寒暄,陈母挂断了电话。
陈冬阑现在已经足够平静。
就在今天之前,他还有过不满和怨恨。可是这一刻,所有对家人的迁怒消失殆尽。
他小时候,以为这世上所有的爱都像他与妈妈、叔叔和弟弟的一样,平淡以至于凉薄。
再大一点,他才知道喜怒哀乐都倾注进去的爱是存在的,浓烈得要把人淹没的爱是存在的,只是和他无关而已。
直到他把袁渊放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被袁渊一点点的激励着,撑直了佝偻着的背脊,他才知道那样的爱是和他有关的。
他是这样爱着袁渊。
第十五章
袁渊从A市回来后的两天,小德和Olivia也从海边回到了T市。这一次他们不再多呆,只是因为游玩的地方没有能够直飞国外的航班,才跑回T市。
两人去那边一趟,每天都做日光浴。T市却快要下雪了,冻得人手脚僵硬,所以马不停蹄地订了回去的机票。
小德说,走之前想请陈冬阑吃晚餐,谢谢他这些天的照顾。
这话说得不像小德的风格,仔细一问才知道是他的爸爸,也就是陈冬阑的继父让他这样做的,还说如果没有把请陈冬阑吃饭时餐厅开的小票带回来,就打得他连汽车的离合器也踩不动。
陈冬阑是做哥哥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知道是许叔的意思之后就答应了。
因为不亲密,所以需要适当的客套。
晚餐约在晚上七点,所以陈冬阑也不着急,下班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买菜,然后煮饭。
袁渊和他一起洗菜的时候,见他只煮了一杯米,疑惑道:“怎么只煮一个人的量?”
陈冬阑还没来得及跟袁渊说:“我弟弟要回去了,今天我们在外面吃。”
袁渊点了点头:“几点?我送你去。”
“不用。”陈冬阑自然地说。
袁渊无奈,拗不过他。
快到八点的时候,陈冬阑穿上大衣,说了一声“我出门了”就准备离开。袁渊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温度,去房间里拿了一条围巾,直直走向陈冬阑,扳着他的肩膀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
陈冬阑半张脸都埋在毛呢材质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呆得让人想笑。
“别再感冒了。”袁渊帮他理了理围巾,压到下巴以下。
陈冬阑却一低头,又把围巾扯上去,半遮住脸:“谢谢……”
他开门出去,差点被门槛绊倒。
陈冬阑走在寒风里,脸上的热度却很高,一直到在餐厅里见到小德和Olivia也没完全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