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晴天霹雳啊,”虞操行笑着说,那由鲜血流动构成的大小血管已经蔓延到他胸前,分支流进了五脏六腑,“虞家后继无人了。”
“于是我母亲将我从我父亲那里抱回来,让我姓虞,好让这个名存实亡的姓氏能传承下去,但是啊,表弟你信吗,就算这样,就算我已经是虞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依然不能学祝呪。”
虞操行讲到这里有些不满:“男人不能学虞氏的秘术,呵。”
“你偷学了。”车山雪道。
“偷学?不,我没有你那样的才华,”虞操行摇摇头,“我只是等到她死而已。你看,我是虞家之主了,谁能阻止我学祝呪呢?”
车山雪听到这里,深深皱起眉。
他不觉得虞操行在祝呪上多费过什么精力,这个人的确掌握许多秘术,同时他也弃祝呪的正道于不顾,这才给了车山雪迎头赶上的机会。
至于祝师的早晚课,冥想,车山雪甚至一次不曾见到他做过。
虞操行好像知道车山雪在想什么,为他解惑道:“那个时候,我对祝呪其实也没那么感兴趣了,我之所以钻研,是为了搞明白,整个大兴小兴岭的祝师都没有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为什么偏偏至于虞氏这样?为什么偏偏只有虞氏每代要选出圣女?”
车山雪:“为什么?”
虞操行:“因为龙血,烛龙之血藏于虞氏的血脉中。”
这句话让车山雪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虞操行没注意。他即将成功,可惜除了车山雪,其他人听不懂他的话。
“我想你已经搞明白七百年前的事,也晓得上古人族诞生之前的事吧?”虞操行问,一点也不意外车山雪不说没有。
被他操纵的骷髅身上已经有心脏在跳动,两肺肝胆胰脾肾大肠小肠一一都能分辨出,就像活的一样跳动蠕动。只跳跃着幽蓝火苗的空洞眼眶里被填上了两个眼珠。烛龙之种,被封印在车山雪眼底的烛龙之种长鸣一声,在虞操行漆黑的眼珠中灵活游动。
它诧异着自己为何换了居所,接着透过薄薄一圈虹膜,看到将它养大的人躺在地上垂死。
虞操行道:“我们的祖先,杀死烛龙后,偷藏了一份烛龙的精血和龙魄。”
就算听到虞操行说起龙血时,车山雪就隐隐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虞操行说出,他还是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表弟,你总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虞操行摇摇头,“这样不好。”
讲到这里他又笑道:“好在你脑子转得还快,猜出发生什么了吗?”
虞氏的先祖,在万众齐心杀死烛龙之后,偷藏了烛龙的精血和一片龙魄。
可能她是为了研究烛龙,可能她是为了……
“生死能成就一方天地,那样的伟力,谁见到不会向往?”虞操行用询问的语气说出,并早就用行动给出答案,“用秘术将其混入虞氏自己的血脉中,烛龙为阳,便定下传女不传男的规矩,女子的阴和烛龙的阳相和,不像男子的阳和烛龙的阳相冲,可以避免龙血暴露。又用封印着龙魄的烛龙卵壳提纯血脉使其不被稀释……虽然有寿命太短的弊端,但代代虞氏圣女在祝呪上都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绝不会被人超越,想出这个主意的祖先真是个天才,就是太胆小了些。”
“你要……”车山雪已经冷到感觉不出自己的身躯了,就算如此,他依然竭力张开嘴,“你要……”
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活人的虞操行勾起嘴角,伸手将被车山雪抽到一半的肋骨轻松抽出,安进自己的胸膛中。
“比起做一个有龙血的人,我更想成为一条不受拘束的真龙啊。”
他说。
话音刚落,虞操行发现车山雪已经没有呼吸。
他皱起眉,内心十分不满。
虞操行还有很多想和车山雪说的,比如他要杀车山雪,并不只是为了用血亲重造身躯。
更多的原因,是他若想成为真龙,首先要成为天下唯一一个流着龙血的人。
拥有龙血的虞氏从虞飞光与虞飞虹那一代分作两支,一支是虞操行。另一支是大衍车氏。
车氏山字辈兄弟三人,只剩下一个车山雪。至于从车山昌那里传下的血脉,由于没有龙魄提纯,两代过去,已经同常人没什么区别。
但车山雪还活着,他是虞氏圣女的嫡亲后代,从龙血里继承的力量比虞操行更强大。
所以这件事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虞操行在虞飞光的白骨面前就已说过,他和车山雪你死我活,二选一。
如果他成为真龙,吞噬上古那条老龙的骨血后破空离去,这方天地间便没有人族什么事了。
如果他成不了真龙,看样子也没兴趣成真龙的车山雪徒劳无功为复生灵脉努力,人族灭亡也是迟早。
反正与他无关。
虞操行冷冷看着地上车山雪失去知觉,同时感到龙血的力量在身躯中沸腾。
如今他是这份力量唯一的主人了,浩瀚而浑浊的灵力在这个用秘术塑造的身躯中一涨再涨。新生的皮肉颤抖着,隐隐有崩坏的征兆。
虽然力量庞大,却没有自己原本的身躯自如好用。虞操行一边后悔自己那天竟然一不小心着了车山雪的道,让他炸死他原本的肉身,一边想着若这位乖乖在落雁湖上死了,他早就成为唯一留着龙血的人,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
……没关系,尽管出了很多意外,但他还是杀死车山雪了。
至于崩坏,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虞操行长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抹黑烟,穿过墓地的穹顶离去。
他走得太匆忙,没有发觉地上的车山雪尽管浑身不带一点热气,但冰凉的胸膛中,心脏依然保持着缓慢微弱却规律的跳动。
大葬之前,车山雪花了一日时间,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虞操行杀他就算了,还要拿走他所有的血。
谌巍,你他妈再不回来——
车山雪咬牙心想。
——就真的只能给我收尸了!
第91章 来了吗,来了嗯
车元文倏地从梦中惊醒。
他满身大汗, 手脚酸软, 睁眼看着头顶正在颤动的陌生明黄色流苏,一时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好在他很快想起来这些明黄色流苏并不是那么陌生,他见过的,在那由白泽局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八匹大马拉动, 每时每刻都在通过细管向后喷出雪白蒸汽, 如同踏云追月的黑铁马车上。车厢内, 大片大片用这种明黄的流苏做装饰。
但是他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会在马车上?难道皇叔爷爷回心转意, 愿意带他去皇陵了?
车元文连忙坐起来, 首先确认自己的确是在玉辂中,然后确认他现在头不晕脑不痛,身上虽然有点乏力,却也有一种包袱丢开之后的轻松。
这是病好了。
他就说嘛, 他烧得根本不严重。
这样想着,车元文才抬头打量和他同乘的人。第一眼没见到皇叔爷爷让他气馁, 第二眼, 他发现颤抖地坐在下位的人是李御医和几天前才新封的太监总管。
这两个人脸色苍白,视线游移,见到车元文目光扫来,不敢与他对视, 慌慌张张地避让。
车元文感到纳闷, 正要询问皇叔爷爷在哪里,突然看到车厢里, 站在一根白银树枝上的报时鸟。
它羽毛上的花纹排列成几个不太明显的文字,表示着现在的时间。
车元文记得他昏睡过去时还挺早,可报时鸟显示的时间表示,距离他睡过去其实并没有太久,也就两个时辰而已。而他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切恢复正常。
内息在经脉中运转,稍有滞感,那是面临突破,并无其他问题。
口中也没有苦涩的味道,他昏睡时没有人给他喂药。
那么……两个时辰,既没有喝药也没有针灸,足够他从李御医说的能把鸡蛋烤熟的高烧,痊愈成现在的模样吗?
车元文没怎么生过病,但他觉得不足够。
要是足够的话,天底下就不需要大夫了。
“你们……”
年少的新皇深呼吸一次,咬牙切齿道:“皇叔爷爷吩咐你们什么了?”
以为自己需要花很多功夫解释的李御医和太监总管面面相觑。接着太监总管很快反应过来,回道:“大国师要我们好好保护圣上,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现在有什么需要保护的?”车元文反问。
他已经打开的车窗,发现玉辂并没有行驶在宫中,而是行驶在鸿京城里的一条大道上。一眼望去,只见禁军的队伍贯穿整条街,还有那些本该出现在皇陵前的文武百官,同样坐在几辆巨大的黑铁马车中,行驶在他后面。所有人的神色看上去都十分仓皇,仿佛正在逃亡。
有那么一瞬间,车元文差点以为自己睡了几年,以致亡国需要迁都都不知道。
但下一刻,他抬头往上看,发现金汤大阵依然照常开启着。而街道两边铺子高楼里的百姓也莫名其妙看着他们,找不准这群身份高贵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禁军统领见到车元文打开车窗,立刻带上一群士兵围上来保护。车元文对他招招手,询问:“这是在干什么?!”
“圣上你不知道吗?”禁军统领在风中大吼,“大国师去主持大葬,却把百官都赶回来了,然后供奉院的人带着大国师的旨意出现,说宫中危险,那个时候喜公公已经带着您和其他宫人等在宫门后,得到旨意立刻召来我们禁军,护送您出宫啊。”
新任禁军统领是个寒门出身的老大粗,经常被文官嘲笑不会说话。以前车元文觉得还好,但今天他发现自己也听不懂新任禁军统领说的话了。
把百官赶回来、宫中危险、护送出宫……是什么意思?
车元文转头去瞪太监总管,心中想起的,确实过去无意间从宫人那里听到的传闻。
据说他皇叔爷爷掌握着宫人中的一股力量,甚至能通过这股力量左右皇帝的意志,就像是大年初一那天,他父皇莫名其妙大病一场……
现在,这样的手段,也被用在他身上。
年少的新皇不能说他没感觉恼火。
虽然他的确年纪太小,无法独立,也不能挑起大梁,但他这么努力了,皇叔爷爷至少可以……至少可以多信任他一些啊。
他又不像父皇那样会拒绝皇叔爷爷的要求,为什么他要瞒着他呢?
车元文心中想哭,但面对这么多大臣,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动摇来。只能僵着一张脸,继续问:“皇叔爷爷在哪?“
“大国师还在皇陵。”禁军统领回。
其他见到车元文出现的大臣们也围了过来,却没有一个向车元文控诉大国师将他们粗暴从皇陵赶走的行为。
大臣们面含忧色,七嘴八舌讲述他们觉得不对的地方。
“常言道事不过三,今日这么多变故,绝不是偶然啊圣上。”
“虽说皇陵有太.祖之灵庇佑,任何邪魔外道绝不可能侵害龙子龙孙,但大国师一个人带着太.祖的棺椁进入皇陵,实在太冒险了!”
“宫中为何危险,大供奉院也不曾给出原因,所有祝师一问三不知,户部每年拨那么大一笔银子,养的都是木头人吗?”
“安静!安静!我听不到圣上说话了!”
被上万只鸭子包围的车元文表面镇定,内心担忧非常,正要拉上几个人细细询问,就听到一声——
轰隆!
大地在震动。
大道上人仰马翻,一辆黑铁大车被发疯的马带着翻倒,里面的大臣没有一个逃出,惊叫声穿刺云霄。禁军也没有几个能站稳,马背上的人纷纷滚到地上,而受惊的高头大马仰头长嘶,抬起蹄子又重重踏下,片刻便制造出好几场血案。
车元文乘坐的玉辂倒是不负白泽局工匠的吹嘘,就算地面再如何震动,车厢里都只有些微的感觉。然而让庆幸的李御医和太监总管勃然变色的是,新皇竟然直接从车窗跳了出去。
“圣上!”
车元文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却没有理睬。他一落地,就猛地将一个摔倒的禁军士兵从地上拔起,让他从马蹄下捡回一条命。下一刻,他冲向街边一座三层楼高的酒肆,运起内息一掌拍在酒肆门前生出树枝状裂纹的粗大立柱上。
无形劲气摧枯拉朽对上自地下而来的震动,双双抵消。
立柱没倒,屋檐下的行人尖叫地跑开,倒是车元文被掉下的瓦片哗啦哗啦砸得满头是包。
他抬头便看到酒肆里看着他发呆的老板,怒吼道:“还不跑!”
老板手里一罐八十年的女儿红啪地摔碎在地上,手忙脚乱向着后堂呼喊:“人呢!人呢!客官?伙计们?都给我出来啊!”
这一条街上,反应快的百姓们已经冲出铺子。而禁军统领一声唿哨,安抚住受惊的马匹,指挥着下属扶起那辆倒下的黑铁大车。车元文环顾一周,发现受伤的人有,死的人却没有,不由放心少许。终于有功夫转过头,去打量震动传来的地方。
是皇宫。
就在刚才,位于皇宫之下的无数密道在同一时刻倒塌,整个皇宫的地面都下沉了几寸。蛛网般的裂纹布满每一块金砖。其中有三条裂缝格外粗,格外深,暖黄的光和黑色的雾气从这三条裂缝中飘出,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在第二次震动到来之前,受圣洁光华和阴秽黑雾的影响,宫廷中四处可见的树林草木在短短时间内枯萎又发芽,繁盛又死亡,一个呼吸里走完漫长的一生,下一个呼吸里子孙的一生也走到尽头。如果不是皇宫中空无一人,这般奇景必然会让所见之人震惊高呼。
但现在,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异常的草木,无论是听从安排,从几个宫门排队离开皇宫的先帝妃子、太监宫女们,还是方圆几十里的百姓、被留在街上不准回家的公卿大臣、乃至新皇车元文,都瞠目结舌抬头看着天上。
“那是什么啊……”
车元文呢喃道。
感应到灵脉现世的雷云聚拢过来,闪烁的电光间,有两条细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其中一条通身雪白,头上长角,盘绕的身躯有有着五只爪子,张开嘴向着另一只咆哮。而另一只没有爪子,也没有麋鹿般的大角,一条腰带般的身躯漆黑,睁开的眼睛在雷云中就像是两枚小小的太阳。
“龙!”
“两条龙!”
“龙神在打架啊!”
百姓们一见到这般情景,纷纷跪下磕头,祈求不知怎么被冒犯的神龙宽恕他们。但士兵和官员们却没有那么做的空闲,他们首先将车元文围在中间,最靠近的李御医伸手想把脉,却发现无论怎么喊都无法让注视天空上的新皇回神。
“圣上!圣上!”
大臣们焦急地喊道,不知道车元文的神智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躯内。
年少的新皇只是眨了下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笼罩天空的雷云之中,之前所见到的五只龙爪和一对大树般的长角长在了他身上,而之前所见的黑漆漆两眼放光的长龙在他对面飞舞长鸣。
下一刻,那黑龙向着他扑过来,并张开了血盆大口。
车元文想拔剑刺去,爪子一动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身边没有带上他的双剑。
而黑龙已经扑倒面前,长满獠牙的长吻瞄准车元文的咽喉,连躲避的时机都没有给予。
便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剑光从西边而来,只用了一击,顷刻将黑龙斩为两段!
第92章 前世死,今世死
被斩为两半的黑龙并没有发出哀嚎声, 它的身躯是无形的, 在剑锋下直接散做黑雾融入雷云中,遁至远处才重新凝聚成形体。
它没有贸然攻击,视线越过炸毛的年轻白龙看向西边的天空,璀璨如太阳的两枚眼珠中流露出的,并不是如过往般对肉食的贪欲和对嬉闹的跃跃欲试, 而是叫人眼熟的狠戾和狡诈。
就像车元文此刻操纵着龙气化为的白龙一样, 居于黑龙身躯中的神魂属于虞操行。
化为一道黑烟离开皇陵后, 他专心致志将更精纯的龙血和烛龙之种中的龙魄纳为己用。这并不容易, 比想象中更精纯的龙血便罢了, 龙魄就算一直被车山雪当孩子养,也是苏醒多年,不好对付。但虞操行还是凭借更高一筹的力量将这两者狼吞虎咽,成功塑造了他此刻使用的无形龙躯。
不, 这算不上龙躯。
因为它一无龙角,二无龙爪, 除了那一双得到车山雪眼珠而觉醒的烛龙之瞳外, 连个魔域中修炼几百年的蛇妖都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