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醒了。」男人说,平缓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你的恢复能力比我想像要好得多。否则依你的小鸟身板,要睡上三天两夜我也不意外。」他不着调地说,声音似笑非笑。他迈开长腿走至艾伦旁边,弯腰查探他的伤势。
俩人距离突然缩得极近,这让艾伦有点尴尬。可由于瞬间的强光,使他有些微恍神,继而忘记要闪躲。所以只好后知后觉地眯起了眼,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烟草味。陌生气息将他笼罩,让他感到神经紧绷。
但出于礼貌,他仍是耐住情绪,没有退缩。
随着视野恢复澄明之后,艾伦也开始观察对方。
意外的,男人的年龄并不大,大约仅二十初岁,有着一张尚算稚嫩的脸,比艾伦还要年轻。从艾伦仰视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对方抿紧的唇,以及下颔修剪过的淡淡胡青。下颔以及脖子的肌肉线条相当漂亮。尤其是那微翘的嘴型,使他看起来总是笑着,带有几分天真烂漫,却又玩世不恭的大男孩气质。
「呃,你好。」艾伦不自然地打招呼,「谢谢你的搭救,请问……你是医生吗?」他问,毕竟对方包扎的手法看来挺专业——至少,他不认为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孩子,能有如此这么好的家务本事。在艾伦眼里,包扎这种麻烦事,就跟邪恶的针线活儿脱离不了干系。
听艾伦这么问,男人蹙着眉把视线慢慢对准艾伦的眼——那是一双海蓝色的眸,色泽有如坦桑石般质地柔美且醇净,象征着冷静及优雅。但此时,那双眼里只装载着惊诧错愕等等情绪。
「你说,我是医生?」男人看着艾伦,不可置信地复述。时过半晌,他才在艾伦怪异的目光下笑了起来:「哦,小甜心。假使我是医生,我会选择去大城市偷肾卖钱,而不是待在这穷酸地方,回答一个笨蛋伤患同等愚蠢的问题。」
没等艾伦回答,他又从手边的袋子拿出一罐啤酒,抛给了艾伦。「所以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应该渴了吧,恰好酒精能杀菌,多喝两罐什么病都好了。」他煞有其事地说。但搭配那张含笑的俊俏脸蛋,其实没什么说服力。这下艾伦也终于相信能讲出这种话的货色,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医生。
但他还是礼貌地道了谢。 「谢谢你,尊敬的先生。我必须对你致上最高谢意。无论是此刻的照应,还是昨晚的事......」艾伦说。冰凉的啤酒被他握在手里。由于暂且不想接触酒精,他并没有把拉环打开。
见半身埋在衣柜里找东西的男人,没有半点想回话的意思,艾伦只好继续找话题:「对了,我是艾伦 沃尔顿,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他客气地问。
「布兰登。」男人语气不耐地答。不过正好,男人从杂乱如山的衣柜里摸出一个黑色瓶状物——一瓶威士忌。于是他开心的笑了,用力地吻了一口瓶身,仿佛是在大学联赛里替学校争得一只奖杯那般。
「哦,如果你想,你也可以称呼我布兰。」他转过头来咧嘴笑着,对艾伦如施恩赦的说。然后他单手捏开软木栓,也没找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咕噜噜地喝起来。
※
艾伦没在酒鬼布兰登的家待太长时间。
理由有三。第一,他实在受不了满屋子烟与酒精的气味;第二,他毕竟是个在职教师,若不想被炒鱿鱼,还得尽快回返工作岗位。以及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屋主布兰登根本没打算让他长待......是的,虽然布兰登从头至尾都没把逐客令说明,但通晓人性的艾伦,可以明显感知到对方的肢体语言。
「——当然,如果你想,你当然可以继续躺着。」记得当时,布兰登是如此抱着酒瓶,语气大方地说的。但艾伦却认为,这话的前提也许是得建立在:若布兰登没有边脱去上身衣物,然后一个扑腾跳至床上的话。
毕竟同张床上,还有另一个承载者:艾伦。
果然,布兰登又接续道:「但你也晓得,我刚喝了威士??忌。要是喝了酒的人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想必也算无可厚非。」他侧过身子,以手支头深情地看着艾伦说。潮红的脸上带着隐晦的笑意,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所以在这双深蓝双眸的注视下,本来就没打算多留的艾伦,自然是当机立断地选择走为上策了。
回到学校后的第一时间,艾伦首先来到学校医务室。
现在时间是一点多,离两点的课还有些空档。而在这座缺乏资源的小镇里,即便妮可看起来不像个称职的医生,至少还领有牌照。艾伦想让她为自己做个基础检查,或者开点药之类的,以确认昨天新磕的伤没有落下后遗症。
而在拆开纱布时,妮可也对布兰登的包扎手法表示赞誉有嘉。
「用酒精消毒,真是个聪明的办法——哦,我能闻出这是Extra等级的白兰地!可真是浪费!」拆开纱布时,妮可一脸惋惜地说。也不知是否跟以什么酒精消毒有关,艾伦总觉得后续妮可包扎的手法有些没轻没重。
重新上好药后,妮可又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好在,伤势本身并不严重,手臂脱臼已经被矫正好了,大约是布兰登趁艾伦昏睡时替他处理的。所以现在余存的只有轻微脑震荡的问题。这问题不算大,所以妮可替艾伦排程于两天后再做观察。
此外,妮可还约了艾伦稍晚一同共用晚餐,或是喝个茶也行。据她说法,她是对昨日的抢劫事件替好友安危感到无比忧心。不过艾伦认为,这对八卦有非凡求知欲的女孩只是想听听他与陌生人共度良宵的片段罢了。尤其,那还是一位英俊而年轻的陌生人。
所幸,这天艾伦只有下午一堂课,那是一年级的基础数学。而因由昨日事件,他现在依旧精神疲顿,所以不喜欢、也没余力应付隐私被窥探或惹来无谓谣言等等麻烦状况,于是他选择戴上一顶尺寸过大的黑毛帽,以此遮掩头上怵目惊心的纱布。
不过,他向来不是会戴这些配件的人。所以他很清楚,这样的小伎俩也许能骗过其他漫不经心的学生,却独独敷衍不过心思细腻的吉儿。
但令他意外的,这天吉儿并没有来学校。
「她昨天下午就提早回家了。」下课时间,座位上。珊卓蹙着眉头说。自从乔安娜死后,她便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再也不对吉儿抱有偏见与敌意。面对艾伦的提问,自然是知无不言。 「听说是家里有事吧,我想。不过,我认为她的状况不大好,昨天我依稀看见她脸上有些新伤,譬如瘀青或是嘴边破口之类的...... 」
看着艾伦的阴沉神色,珊卓又赶紧澄清:「不过我能保证,这次绝不是我干的。尊敬的沃尔顿先生。」她睁着圆眼,诚恳且讨好地看着艾伦。
「嗯,这我晓得。」艾伦也回报一个勉强的笑:「好吧,不要紧,我过会儿就去探访她。说来这回还真是谢谢你了,辛蒂。」他说,努力表现得像是「尊敬的沃尔顿先生」。随后便提着公事包急匆匆地走了。
而还留在原地的珊卓,却立即拉下脸道:「啧,说几次了,我是珊卓!这没记性的臭老男人......」她看着艾伦离去的背影,小声地呢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
酒鬼攻是不是很新鲜啊~心路历程往后揭露~~>w 佩蒂恰巧端着茶壶走出来了,艾伦顺势扯开话题说。 「对了,休斯女士。听闻吉儿身体不大舒服,她现在好些了吗?」他没忘记自己到来的目的,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佩蒂攀谈道。
听见艾伦的忽然问话,佩蒂身体微顿。 「哦,只是一点小感冒,我想是不要紧的。」她微笑着说,带着一种佛格居民常有的疏远礼仪。
「最近天冷,确实容易感冒。」身为在场唯一挂牌医师,妮可此时也端起正经脸孔:「让她多喝点热水吧,睡眠也尽量充足。现在我没瞧见她,也不清楚她的确切情况,如果有任何后续问题,欢迎来学校医护室找我。」她微笑道,顺势从包包里拿出几颗喉片递给佩蒂。
「谢谢你了,妮可宝贝,我会转交给她的。」佩蒂脸上笑容温煦依旧。
但直至后来走出店门,艾伦回望着橱窗里身影忙碌的佩蒂——他犹然觉得,方才那个氛围终究是有些怪异。
※
吉儿费尔普斯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唐突地巍然立在房间中央。象征古朴的斑驳金属边框,使它看起来像是件古老的中世纪文物。
此时房间视野昏暗异常,仅留存墙角一盏立灯孤零零地伫立。灯影幌动间,虚渺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映照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这盏立灯、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外,就仅剩角落处那张色泽素净的大床。
单调的,如同牢狱一般。
此时失去衣服的遮蔽,吉儿丰满的躯体便袒露在镜子前,年轻肌肤一览无疑。
以通俗眼光来看,她的身材是略显臃肿的。且由于长期防护性地包裹厚重长衣略显苍白,几乎带着一丝病态。但她肤如凝脂,是等同珍珠的温润质地。微黄光线洒落在她身上,仿佛有无数光点细密亲吻她的肌肤,将这副缺乏色彩的少女躯体,呵护成温暖的蜂蜜色泽。
然而,细致肌肤却只愿在她的躯干流连。除去她的躯干以外,四肢部分却布满了无数浮痕,它们突兀的让人无法直视!有大片火燎痕迹遍布在上头。尤其是两腿,几乎体无完肤。
从它们的色泽与突显度,你可以猜这约略是近年所造成的新伤。纠结的疤痕皮表浮出,且颜色斑驳。如同荆棘一般,毫不留情地缠满她的腿以及双臂。就像是一种诅咒的烙印。镶嵌在她的身上。如影随形,不可脱离。对吉儿而言,这不仅是美观与否的象征,更时刻提醒自己:必须背负它们、从而感受罪与罚的重量,沉重地走完余生。
但这是她应得的。这点吉儿一向清楚:这一切必定是上帝的旨意。只是即便她明白这个道理,仍不表示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模样——毕竟,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并为自己感到自卑。每看一次这些残疤,总让她想起当初失去至亲迈克尔的苦痛。那些记忆,简直如同业火炼狱。
所以她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些心理活动,「那人」必然是清楚的。毕竟那人是如此洞察人性,总拥有足够手段,将迈克尔以及自己玩弄于股掌间。
也许正是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忽然变得愉悦的心境,所以「它」才打算惩罚她,无论是肉体或者精神,皆要她感到无比苦痛。所以它要她今日留在房里,盯着自己镜子里那副□□且残破的躯体,长达无数钟头。而每一分钟,对吉儿都如同片刃血躯,煎熬无比。
看来,她终究是活得可比迈克尔窝囊多了。吉儿忍不住苦笑: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当一个人卑微到极致时,连死亡的勇气都被抹煞。
突然间,后头一声轻微的喀拉声,赫然阻断吉儿的思绪。依靠着黑暗之中异常灵敏的感官,此时吉儿能感觉有个人影轻巧走至她的身后。
「甜心,还喜欢自己的模样吗?」她听见一道轻柔声音如是问道。
听闻这个声音,吉儿不仅没感到心灵平静,反而像是根绷紧的弦,不由得浑身一颤。 「是的。」她说,声音却细如蚊蚋。生硬的就像从她牙缝间蹦出,带着微乎其微的颤音。
仿佛没有察觉那般,那人又继续说:「亲爱的,放轻松点......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猜 猜今天是谁问起你了?」见吉儿没回应,那人迫不及待地欢欣说:「是你温柔的沃尔顿老师!说来你可真够幸运的,你猜他为何如此关心你呢?是因为喜欢你,或是想爬上你的床呢?」
那道声音轻柔依旧。同时伸出一只手,抚上吉儿光裸的臂膀,在她躯体上头不安份地游移着。冰冷触感好比金属检测器,在她的体表进行手段晦涩的模索与探测。
然后,它栓住吉儿的脖颈,猛地挑起她愈渐下收的下巴!
瞬间,吉儿被火吻的右侧脸被迫露出——狰狞的皮表,以及灰败而丧失功能的左眼球顿时曝光在空气中。那人似乎喜欢吉儿这副模样,呵呵地开朗笑起来,甚至用自己的脸颊,轻轻磨蹭她脸面凹凸不平的烧伤纹路。
「仔细看看这张脸吧,宝贝,还有你那残破的身体,你真认为还有人能接受它?每当我看见你这张脸——哦,我说的是你尚未损坏的那一边,它总让我感到无比亲切。说来.这也是件无比有趣的事......迈克尔是如此像你那迷人的父亲,而你的容貌,则与你那贱人母亲如此肖似。」
那声音依旧慢而温吞,但削尖的指甲,却深深刻入吉儿薄透的肌肤,在她脸上刻划出一道道的渗血红痕。
停顿一会,那声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迈克尔可死得真够久了。」它忽然感性地说。 「你想念他吗?老实说,我是挺想念他的......尤其想念那些美好时刻。每次每回,当迈克尔拥抱我,亲吻我的肌肤时——你,他那挚爱、却又贪婪的妹妹,就得在旁观看一切。」
「那时,你也感到兴奋吗?亲爱的吉儿?」她微笑着,带着期待语气轻轻地说。
「是的。」吉儿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是的。休斯女士。」她声音颤抖地答。泪水早已布满她的左半脸。惟有那只浑浊的右眼迟迟流不出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若亲对烧烫伤有阴影,建议下半章就斟酌阅读吧>_ 蛔∷樽斓氖笨獭?br />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早睡早起,健康富裕又聪明。(#注)』」晚间时分,厨房。艾伦穿着围裙,边往锅里撒油,边语气闷闷地说。
沙发上睡得迷糊的男人,正百般聊赖地转着电视看——那家伙只有在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厕所以外的公用区域。
「哦,那我还得告诉你:『忌妒只会拉动风箱,煽起你的叹息』。」客厅里,布兰登用手支脸,一派毫不上心的模样。 「所以别羡慕□□之身。还有,做菜期间请别说话,口水会喷进饭菜里。」他嚼着水果片,慵懒地冲着厨房说道。听得某人险些没拿平底锅冲出来拍他的脸。
由此可见,那些垃圾话布兰登清醒时也没少说。所以艾伦牙根咬着,耳朵捂着,也只好随他去了。全当作自己卧室也让大火给烧了吧!他认分地想。反正,他早已做好对一切视若无睹的准备了,隔天继续准时上岗、道貌岸然地为人师表。
※
同居生活的第四天。午餐时间。
准备外出觅食的艾伦一踏出办公楼,便看见妮可拿着报纸远远小跑过来。看着她手上的报纸,同样阅读过早报的艾伦也大约心里有数——因为不晓得谁通报的,这期小镇周报竟揭露了佩蒂的真面目,并将还待在加护病房的吉儿描摹成楚楚可怜的受害者身分。
而艾伦知道,这铁定很伤害妮可的感情。毕竟表面上,佩蒂对妮可的关心并不假,在妮可眼里,佩蒂是如此和善且贴心,怎样也与坏人的常态形象搭不上边。所以她会感到万分惊愕与不敢置信,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艾伦。」半小时后的餐馆里,妮可情绪低落地捧着脸说:「最近这几宗杀人案,死的都是罪有应得的人。就像神灵降临操罚一切不公义之事那般。」她搅动着咖啡,发出清脆声响。
此时艾伦刚从服务员那端过饮料。还没来得及回应,正阅读报章的西蒙就把话头接过:「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倒比较好奇你的报告写得如何。如此无聊的议题,你的论点应当很难站稳吧。」西蒙一手搅着黑咖啡,不以为然地道。
他口里说的报告,指的是妮可前阵子说的「佛格镇不思议事件」。他对此感到非常不认同,认为妮可将毫无科学证实的宗教观带进一篇正式论文里,是有失水准且极度不专业的作为。
但艾伦倒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算专业学者。他喝着柠檬汁,边思考着这似乎是他们仨这个月来,首次一同用餐。并开始联想着某些心理学分析。譬如,他们现在正饮用着的饮料。
艾伦相信饮料能看出人的个性——由于自己向往纯粹事物,所以他偏好果汁;西蒙是个看似轻浮实际深沉的人,黑咖啡挺适合他;妮可就别说了,她就是个少根筋的女孩,上回是能把人喝断片的高糖分红茶,今天则是三倍枫糖浆的香草冰沙。
先别说糖量高低的问题,光看那层奶油,就让艾伦激不起食欲。
另一边,面对西蒙毫不留情的质疑,妮可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亲爱的皮尔森男士,若你作为语文老师是这么鼓励人的,那可真让人寒彻了心!再说,我并没刊载到医疗期刊上的打算,所以专业与否并不列入考量......不过呢,文学刊物倒可以试试。」她捂着嘴,嘿嘿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