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药味扑鼻而来,梁焓望着黑澄澄的药汁苦了脸。
“大哥,我已经没事了,不用喝药了吧?”
梁昱眉头微绞:“没听到你声音都是哑的么?落入冰水时间太久,怕已寒邪入体,这药是驱寒防病的。若是嫌苦,我还备了冰糖蜜饯。乖乖喝完,大哥就给你吃。”
靠,拿他当小屁孩哄呢?梁焓想起司命的劝告,有点摸不准是否该相信眼前人。
纵览皇族历史,便知天家无情。为了那座龙椅,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不计其数。虽然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又是奉帝命出入的东宫,应当不至于害他,但俗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药有点烫,我...晾会儿再喝。”
“那我给你吹吹。”对方用银匙搅了会儿汤汁,放到嘴边吹了吹,又喝了两口,说道,“不烫了,可以喝了。”
梁焓这才放心喝了。
嚼着甜滋滋的蜜饯,他向旁边的小公公招招手:“你......叫什么来着?”
白脸公公快哭了:“小的春生。”
“纯生?好酒...啊不,好名儿!”
见梁昱表情怪异,梁焓只好坦诚道:“大哥,我可能脑子进水了,有些人事记不清楚。”
梁昱沉痛地点点头:“看出来了。”
寝殿中的侍官和宫女登时哭嚎一片,仿佛主子已经死了似的。春生哽咽地跪在地上:“殿下,您可千万别吓小的们。皇上说了,您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儿,东宫上下鸡犬不留!”
“啊?这么严重?”看来装疯卖傻不好使了。可他一个穿来的冒牌货,这戏实在没法演啊!
苦思冥想了半晌,只忆起太子落水前正在一只画舫上玩。突然感觉脑后一痛,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待醒来才发现自己漂在湖中。
因不会凫水,他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向岸边挣扎。茫茫雪雾中,他看到一个孤鹤般的少年伫立在湖畔。然而对方却冷眸一笑,向即将溺毙的自己挥了挥手。
最后,绝望的太子沉入水底,21世纪的梁焓偷天换日。
回想起那张漂亮又可憎的面孔,梁焓深感那小子贱得过分了。不见义勇为也就罢了,还对一个濒死之人幸灾乐祸?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长大了绝对是个祸害世间的社会蠹虫,人人得而诛之!
哼,长得好看也没用。
他猛地一拍大腿。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痞少,这事儿绝不能善了。何况自己如今是太子,普天之下数他老子最大,早晚教那个酷拽小屁孩跪下叫爸爸。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喝。
东宫大大小小的侍从急忙接驾,春生对梁焓道:“殿下,求您千万兜着点,别失忆得太明显。”
梁焓做了个深呼吸,拍着胸脯道:“放心,本宫hold住!那啥,你先告诉我国号是啥?”
小太监一脸生无可恋:“大淳。”
这什么鬼朝代?!梁焓来不及悲愤,大“蠢”皇帝已经跨进了东宫的门槛。
淳帝正值花甲之龄,脸上皱纹如刀刻般分明。由于身宽体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需要一旁的皇后扶着。
相比之下,明惠皇后显得年轻貌美许多。她并非淳帝原配,凭着出身世族又姿容秀丽,很快成了六宫之中最受荣宠的贵妃娘娘。在诞下太子梁焓后,便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后位。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梁昱跪下行礼。帝后却掠过他,直奔太子床前。
“焓儿还病着,不必多礼。”皇上阻了要从被子里爬出来的梁焓,笑容和蔼地问道,“感觉好些了么?你这回可把朕吓着了。”
“儿臣不孝,让父皇母后忧心了。”梁焓垂头作乖巧状,“方才大哥让我喝了药,已无大碍了。”
“哦。”皇上转过头,似是刚发现梁昱,不咸不淡道,“廉王有心了,下次可长点记性,别再为那个病秧子四处乱跑。”
梁昱慌忙叩头:“儿臣谨记。”
皇后搂着宝贝儿子哭了一阵,用帕子拭了拭泪,叹息道:“庆王那孩子,臣妾瞧着都心疼。他们三人兄弟情深,才会大雪天儿地跑到城郊游湖。焓儿如今也脱险了,陛下何不将庆王的禁足令撤了?”
皇上不悦地哼了一声:“妇道人家就是心软。若非这次燕家人救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先让老二在府里反省几日吧,反正一个废人,出来也做不成什么事。”
梁焓算是看出来了。这太子绝对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另外俩就是充话费送的。一碗水歪成这样,三个皇子还能保持兄友弟恭,真他娘的是火烧岭上捡田螺——难得。
“一切听皇上的,焓儿就在东宫好生将养。”皇后笑道,“听梁荻说最近跟胡姬学了胡膳,明儿个让她给你做几样爱吃的。”
秋荻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后被皇上收作义女,赐了国姓。虽然咸鱼翻身成了秋荻公主,却还是闲不住的性子,三天两头往中宫跑,与自小玩到大的太子也算熟络。
然而梁焓却将梁荻听成了良娣,下意识接口道:“良娣就不劳母后费心了,儿臣自己调教便是,实在不行还有太子妃嘛。”
殿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皇上和皇后对视了一眼,诧然问道:“什么太子妃?”
梁焓头皮一紧,难道他都有良娣了还没太子妃?身为东宫储君,就算没有佳丽三千也该有几十个媳妇充数吧?他干咳一声,答道:“就是,就是我老婆啊。”
“噗哈哈哈哈哈.......”帝后二人笑得前仰后合,梁昱则无言地扶住了额。
春生脸色像死了妈一样,颤声提醒道:“殿下,您今年......十岁。”
☆、3伴读
金色的晨曦刚攀上青灰瓦檐,燕府便被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砸中了。
宫中监官踩着皇城根下的积雪前来宣旨。因武林盟主燕不离救了太子,皇帝龙心大悦,御赐黄金千两,珍珠百斛,还特别恩准燕家少主入宫伴读。
燕濯云捧着圣旨老泪纵横。燕家自清贵士族衰落之后,熬了三代也没能出息,如今总算盼到头儿了!
对燕重锦而言,这消息却如雷霆之诛,直直劈向他的天灵盖。
上一次,因救太子有功,他被皇帝拐进东宫做了梁焓的伴读,从此走上忠臣良将的不归路。这回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却又被两个好心办坏事的爹坑了。
难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终的命运么?
“我不想去东宫。”
燕不离手疾眼快地扶住了踉跄的老爹,安抚道:“爹,稳住,您刚才幻听了.......”
燕重锦又不怕死地喊了一遍:“我不想去东宫!”
“你、你个毛儿没退净的小杀才!”燕濯云捂着心口骂道,“你当太子伴读是玩闹么?那是多少皇室宗亲、达官贵人求都求不来的!”
燕不离也有点理解不了:“儿子,皇命难违,你总不能教爹抗旨不遵吧?”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难不成和太子八字相克?
燕重锦几番思量,还是没敢说出见死不救的事,免得老人家当场驾鹤西去。
梁焓既没死成,势必要寻自己的麻烦。如果这辈子不和对方罩面,自是轮不到燕府头上。可一旦做了伴读被太子认出来,自己能不能活着出东宫是个问题,燕家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
见儿子沉着小脸一言不发,燕不离决定先稳住发飙的老人家:“爹,您先喝口茶,消消气儿,我劝劝重锦。”
燕濯云瞪他一眼:“你劝?你劝管用么?这小兔崽子听你的么!”
燕不离无语凝噎。
即便他是武林盟主,也依然降不住这个小祖宗。连隔壁老王都知道,燕家家主要想让自己儿子听话,那得关门,放夫人。
月夫人此时正在浣春院里幽会小叔子。
结霜挂雪的玉兰树下,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只修长的手自勾勒着银色星纹的玄袍袖里伸出来,从棋笥中执起一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残局一角。
“表嫂,你让着我点行不行?”燕红星哀嚎一声。
池月两指一碾,捏在手里的棋子无声地碎成了瀣粉,像雪糁一样纷纷落下。
“让你三子了,还能不能玩了?”
燕红星一缩头,哭丧着脸道:“算了,你压根就没想让我赢。”凭表哥的智商和这位主儿对弈都能三局两胜,明显就是看人下菜碟嘛。
池月摩挲着膝上的鬼脸银面具:“看你淘换到这个东西的份上才给你机会,只要赢我一局,就替你在不离面前美言两句。”
呵呵,老魔头会这么好心?燕红星忧悒地一摊爪儿:“正阳宫重建至今,柳惊风劳苦功高,如今在江湖上也有了名气。我实在不明白表哥为什么...”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小子别想和姓柳的私奔。”燕不离牵着儿子溜达过来。
“表哥,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燕红星不服气地抗议道,“凭什么你们两个天天郎情郎意的,我就活该孤独终老啊?!”
“谁让你孤独终老了?”燕不离星眸一眯,“娘不是给你挑了好几家闺秀么?”
“老子不要女的!”
“燕红星,你家这支可就你一根独苗儿,不娶女人是想绝后不成?”
“你们也是男人啊!”
某人嘿嘿一笑,不要脸地把自家儿子往前一拎:“你有本事也和柳惊风生个娃啊。”
燕红星被噎得满脸青白,哆嗦着手指指着无耻的一家三口,汪地一声哭了。
看了眼小叔泪奔而去的背影,燕重锦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望向两个无良爹爹。
池月从红泥炉上取下瓷壶,悠闲地啜了口早茶,对燕不离道:“其实大可不必一直提防姓柳的,整个武林盟都在燕家手里,一个小小的正阳宫还能翻出天去?”
“倒不是怕柳惊风对你我不利,而是怕他对红星......”燕不离在石桌旁坐下来,“再混账那也是我表弟,这条路有多难走旁人不晓得,你应当清楚。”
池月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原来是试探。
同性相恋何其艰涩?当初他和燕不离也是分分合合纠缠许久,几番出生入死才修成了正果。倘若让燕红星和柳惊风相处得太容易,只怕后面的路反而不好走。换句话说,如果两人连这点阻隔都突不破,还谈什么心真情坚、天长地久?
燕不离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也算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面具。如果池日还在,他保证不揍对方就是了。
燕不离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倏然神黯。
池氏兄弟虽然彼此看不对眼,但心里都装着对方,只是从不习惯表露出来罢了。着实不愿看自家夫人情绪低落,他转移话题,谈起了今早皇帝召儿子入宫伴读的事。
池月听完也略感意外。燕重锦虽和燕不离一样喜欢翻墙揭瓦,但向来懂得拿捏分寸,再顽劣也不会触碰大人的逆鳞,为何一遇到太子就一反常态?
回想起陵寒山别院那日,燕不离自湖中救起太子,儿子却在初见对方时就面露异色。那双和自己极像的潭眸,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错 愕和忌恨。再加上今日对入宫伴读的抵触......
池月目光一凛,问向儿子:“难不成......太子得罪过你?”
我的亲爹,要不要这么敏锐?燕重锦咽了口唾沫,摇头否认:“没有。”
猝不及防间,一股凌厉的掌风迎面击来,堪堪被人隔在额前三寸!
燕不离脸比雪白,横眉竖目地挡在儿子身前,质问道:“池老魔你疯了?想打死他不成?”
池月面冷如冰:“小小年纪就敢撒谎,长大还不知道敢干什么,我看他确实欠教训了。”
“那也不用下这样的狠手啊!不是你生的不心疼是吧?”
“闪开。都是你这个心疼的把他惯坏了。”
“老子不闪。这特么是我儿子,你动他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人出手如电,眨眼过上了招儿,几个起落便打上了房。
燕府的下人也习惯了。自月夫人武功恢复后,浣春院的屋顶就三日一修。偶尔赶上二位爷火气过旺,连邻居家的墙都得重砌。
武林盟主和魔道宗主互殴的场面太过凶残,燕重锦不忍直视地转过身,不经意瞥见了搁在棋盘上闪着银光的面具,眼前登时一亮。
.......
白嫩嫩的小手抚过一面海水龙纹铜镜。从用料和做工看,构造精致,纹理细腻,和明代晚期的工艺水平差不多。待翻过来,光洁的镜面上出现了一张稚嫩的面孔:淡眉长睫,明眸皓齿,略带婴儿肥的白净小脸,一瘪嘴便如同吹起了两只气鼓鼓的包子。
镜中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梁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穿成了一个年幼的太子,距离娶妃纳妾起码还有五六年,所以下半身的幸福先不用肖想了。当务之急是糊弄过帝后和东宫三师,免得被当智障给废了。
“殿下。”春生弓腰含胸,迈着小碎步凑近道,“杨太傅已到文宣阁,还奉圣谕给您带了位伴读。”
梁焓眼角一绷:“太子伴读?”
“正是。据说是西城燕家的少主。”
“哦......就是那个救了本宫的人家?”
“不错。小的打听过,燕家乃清贵世族,前几代先祖也曾封侯拜将、登朝入仕。如今的家主燕不离任武林盟主已逾十载,是统领江湖正魔两道的头号人物。”
太子伴读向来是个敏感角色。要么是帝王拉拢臣子以示恩宠的手腕;要么是为牵制宗室留质宫中;要么是为储君培养近臣心腹,要么......就是皇帝拿来监视东宫的棋子。若这颗棋子玩得好,便有从龙之功;若玩得不好,往往会被登基的新帝第一个拿来开刀。
梁焓一伸小短腿,从花梨坐墩上出溜下来,吩咐道:“更衣。”作为一名历史系学霸,他倒要看看慈祥的父皇给自己安插了怎样一枚棋子。
春生连忙上前侍候,梁焓一瞅托盘里的衣服就头大了。
按淳国礼制,皇室男子皆可着黄。皇帝的龙袍是明黄,王爷的蟒袍是赭黄,唯独太子的冕服最奇葩,是特么的屎黄。
幸好他还是个十岁孩子,可以在衣食住行上耍性子。发过一通脾气后,梁焓成功换了身绣金梅青常服,外罩黛蓝鹤氅,带着一溜近侍匆匆赶到文宣阁。刚走近学监大殿,便被一个举着戒尺的儒衫老者堵在了门口。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杨太傅已近七十高龄,精神却矍铄得很,训起人来也丝毫不留情面,“学无小事。太子承社稷大统,当以身作则,怎的又来迟了?”
梁焓向来讨厌这种老古板,看到那张写满阶级斗争的脸就像看到了马哲老师。正欲反驳,旁边的春生先噗通一声跪下了。
“太傅恕罪!太子前阵子溺水染了风寒,今日才刚能下床。小的本来劝他再休养几日,可殿下说业精于勤,不可荒废,非要坚持过来。殿下年纪尚小,身子又弱,所以行路慢了些,万望太傅体谅!”
啧,这小太监是他妈人才啊.......梁焓暗暗冲春生竖起了大拇指。
杨太傅闻言面色稍霁:“原来如此。太子病体未愈,外面天冷风寒,快进来吧。”
梁焓随他跨进门槛,往大殿深处走了几步,绕过粗壮的朱色梁柱,便看到角落里伫立着一抹霜白的身影。
那是一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少年。从下往上,是一双干净的青缎皂靴,一身白锦霜纹劲装。腰间的月白祥云带上缀了一枚燕子玲珑佩,随对方转身的动作微微晃动。再往上,却是一张可怖的鬼脸银面具。
透过眼部的孔洞,梁焓看到了一双没有温度的黑眸。
如寒潭幽涧般。冷冽透骨,深不见底。
☆、4假面
“草民燕重锦,见过太子殿下。”面具后传来一个平波无澜的声音。听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口吻却比总角稚童沉稳得多。尤其是燕重锦三个字,像卷着霜碴儿的西北风一样吹面而来,令梁焓莫名一凛。
见对方仅拱手为礼并未下跪。他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眯起眼开始找茬:“燕少爷进宫前没学过规矩么?本宫贵为皇储,难道还不值得你一跪?”
“殿下恕罪。燕某江湖中人,出身草莽不通礼制。”燕重锦不紧不慢道,“圣人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家之尊不在血脉,而在肩负社稷、心系苍生。若有朝一日,殿下能明白民贵君轻,能做到济世安民、德泽天下,重锦再跪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