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将士翻山越岭, 顶风冒雪,好不容易到了你家门口,贵国汗王都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
老头儿脸色一苦,讪讪道:“将军说笑了。”
“和谈也可以,让巴勒孟甘跟本帅回中原,和吾皇陛下去谈。燕某一介武人,不懂和谈,只知杀伐。”
对方胡子颤抖:“将军...又说笑了......”
燕重锦声音一冷:“说笑?都打到这里了还敢提和谈,你才是说笑!”
听得于越的回禀,巴勒孟甘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眉头紧皱地坐在王座上,左手边是文武大臣,右手边是宫妃和子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地。
难道达靼真的气数尽了么?巴勒孟甘捶膝一叹。
他这一生南征北讨,何曾有过败绩?为了征服东方的大淳,他筹备十多年,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曾经起誓让淳国皇帝臣服在达靼铁骑之下。谁知非但没能破开关隘,还在三年的对抗中屡屡惨败,甚至走到了亡国的边缘,这让曾经的西域战神根本无法接受!
“汗王!”于越见他拔刀,连忙上前阻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观,我们还有希望。您威信犹在,只要逃出去,就能集合游散在外的兵力,东山重起啊!”
巴勒孟甘呵呵一笑:“本王不是要自杀,我也不会就此认输。”说着轻轻一挥手。
于越愕然地瞪大眼,捂着喉咙跪了下去。
血溅三尺,染红了王座,大殿中登时惊嚎一片。
巴勒孟甘望向下面瑟瑟发抖的臣子,面露无奈地道:“本王也不想这么做,可如果殉葬得不齐全,对方会起疑心的。待本王重回此地,再为诸位树旗彰功。”
言罢,他提着滴血的刀,一步一步走向了王后。
王庭之前血流成河,杀声震天。燕字军正和达靼王师激战在一起,忽听有人高喊:“着火了!宫里着火了!”
燕重锦闻声望去,惊见那片白褐相间的殿宇上空冒出了滚滚黑烟。
天干风大,火势凶猛。等淳军攻破王庭的宫门时,主殿已被烧至倾塌。王宫内外烟尘四溢,几根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熏得乌黑如墨。残桓断壁之下,勉强能看到几具焦黑的尸骸。
燕重锦连忙指挥人搜查达靼王,清理封禁了火灾现场。待残火熄灭,高温消退,士兵们陆续搬出了五十余具焦尸。
“大帅,据俘虏交代,达靼王自杀而亡,他的嫔妃大臣们都跟着**殉主了。
“巴勒孟甘的尸体是哪具?”
“左手第一个。”
燕重锦走过去,蹲下身揭开了白布。
那具焦尸头颅上戴着已经变形的金冠,衣衫的残片勉强可以辨认出王袍的样式。他看了一阵,用布裹住手,捏开了尸体的下颌。
此人门牙已经掉光,口腔里的臼齿也只剩几颗完好,分明就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这不是巴勒孟甘,继续搜!”
“是!”
淳军将王庭里里外外搜了两遍,仍未找到达靼王的踪迹,对方恐怕已经逃了。
要知道,达靼是人人皆兵的马上民族,再加上散落在外的游骑,极可能对王城施行反扑。一旦纵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
考虑到将士们连续在严寒环境里行军作战,大多已经人疲马乏,燕重锦将大队人马留下休整,亲携两千轻骑,沿着雪地上的痕迹追踪了上去。
一连追踪半日,竟然绕着王都兜了个大圈子,回到了泰尔拉山口西侧。
望着一连串深入山谷的蹄印,燕重锦收缰勒马,停在了入口。
巴勒孟甘要回到大漠里送死?还是单纯想要引追兵上钩?
“大帅,当心有诈。”河小山提醒道。
这傻小子倒是磨练得聪明了不少,燕重锦点头,表示知道。
现在山上积雪正厚,喊一嗓子都可能引发雪崩。如果巴勒孟甘一直忌恨他两次埋了三十万达靼人,还真可能在这里和自己同归于尽。
无论对方是埋伏在雪山里,还是已经东出泰尔拉山口,巴勒孟甘这招绝处逢生,都让燕重锦难以追击下去。作为胜利一方的主帅,他没有必要进去冒险,更没兴趣陪对方葬身雪海。
“罢了,暂且让他活着吧。”燕重锦终于放弃,“盯紧这个山口,别让任何人出来。”
“是!”
巴勒孟甘实则并未进入那座山口。他在半路就和亲卫兵分两路,单人一骑奔西而去,还清除了沿途的蹄印,误导淳军追错了方向。
如果燕重锦真进了山口,此刻已经和亲卫们同眠泰尔拉了。
无论大臣、宫妃还是亲卫,巴勒孟甘都不认为牺牲这些人有什么错。他是达靼的王者,是真主的使者,其他人皆为奴隶,是随时都能抛弃的棋子。为护驾而死,为殉教而亡,是达靼人的至高殊荣,到了天堂,真主将赐予他们永恒的生命。
不过,巴勒孟甘目前还不想见真主。
西达靼还有几座城,那里坐镇的是他的两位王弟,麾下亦有五六万私兵。只要说动对方,重振旗鼓,一定可以再度杀回王庭,赶走可恶的淳人,夺回巴勒家族的荣耀。
想到这里,孤独的汗王忽然感到热血沸腾,他挥鞭催促着快马,面朝渐渐沉落的夕阳,在雪原上奔驰而去。
燕重锦在达靼王城休整了一个月,将各部兵马进行了调整。
鞑子都是牛脾气,凶悍好斗还不服管,对外族人尤其是淳人敌意甚大,时不时闹出一些乱子,令燕字军不得不抽调兵力进行镇压。所以燕重锦专门成立了稽安司卫,用以维护王城的安稳。
金眼雕几次进言,直道这群蛮人纯粹是皮痒,不被屠城不舒服。
燕重锦听着好笑,以等待皇令为由挡了回去。他虽然也有自己的主意,但自从上次和亲失败,已经不敢私自做主了。
三月开春,高山上冰雪融化,草原上茵绿盎然。
东都的御令终于从遥远的中原,西出阳关,横穿大漠,通过泰尔拉山口,送达燕重锦手里。一同过来的,还有以古尔班为首的三万达靼人。
梁焓的法子还是以蛮治蛮,立古尔班为新汗王,重新确立达靼政权。
这点子倒和燕重锦不谋而合。
因为曾被巴勒孟甘抛为弃子,这三万人对巴勒王族皆无好感。再加上他们在大淳放了两年羊,见识过猪肉的各种做法,已经被驯化成相对亲汉的温和派教徒,对于向异族称臣并不抵触。
古尔班一夜之间咸鱼翻身,从俘虏奴隶变成了新汗王,心中可谓惊喜万分,对淳国皇帝和燕重锦感恩戴德,直呼淳军乃仁义之师。
为了向宗主国表忠心,他用三万旧部迅速整顿了王城内外的治安隐患,手段之狠厉,比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西达靼在巴勒孟甘的号召下,终于凑够七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向东达靼杀来。
古尔班忽然感觉王座有点烫屁股。
他下意识地向燕重锦求助,对方却淡淡回了一句:“达靼是尚武的民族,汗王这王位来得便宜,百姓难免心有不服。依我看,不如就趁此战立个威,将所谓的黄金家族打趴在地,也利于你日后统治。”
古尔班听着颇为认同,但自己手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万兵马,难免有点心虚。燕重锦沉吟片刻,又调了五万燕字军给他压阵,这才令新汗王有了和旧主一博乾坤的底气。
巴勒孟甘没想到和自己对战的是古尔班。
他们君臣二人协作多年,对彼此的战术知根知底。几轮交锋下来,竟死伤对半,打了个平手。
鞑琮沾玉被从塞北接过来时,见到的便是两队达靼人互相厮杀。人和马的尸体遍布草野,无数勇士的血汇成小溪,将澄清的河水染成了红色。
同族之间的自相残杀,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场景。
“大帅,明日对阵,我可以去吗?”
燕重锦从马上回过头,不解地道:“你去做什么?战场上杀戾之气太重,对身体可不好。”
鞑琮沾玉叹气道:“达靼既然已经输了,没必要继续挣扎下去。我......我想劝劝巴勒孟甘,让他投降。”
“呵,你觉得那种人会降么?”
“就算不降,也总有和谈的办法。大不了分疆而治,总比自相残杀好。”
让达靼分裂成东西两部,自己人互相怼,倒也算是一个从内部弱化异族的办法。大淳可以扶植一个古尔班,又为何不能扶植一个西达靼王?反正梁焓认的儿皇帝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添一个。
想及此,燕重锦同意了对方随军出征的请求。安全起见,他也携了亲卫军同行。
三日后,两军隔着两百丈远的距离,对阵在达靼草原上的母亲河——阿赫吉河畔。
巴勒孟甘接受了东达靼的谈判,他一身褐衣金甲,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独自出阵而来。
鞑琮沾玉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独自御马,燕重锦只好和他共乘一骑,停在巴勒孟甘五丈之外,将人放了下来。
看到自己的男宠从敌将怀里下来,巴勒孟甘心里有些憋不住火儿。
“大王......”鞑琮沾玉往前走了几步,向他跪了下去,请求道,“不要再打仗了好不好?达靼人的刀不该砍向自己人......”
“住口!你这个叛徒!国贼!贱人!”巴勒孟甘愤愤道,“如果没有你,我二十万达靼男儿岂会葬身雪山?!达靼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难辞其咎!还有脸劝本王不要自相残杀?”
鞑琮沾玉惶然摇头:“我没有背叛达靼,我也不知那是假情报。”
“没有?”对方冷笑着看了燕重锦一眼,讥讽道,“那汉人技术好吗?能满足你么?”
鞑琮沾玉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道:“沾玉...也从未叛过大王。”
“哈哈哈哈哈......”巴勒孟甘仰天长笑,“鞑琮沾玉,别装了。我看你是人尽可夫,人尽可主。说你是狗,你都没有狗忠诚!”
“大王如何骂我都好,但求大王能够接受和谈,与古尔班划河而治。”鞑琮沾玉咬牙道,“达靼人......真的经受不起任何战火了。”
巴勒孟甘冷哼一声:“一个叛徒要与本王和谈,另一个叛徒要与我平起平坐。淳人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一群背祖忘宗的东西!”
“大王...”
“滚!”
他们说的是达靼语,燕重锦听不懂。只是瞅着两人交流的样子有些不对,怎么也不像能和谈成功的。
正欲催鞑琮沾玉起身,突然看到巴勒孟甘从腰后掏出一支小巧精致的弩,朝自己瞄准过来!
燕重锦反应迅速地向后仰倒,堪堪避过一支擦面而过的弩箭。
紧接着,又是一声破空之响,第二支箭也射了过来。
却不是攻向他。
“沾玉!”
一见鞑琮沾玉栽倒在地,燕重锦惊怒地拔出枪,砰地一声将巴勒孟甘击下了马。
后方大军一见两边人都遭受到袭击,当即擂鼓摆阵,如巨潮狂浪般杀了上来。
燕重锦跳下马将人抱了起来。看着那枝插在胸口的利箭,和对方惨无人色的脸,他一时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鞑琮沾玉望着坠下马的巴勒孟甘,低声咳了咳,口中溢出一缕殷红的血。
“我这...二十年......到底算什么啊。”他惨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眼见这人活不成了,燕重锦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尽量抱紧对方。他知道人在濒死之际,哪怕身处烈火之中,也会感到彻骨的冰冷。
视线渐渐发黑,鞑琮沾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燕重锦,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他用力抓住对方的衣襟,声音颤抖,“千万...千万不要......做男宠。”
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做一个侍奉君主的男宠,永远也得不到对方和世人的尊重。这世上最善变的是人心,最薄凉的是帝王。年老色衰之时,一旦行差踏错,就是遭人厌弃的下场......
燕重锦,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要把自己关入情爱的牢笼。比起奉迎争宠,你更适合比草原还要广阔的人生;比起皇宫深院,我更愿你在战场上的天空,自由地飞翔。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起来,紧抓着自己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下去。
身后的骑兵如风潮一样从两侧奔过,扬起大片黄色的沙尘。
看到有尘土落在那张睡颜安详的脸上,燕重锦伸手帮他拂了拂,又用袖子擦去对方嘴角的血迹。
这人一向喜欢干净,没道理灰头土脸地离开。
“大帅,达靼王负伤逃跑,可要追击?”金眼雕问道。
燕重锦蓦然抬头,眼神锐利:“他没被枪打死?”
“似乎没有,卑职看他被亲卫扶上马,往后阵撤走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追!”
巴勒孟甘伤重坠马,西达靼的军队也没了抵抗的勇气,和古尔班的人马几乎一触即溃,很快像惊弓之鸟一样,分两路往西逃窜。
燕重锦下令金眼雕追击其中一路,又亲率五千精骑咬上了另一路逃兵。
达靼人箭术娴熟,可以一边退走一边向后方追兵射箭,所以燕重锦始终和对方保持三四十丈的距离。敌疾我快,敌缓我慢,但只要达靼人想停下休息,淳军就立刻开始进攻。
如此追追停停了两日一夜,双方人马都到了精疲力尽的极限,也跑到了西达靼的边缘地带。
草原的西面仍是一片干旱的沙漠。
然而,和塞北沙漠不同,这里的沙大多是流沙。莫说人,连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进去也得沉。
见达靼人纷纷惊惧地勒住马,燕重锦也下令大军停在原地,不明白这群人为何突然不跑了。
那颗子弹射穿了巴勒孟甘的精铁铠甲,击中了他的腹部。虽然外面经过包扎,但枪伤造成了腹腔出血,再加上连日以来的颠簸奔逃,这位达靼王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他面如烫金地支撑在马上,喘着粗气对身边人道:“你们不要和淳人硬碰硬,分散向南北两处逃,总有人能活着逃掉。”
“大王,我们跟着你。”达靼勇士们非常坚决。
“呵呵,本王要进沙海,你们也跟?”
“那大王您走好,愿真主保佑您。”
眼看达靼兵开始四散奔逃,燕重锦立即下令包抄围剿。
混战之中,他看到那抹金色的身影纵马跑入沙漠,当下一磕马镫,急追上去,身后的亲卫紧随其后。
巴勒孟甘见对方上钩,便加快马速向沙漠中央逃去。
“砰!”又是一枪打中肩头。他闷哼一声,连忙俯低身子,掏出匕首扎中了爱马的屁股。
马儿一声嘶鸣,当即拼命往前狂奔。
燕重锦自然舍不得扎焓焓的屁股,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跑出了手枪的射程。
待他们拐过一座巨大的褐色山岩,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亮蓝,那是沙漠里的海子。
看到巴勒孟甘竟坐在海子旁的沙丘上,燕重锦御马行了过去。等离近才发现对方没了双腿...不,是腿陷入沙子里了。
“糟了,大帅,这是流沙!”
身下的马匹惊鸣起来,然而它们越是四蹄乱动地挣扎,身体就陷得越深,马上的人很快被埋到腰际。
看到一众骑兵惊慌失措,巴勒孟甘哈哈大笑起来。
“姓燕的,你不是能耐么?不是想杀本王么?来啊,快游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哈.......”
燕重锦憋了口气,猛地从马上翻身跃起,竟真扑到了距离对方三丈远的地方,然而一摸腰间......靠,枪什么时候掉了?!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正在缓慢下沉,顿时不敢动弹,仅抬起头,眼神森寒地望了过去。
“巴勒孟甘,我不只想杀了你,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鞑琮沾玉没背叛你。”
巴勒孟甘鹰眸一愣,随即冷笑道:“狡猾的淳人,死到临头还满口谎言。哼,本王真不想和你们这些人死在一起!”
“我没骗你。”燕重锦苦笑一声,“但我骗了他。”
然而,即便听了前因后果,巴勒孟甘依然连连摇头:“我不信!那个贱人早就和你睡一个被窝了,怎么可能再为本王卖命!”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不敢承认罢了。如果鞑琮沾玉真背叛了你和达靼,躲你还来不及,又怎敢跑到阵前与你和谈?!”燕重锦凉凉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那一箭杀的是什么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到死都念着你的人。你跑的时候如果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连眼都没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