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在教学楼中狂奔,努力无视掉身后传来的各种声响。他知道齐谐的店主会帮他拖时间。没来由的,他信任那个人会帮他这么做。他努力回想着那一天,想起那道如血的夕阳,想起自己莫名的寒颤,想起徐亦琢所在的初二理科一班——
他跑到三楼,从记忆中摸索,他想起那些人说学校翻新后初二理科一班此后禁止入内,他跑到那间教室的门口,那件教室没有窗户,没有锁,但是门推不开,严丝合缝,唯有一股游丝般的灵力从门缝中渗透出来。徐如琢知道自己要找的就是这里。他的耳朵里全是心跳声,几近失聪。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枪,对着那一丝灵力传出的地方连开数枪。
就算荒废十年也依旧牢固的教室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徐如琢毫不犹豫,推门便进。无窗无灯,漆黑的教室里,唯有地上一方血红的法阵发着诡异的红光,而在红光之中,那一滩白骨之上,恍惚有一个淡淡的身影,听见徐如琢闯进来的声响抬起头。
那是一张同记忆中毫无差别的脸庞,用仿佛只是隔了几个小时之久的声音道:
“你终于还是来找我了啊”。
永远的兄长(8)
6月19日,学校里出现了没有见过的妖怪。
6月22日,冯欣上学的时候遭到妖怪攻击,人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攻击他的妖怪灵力很高,不是普通的小妖怪了。
6月23日,体活课上见到了修炼成人的大妖怪。他在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对我有兴趣。我可能被妖怪盯上了。
6月24日,早上来到学校,班里的课桌非常凌乱,好像夜里进了妖怪。我在座位上发现了妖怪留下的记号。我知道,我真的被盯上了。
6月25日,我问了爸妈关于除妖的事情。爸妈表示我现在的任务是学习,虽然天赋很高,但是现在并不想让我开始除妖。爸妈问我是不是遇上什么妖怪了,我没说。如琢帮我说话,他每天放学都来找我,但是我也没有告诉过他。
6月26日,我想明白了,如果可以,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我长大了,就算打不死那个妖怪,我也想证明给我爸妈看。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如琢担心我。我是哥哥,我应该做哥哥应该做的事情。
6月27日,我去了爸爸的书房,找到了一本书,学了几个法子,另外还有一个禁术。我觉得我不应该使用,但是如果我失败了,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不用?最少禁锢它,让如琢可以安稳地活下去,便是最好的。
6月28日,心慌,明天就是我第一次除妖了。让如琢放学不要等我了吧,万一把如琢卷进来怎么办。有点担心,再练一下那几个法术吧。
6月29日……
在夕阳如血的三楼通道里,徐亦琢看着弟弟疑惑的表情,几乎是带着祈求一般的口吻道:“如琢,你平常最听哥哥的话对不对。所以现在你跟哥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对,玩一个游戏……捉迷藏怎么样?哥哥是认真的,如琢快点去躲起来,绝对,不能让哥哥找到你。”
徐如琢更是不解,然而他还没有问话,徐亦琢又说道:“我倒数六百下,你快点去躲起来。”说着,他甚至不给徐如琢反驳的余地,转身便开始大声倒计时着。徐如琢茫然地站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但最后还是默认了徐亦琢的胡闹一般,有些试探地说道:“那我可真的去躲咯……哥,你可别真的找不到哦~”说着,徐如琢踮起脚尖,似乎想窥探一下徐亦琢此刻的表情,但是少年兄长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在大声倒数着。徐如琢“哎”了一声,又有点不甘心地说了一句:“那我真去躲了哦”,说完,看着徐亦琢依旧没有反应,便忍不住笑出来一声,一边往楼梯跑一边幸灾乐祸道:“哥你就等着我回家跟妈妈告状吧~”说完甚至又欢呼一声,连下楼的脚步声都透着一股轻快。
而刚刚倒数了几十下的徐亦琢,在听不到徐如琢的脚步声后,终于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教室。整个教学楼安静地如坠太平间,夕阳仿佛是人间最后的色彩,在越来越冰冷的空气里,徐亦琢听见脚步声。
那不是徐如琢的脚步声,那甚至不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而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徐亦琢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抽出已经被自己揉了一天的,有些皱巴巴的符咒,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
来吧,妖怪们。
“啊啊啊啊啊啊!!!!!!”额头错位裂开的魂魄爆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它抱着头,从狼妖的背上掉下来,浑身颤抖地在地上翻滚着。群妖们被这倏然发生的巨变惊得手足无措,纷纷发出哀嚎又关切的声音回应。然而这些声音无法阻止魂魄的逐步崩坏,在它半透明的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痕,越来越多的部位错位开,伤痕里流不出血,只掉下来灰白色的粉末。
“啊啊啊……你们!你!啊啊啊啊!!!!”魂魄指着陆醒,一双眼睛几乎都能瞪出来。然而陆醒依旧站在那里,面带笑容,不为所动。那魂魄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想明白,眼下的情况并不是陆醒所能控制的。它的瞳仁缩了缩,随即便忍着一身的伤痛,大吼着向楼上飘上去。群妖们似乎从它的吼声中听出了指令,发出回应的叫声也纷纷向楼上奔去。陆醒脸上的笑意一收,向葆宸淡淡嘱咐道:“追上去,保那个除妖师的命。”
葆宸“嗯”了一声,起身就去追。然而他还没追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陈一光喊了一声“师父!”,再转头看过去,便只见陆醒整个人已经半跪在地上,旁边虽然有陈一光跑过来扶着他,但他浑身无力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能完全倒下一般。
来不及去完成他的嘱咐,葆宸调头回去陆醒身边。陆醒的眉头皱得极紧,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同之前因为发晕呕吐的情况不同,陆醒这一次根本没有吐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只吐出一口口的啖水来,吐到最后连脸色都发红起来,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葆宸知道他这是劳累过度,一抬手摸他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滚烫。这情况并不乐观,葆宸微蹙了眉头,但事情还未做完,他又不能随便走开。想了想,他还是将陆醒架起来,暂时让他先靠在墙角上。一直躲在墙角里不敢出声的吴文超和周梓青,见到陆醒这副模样也都乖巧地让出地方来。孩子们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全因为他们而起,如今看了几个大人们为他们甚至快把命搭进去了,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担心。但他们也知道自己此刻搭不上手,便只是乖乖在旁边看着、等着,生怕自己再捣乱了,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如果是皮肉伤,葆宸还有办法能用自己的灵力治疗,但是疲累发烧这种精神损耗,葆宸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他蹲在陆醒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那边传来一声玻璃碎掉般的响声,然而他循声看过去,那扇玻璃门依旧是碎了两扇半,地上也没有多出任何一块多余的碎玻璃。葆宸正疑惑着,忽然想起来,刚刚碎掉的,会不会是那一层加固?
而像是回应他的疑惑一般,门口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丰神俊朗的年轻人。这人葆宸自然见过,西山的除妖师,习瑛。
习瑛毫无阻碍地跨进门来,见着墙角的一众人,忍不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看来某来晚了?”
“楼上的战斗应该还没有结束。”葆宸有些戒备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呀呀,大人真是说笑了。”习瑛呵呵笑起来,“有个妄图篡夺山神之位的妖怪一直被某个勇于献身的先人封印在这里,它要是一直安安静静地还好,可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傻,居然妄图冲破那位先人的魂魄封印。这,某可就想来看看了,毕竟如果在某的任期之内发生山神易主这样的事情,也是蛮有趣的,您说是不是,苍大人?”他说着,往旁边让了让,在他的身后,一身苍色的西山山神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苍的出现显然出乎意料,吴文超和周梓青这种普通孩子更是第一次见到山神,一时间被山神震慑地大气也不敢出,颤抖地缩在陆醒身边。陆醒虽然神智有些不清,但听到苍的名字依然虚弱地抬眼看他,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苍眼中鄙夷的神色。
“就这点能耐?店主大人身子不行啊,是不是要我给您送点补品。”苍嘲笑似得口吻。陆醒强牵出一个笑意来,虚弱道:“劳烦大人费心了……不过您的补品,我可是不敢收啊。”
“胆小鬼”,苍继续嘲笑。
“婆婆妈妈的”,陆醒骂的毫不客气。
“你……!”苍瞬间红了脸。在苍的印象里,敢正面骂他的,除了陆醒,便没有别人了。陆醒知道苍被骂了也还不出嘴,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又忍不住道:“我可是没力气了,你既然来了,就快去吧……这里就交给你了……那个尸骨啊,我估摸着是被那些除妖师藏了十年了,就怕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发现了毁了去,连着那孩子的魂魄也跟着一起魂飞魄散了……那妖怪说今天魂魄的力量最弱,恐怕是因为身为兄弟的除妖师在这里吧……你好歹想个法子,让他们兄弟俩,说两句话……”
陆醒说了这么多话以后更是虚弱,苍都看不下去了,一脸嫌弃道:“行行行,你快歇两句吧。我来的时候叫习瑛叫了救护车在学校外面,快点去查查你这身体吧。弱成这样子,也不觉得给我丢人。”
“我哪用得着救……”陆醒刚想反驳两句,却只觉得身子一轻,转头一看,发现葆宸居然把自己打横抱起来了。虽然这不是葆宸第一次这样抱他,但陆醒依旧迷离着眼睛看他,似乎不太灵活的脑子已经想不懂葆宸的所作所为了。
苍却恨不得拍手叫好,他哈哈笑出声来,抬手给陆醒额头上一弹,道:“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呦,行啦你们走吧,这里的事情就不要再操心啦。”语调轻快,听起来心情不错。陆醒还想再说两句,葆宸却难得恭敬地说了句“交给你们了”,随后招呼了三个孩子,转头便走。大厅里,苍等着葆宸他们的身影走远了,终于抿着唇问道:“你把那些外围的妖怪都杀了?”
“某不会失手。”习瑛回答。
苍哼笑一声,转身便往楼梯上走去,边走边道:“来吧兄弟们,让我们看看,那个想篡位的家伙,到底生得怎么样。”他的话音刚落,从大厅的门外、通道里,甚至是半空中,无数只毛色雪白的狐狸凭空出现,追随着苍的脚步,如同一只只白色的箭矢向楼上奔去。
永远的兄长(9)
初二理科一班的教室里轰然一声,桌椅甚至敲碎了窗户飞落到楼下又摔了个粉碎。夕阳如同凝固的红色,久久不落。徐亦琢咳出的鲜血,仿佛同冰冷的红色融化在一起。
名为“蛇羽”的妖怪睁大了一双立瞳的眼睛,兴奋又癫狂地看着被他嵌住喉咙压在地板上的徐亦琢。教室里整齐的桌椅早就震飞了出去,徐亦琢那种三脚猫的手段,在百年的大妖怪面前不值一提。
在蛇羽的眼睛里,徐亦琢是难得的粮食,只要能吞掉他一人,修为恐怕就能增上几十年。只要有了这几十年的修为,他就能同西山上那只白狐抗衡,就有能成为山神的资格,就能统治这座城市,为所欲为。
妖怪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未来百年,他的脸色都发红起来,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被夕阳染红。但是徐亦琢并不了解他的心思,他所能用的法术都失效了,唯一剩下的,只有他用粉笔画在地上的那个禁忌之阵。
蛇羽正陷在臆想里,他的眼睛里除了徐亦琢这个猎物再无其他。因此当满嘴鲜血的徐亦琢又笑起来的时候,蛇羽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后却一抬手,狠狠扇在徐亦琢的脑袋上,怒道:“死到临头还知道笑!”
“……死到临头?到底是谁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徐亦琢被扇得头脑嗡嗡作响,视线都模糊起来,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只手摸过嘴角的鲜血,向地面上摩挲着寻找粉笔的痕迹。蛇羽没有发现他这明显的动作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他只因为徐亦琢的话而愤怒,因此他冷着脸,掐着徐亦琢的脖子将他从地上半拎起来,嘲笑似得道:“那你还有什么手段,你都使出来啊。”
蛇羽看到徐亦琢眼中的光芒一亮,那绝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应该有的表情。百年的大妖怪微微一愣,却只见徐亦琢猛然一抬手,狠狠抓住他的手腕,那被掐住的喉咙里发出充满恨意的模糊声音,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就带你去下地狱吧!”几乎是伴随着他这句话的同时,蛇羽看到被夕阳染成朱红的灰白地面上,有一种几乎融入夕阳的红色,在快速勾勒着某种既定的图案。百年的大妖怪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蛇羽尖叫着想要站起来,那地上的阵符却已经发出了鲜红刺目的光。惊恐的妖怪放开徐亦琢想要逃命,但这个少年却用超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力气,死死扯住他的手腕。那些越来越亮的光芒不仅刺穿了徐亦琢的身体,仿佛也刺穿了蛇羽的眼睛。妖怪哀嚎,垂死挣扎。
然而徐亦琢却露出了胜利者一般的表情,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来临之前,他看了最后一眼教室外的景色——
残阳终于落下了猩红的帷幕,天地灰白,平和而安静。
下一秒,徐亦琢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但是,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呢……”,黑暗里,徐如琢哭泣着,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那滩白骨上,燃烧着冷冷的光,那些光没有温度,却将白骨蚕食成白色的粉末,簌簌掉落在已经被破坏的猩红阵符上。房间外,有不甘的声音、怒吼的声音、哀嚎的声音不断传来,且愈来愈近,徐如琢却仿佛被定在地上一般,只哭泣着喃喃自语,仿佛已经同整个世界脱离了关系。
“那些年我们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了,我们曾经以为,我们能像爸妈那样顶天立地,我们……但是,但是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要瞒着我们?明明是,明明是哥一个人解决不了的事情……也许,也许叫上爸妈就能解决的事情,11 但是哥……”徐如琢几乎将身体蜷缩起来,“是因为哥太优秀了吗?哥从来都那么优秀,不管是学习还是灵力的感悟,从来都比我好……哥你知道吗?现在妈开始念叨你了,总说‘要是你能在该多好’,家里没有给你烧过纸,上过香,你的存在都几乎成为了禁忌。但是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哥哥,永远,一辈子……”
“哥,我想你了。”
徐如琢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跌碎在地上,他哭不出声音,只有更紧的抱着那滩没有剩下多少的骸骨。
“我想你,哥。想我们一起去北京路吃酥皮,可是那家店已经迁走了;我还记得,我还想给你看我收集来的游戏卡,可是那些游戏卡也被妈扔掉了;奶奶的玉镯子补好了,现在戴在妈的手上,说未来要送给我的女朋友;我还想跟哥上同一个高中,跟哥考一个大学,一起成为除妖师,跟哥一辈子住一起,不分开……可是,可是哥你为什么就这么傻……你为什么,为什么先走了……哥,我……对不起。”
徐如琢再也说不出来,抱着骸骨哭成一团。
已经身为除妖师数年的他在看到这滩骸骨的时候便已经清楚的明白了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徐亦琢使用的禁术,是以自己的死亡为前提,用自己的灵魂将妖怪封印。封印之后,徐亦琢的灵魂同妖怪的性命共生,这十年来,恐怕妖怪的力量逐渐强大,取代了徐亦琢灵魂的意志才导致了最初相见时,徐亦琢的魂魄无法对徐如琢做出回应。而在徐亦琢发动禁术后,他的尸体被爸妈或者其他除妖师留下,同学校约定永久保存在初二理科一班,目的恐怕也仅仅是想要保住徐亦琢的魂魄。因此学校中闹鬼和闹妖怪便显得毫不意外了,鬼便是徐亦琢的魂魄,妖怪便是他所封印的大妖怪的部下。
然而想要消灭妖怪,便只能让徐亦琢魂飞魄散。那些除妖师没有给出最后的对策,他的爸妈也没有。禁术是无法破解的,徐亦琢早在十年前便已无药可救。
徐如琢曾自诩除妖无数,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是自己将最想念的兄长送入轮回的尽头。
他宁可被挫骨扬灰的,是此刻的自己。若有生死簿,是否可替兄长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