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了这洞穴的尽头:楼梯消失了,一段平地之后有一个不大的洞口,那一面的漆黑似乎更为浓稠、空洞,幽幽有什么不安的声音从那一面传来,听得人不寒而栗。
素心见此,便只说了一句“到了”,便第一个下到了洞穴以外。陆醒和葆宸随后跟下去到素心的身旁,然而那洞外的黑暗仅靠着手中这一星的灯火是无法穿透的。素心没有动作,陆醒反倒是笑起来,念叨着:“这可真是太黑了完全看不到嘛”,他身边的葆宸便自然的应了一句,随后却抬手一挥,喝了一声:“天光”,倏然只听得几声尖锐的鸟啸,但见有宛如凤凰般的几只光之鸟从葆宸扰动的空气中脱出。它们挥舞着巨大的光的翅膀,拖曳着长长的光带,不消片刻,这最浓稠的黑暗便被尽数点燃。
陆醒吹了声口哨,不知是在惊叹这光之鸟还是这眼前的景象。
这眼前是一所巨大的石室,天圆地方的造型,墙壁上似是绘有星辰图,而石室顶端也似乎有藻井。而相比墙壁和室顶,石室的地面却像是没有经过修缮过一般,有些碎石毫无规律的堆放着,而有些更像是来自地面本身,连贯而巨大,反而令人产生了会不会是故意为之的错觉。
“这就是封印之地了吧。”陆醒自然已经猜到。素心点了点头也没再说话,几步想上前去,额头却最先撞到了什么透明之上,震得虚空中飘起一片七彩的虹光。
这状况是素心始料未及的,一向高傲的天庭龙族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地沿着这层透明的屏障踱了两步。陆醒自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他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将葆宸刚刚止血的拇指又重新咬开,将血迹一边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上涂抹一边问道:“看来这个人是存了心思不想让你接近这里了。不过在下疑惑,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打这里的主意?恶龙即将醒来却偏偏给封印之地加固好让天庭之人无法重新封印,他又求的是什么?是力量吗?跟天庭抗衡的力量?”
似乎知道这个问题素心无法回答,陆醒笑了笑,又看了看素心和葆宸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去里面看看。”说着,便向石室内走去,丝毫不知他身后的素心,正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石室内那些乱石无从下脚,但贴着墙边却有一圈明显的平坦走廊。陆醒便顺着那道走廊在石室内兜圈,偶尔蹲下去摸摸石头,又偶尔抬头看着室顶的藻井。他这么兜了两圈,终于在距离素心和葆宸比较近的地方蹲下来,问道:“敢问姑娘,当年天庭是用的什么办法封印的那条恶龙?”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看似随意地拍着手边的一块石头。
素心沉默了一下,却也如实回答道:“是引天雷劈开恶龙的魂魄与肉体分别封印——”
“肉体封印于地,魂魄封印于天,是这样吧。”陆醒却根本不等她说完便开了口。素心这次被抢了话反而不恼,她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陆醒,从葆宸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肩膀绷直了,有着微妙的紧张。
“所谓‘封印于地’,便是坛,也就是这眼前的这里。”陆醒指了指那些石块,“那些看起来像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便是那恶龙的肉身,被封于坛之中,不得解脱。而同肉体分离的魂魄,则被‘封印于天’,也就是,藻井。”他站起来,指着室顶,“藻井中央应盘踞着一条石龙,龙头冲下,龙口所对的地方应该就是肉身的龙头的位置,但是——”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指向一处乱石堆,“藻井的龙头掉落摔碎,如今已经看不出这坛中龙头的模样了。不,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又指了指几处明显的乱石堆,“这些都是从藻井脱落下来的。”
这明显不是什么好现象,葆宸似乎都已经猜到了那不言而喻的答案。然而素心却忽然问道:“所以这又能说明什么?”愚钝地不知是不是在逃避。
陆醒笑了笑,似乎没在意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答道:“我不是在说明什么,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姑娘,这可是封印之地,深居地下,人类活动是不会轻易将封印破坏的。然而封印灵魂的藻井已崩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恶龙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封印之地里了。”
那一瞬间仿佛有剧烈的嘶吼声在耳畔响起,落于石室墙壁上的光之鸟们啼叫着在石室内飞舞旋转,金光一层层地从半空落下,空气中仿佛有火苗在燃烧,将素心的身影映照地那么不真切。然而在这一层层的光芒之下,葆宸忽然注意到一点不太一样的地方。
素心是没有影子的。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葆宸只觉得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似得抬手就要给素心一刀金光。素心却似乎早就料到葆宸会攻击她,脚下猛地一转,身形飘渺地躲开,以葆宸无法想象的速度抽走他挂在腰上的剑,一剑便指向葆宸喉头,逼得葆宸顷刻无法行动。
而目睹这一切的陆醒则毫无动作,甚至嘴角还牵着淡淡的笑容。
“确实,你分析地不错,那条恶龙的灵魂已经解封了,这还要感谢那些无知的人类将那样一位得道高僧送到我的嘴边来。没错,封印在这里的就是我,我就是那条龙。”素心抬着剑一步步逼着葆宸将葆宸逼到墙边,“我只需要再吃掉一个人,我的肉身便也可以从这该死的封印中解脱了,只需要一个人……哈,我原本是想要你的命,店主大人。”
她看向陆醒,后者却依然镇定地站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所以你一开始就骗了我,你想杀的人,是我。”
“不错,你是很好的粮食。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我改变主意了。一位山神,他的力量绝对比一个会半吊子法术的人类更强大。”素心面露癫狂之色,她甚至想现在就用剑洞穿葆宸的喉咙。
“不过姑娘可是要想好了,这弑神之罪,按照天庭的法律,姑娘怕是要被打到魂飞魄散吧。”陆醒依旧不紧不慢地提醒着,仿佛此刻被威胁的人同他毫无干系。
“魂飞魄散又如何,我只要能从这里出去,我只要能回去天庭,我只要能……”她忽然哑了口,脸上出现了疑惑的表情,信念显然也动摇了,思索了半晌,支支吾吾地念叨了一句:“我回去天庭……做什么?”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握着剑的手却像是被什么电到了一般,令她哀嚎一声弯下腰去,手中的剑也跌落在地了。她痛苦地攥着那只握剑的手腕,她的手掌出现了部分焦黑,而那些焦黑还在她的手掌上蔓延。
“你们!你!你做了什么!混蛋!这……这不是我的剑!你做了什么!”素心吼叫着冲陆醒冲过去,然而透明的屏障阻挡了一切,她到不了陆醒身边。
而陆醒则低低笑出几声,他打开一直背着的运动袋,抽出另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银剑,道:“姑娘可是找的这把剑?”他甫一把剑拿出来,素心就认出了。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陆醒手中的剑,又看了看地上那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撕心裂肺地大喊道:“你骗我!你要做什么!混蛋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受人之托,将姑娘重新封印在这里了。”陆醒拿着剑,迈过那些杂乱无章的碎石往石室的中心走去,“我说过吧,地为坛,若是没了祭祀,封印也不成立啊。”
“住手!你不能那样做!住手!我要回去天庭!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他……”素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流下一行清泪。
“……素心,素心”仿佛有什么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却是只有素心一人可以听到的呼唤。她有些呆滞又有些迷茫,半晌才看向地上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剑。她支离破碎的记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丝线串连,在模糊的幻觉背后,有一个人叫着她的名字。
“素心,睡过头会被说教的哦。”那个人这样说到。
封印之地(6)
“素心,睡过头会被说教的哦。”
这声音由远而近打碎了素心漆黑一片的梦境。正是二八年岁的少女哼哼了两声,方才从臂弯里抬起眼,朦胧的视线里有个少年在她眼前晃着,甚至还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推着她的肩膀,道:“快点起来啦,素心,真的要迟到啦。”
素心被晃得心烦,本能地抬手就要把人轰开。那少年被她打了一巴掌,哎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时间也没了话说。
把打扰了睡觉的人轰走,素心又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打算继续趴下睡一觉。但她刚闭上眼,脑中灵光猛然一闪,惊得她倏地坐起来,睁大了惊恐地眼睛看着那个少年吼道:“什么!什么时候了!”那刚刚被她轰开的少年被吓了一跳,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有点委屈地道:“未时都要到了,再不去真的就要被骂了!”
素心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刷地变白了。她猛地站起来,抓起那个少年的手腕就往院子外面跑,一边跑还一边抱怨着:“鸿羽为什么你不叫醒我!”
“我有叫你啊!叫了你好几次你都不醒啊!”被叫为鸿羽的少年被这么一吼更是委屈,素心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怪他,然而距离开课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两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往先生的私塾里去。
“太慢了!”鸿羽跟着素心跑了几步说到。素心还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刚想问他要做什么,只觉得身后风声忽起,眨眼一条青龙横空在自己眼前,飘渺传来的鸿羽的声音,道:“上来!”素心懂得他的意思,两步跃上龙脊,那青龙长啸一声,拍云而起,如箭一般破空而去。
这是天庭中很日常的一天,对于这片极乐之地,最大的事情大约也就是:今日龙族的两个后生又迟了到,被私塾先生罚了在门外扎马步顶水桶罚了两个时辰,回家还各自被爹妈打了五、六个戒尺,背了大半本书。
在众多的仙物神灵中,龙的地位不算高,但在人间却颇为受人崇拜,因此得道飞升者也不在少数。入了天庭的龙族逐渐自成一体,在天庭降生的龙族后辈们的位份便也跟着水涨船高。鸿羽与素心便是在生在天庭长在天庭的天庭龙族,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到大,说是青梅竹马便也不过分了。只是等两人到了上学的年纪,却才发觉出两个孩子的不同来。
鸿羽喜静,念书又认真,法术掌握的好,为人也谦和,颇像是个儒士,也深得私塾先生的喜欢;素心却不同了,明明是个女孩子家,却喜欢舞刀弄枪的,武功自然是没得说,只是那些读书的事,她可谓一窍不通。
这可把素心的父母急坏了,几次都跟鸿羽嘱咐要好好管教素心,奈何素心根本不吃鸿羽那一套,不仅不听鸿羽的话,反而几次都拉着鸿羽去比试,有一次还差点给鸿羽弄伤了,搞的鸿羽的父母非常不快,甚至要鸿羽不要再同素心亲近。
鸿羽嘴上不敢反驳,心里自然也是不愿意的。也正是叛逆期的少年,跟父母执拗了几次,父母便也作罢了,只好转而去提醒素心的父母,莫要让他家闺女再伤了自家儿子。鸿羽与素心便也同往日一般一同上课下学比试武功,闲暇时间偶尔好奇也会申请了去地上转一圈,看看人间山河的模样。
“再过一百年以后,这山川丘岳,还会是如今的模样吗?”素心问鸿羽。
“人间沧海,不过百年便能成为桑田,又有什么是恒古不变之事?”鸿羽如此回答。
“哎,那天庭岂不是太无聊了?”
鸿羽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天庭,从没有人会说过“无聊”两个字。这也是鸿羽第一次对素心产生了担忧的情绪,因为这种想法,对天庭来说太过危险。
鸿羽第二次有了担忧的心情,是在私塾结课后,先生单独叫他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鸿羽已是近了成年人的相貌,棱角渐显,眉目间也透出一股子英气。私塾先生已经胡子花白一大把,但若论入土,还早得很。先生看着鸿羽对他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面露欣慰之色,捏着胡子问道:“听说你要去破军星君那里任职了?”
“正是如此。”鸿羽答到,“不过,是个小官而已。”
“小官也好,总是要从小官做起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道:“素心可有一官半职?”
鸿羽摇摇头,以素心的性子,当是不喜官场的。老先生摇了摇头,从书桌边拿了一对双剑交给鸿羽,道:“我近几日算得你二人将有一劫。你二人星轨纠缠无法理清,然天机不可参破,为师将此双剑赠与你二人,望剑的锐气可为你二人挡些灾祸。剩余之事,便只能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鸿羽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他只能懵懵懂懂地受了私塾先生的赠剑,又懵懵懂懂地将其中一柄送给了素心,再将老先生的话全数讲给素心听。已经出落地大方的素心,因着常年习武,甚至比鸿羽还显得英气逼人,听得鸿羽的转述便只随意一笑,道:“不过是些老家伙的迷信罢了,这剑倒是很好,不如来同我比一场。”
“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可是很认真在跟你说啊。”鸿羽无奈,却也没有拒绝素心。
“我也是在很认真的跟你说啊。”素心拔了剑,这双剑的工艺精悍,自然令素心眼前一亮。她摆了个出招的架势,道:“来跟我比一场,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场比试自然还是以鸿羽的落败告终。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鸿羽输给她太多次,反而已经没有了不甘心的想法,看着素心那干净利落的身手,甚至还多了一种喜爱,便不由得问道:“你要告诉我什么啊?”
素心收了剑,眨眨眼看着他,笑道:“都说了,等你赢了我再告诉你啊。”
“那下一次比试是什么时候?”鸿羽忽然有了点点的期待。
“这个嘛,看我的心情吧。”素心说完,又跑上前去牵着鸿羽的手,道:“听说你要去破军星君那里任职了,恭喜恭喜,作为你的挚友,我决定请你去喝一杯。我知道人间有个酒坊可不错了,我带你下去吧,会在天门关之前回来的,相信我啦。”
在鸿羽的记忆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去人间喝酒,也是最后一次去人间喝酒。
那之后素心便不经常出现在天庭了,听人们说她去周游人间了。这样过了几年,天庭里传出个大事,有天庭龙族在人间吃了人,犯了最恶劣的天条。破军星君指派鸿羽前去将恶龙封印,而那条恶龙的名字,叫素心。
人间沧海,不过百年便能成为桑田,又有什么是恒古不变之事?
“于穆紫坛,显德显纯。对扬在天,岂非天命乎?”
石块轰鸣着躁动将一切虚妄幻象打破成粉碎的琉璃,回荡着七彩虹光的屏障应声而碎,分散的锋利的碎片割破了素心的皮肤,被染上了鲜红血液的碎片上,映出滚滚天雷的模样,以及鸿羽将剑刺入素心心间的模样。
光之鸟嘶鸣着,金光铺天盖地,在封印之地的中央,陆醒口念祭文,将手持的银剑刺入脚下的土地之中。石室动荡起来,那些原本摔碎的藻井之石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巨大的石块艰难地腾空而起,向着藻井原本的模样复原而去。
而刚刚回想起一切的素心则依旧呆跪着,看着眼前一切。她手上的漆黑还在逐渐扩大,然而她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般,唯有眼泪无声又不断地落着。良久,她才颤抖着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倏然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回去见他!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吼着冲陆醒冲过去,然而她的厉爪还未碰到陆醒分毫,一柄银剑从她身后穿心而过。
已经迸不出血液的伤口扩散出一圈焦黑的颜色,素心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剑,转动着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睛看向身后——葆宸站在那里,他的手里握着剑。然而葆宸的影像却似乎并没有落到素心的眼中,这逐渐消失的魂灵吃力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最喜爱的人的最后一眼。她抬起那只漆黑的手,却只堪堪念叨了一声:“鸿羽……”便只听见“当啷”一声,银剑坠地,而藻井的最后一块石块已然归位。
封印之地(7)
石室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地面与藻井的龙全部恢复了原样,同藻井那条张牙舞爪、威严无比的龙相比,地上这条龙的模样扭曲而绝望。